阿忠的路

吴顺志

美芸怎么都想不到,她这一脚踏进县府大门,竟使阿忠在领导心目中的美好形象大打折扣。
田主任(阿忠的直接领导)一听到敲门声,立即起来开门。
办公室本来有三个人,田主任是领导,办事员小张此时正在外面打字店里整理文件,另一个办事员阿忠(临时借调人员)昨天就已请好今天的假了。因而开门这种小事,田主任就只好亲力亲为了。
开门一看,田主任一愣,怎么会是阿忠的女朋友呢?虽叫不出名字,但双方都十分熟悉。这一个多月来,工作之余已经两次碰到他们手挽着手逛街,阿忠也在第一次碰面时就作了介绍。她也两次来过这里,一次是给阿忠送手机,另一次具体是做什么田主任记不清了。
这美女本来就漂亮,每次跟阿忠出来,穿着都十分得体大方,这明显是在给阿忠长脸。今天也不例外,给人的感觉格外清爽,大方又不俗气,尽显成熟与优雅的高贵气质。
“田主任,阿忠出差走了吗?我怕他不方便充电,特意给他买了个充电宝送过来。”
“书记找他交代几个事,马上就要出发,你来得正好!”不得不佩服田主任超强的应变能力。喜怒不形于色,一句话就把原本尴尬的场面给圆了过去,让大家都有面子。
东西交给田主任,美芸知趣地走了。这是党委机关,哪怕要找的人正闲着没事,尽管你有满肚子的话想跟他说说,那也是不能滞留的,这毕竟不是自由市场。聪敏的女人就是这样,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不得不让人高看一眼。
望着美芸远去的背影,一个巴掌大的问号竖立在田主任的脑海里。阿忠明显是在两头撒谎了,跟自己请假的理由是女朋友生病需要照顾,在女朋友那头说的却是出差在外。
好事不背人,背人没好事。到底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非得两头撒谎,田主任百思不得其解。但肯定的是阿忠绝对不是去办什么正经事。
 二
此时的阿忠正扛着一大根木头,走在黄牛村的一条山路上。显然比较沉重,压得他直喘粗气,每一脚落下去,都要看清楚,生怕一脚踩空,闪伤了腰。
经过徐尚伯家的一丘田时,被正在田里拔萝卜的徐尚伯看到了。
“阿忠,你不是在县里上班的吗?怎么做这种工夫了?”徐尚伯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两三步就跨到阿忠面前,强行着帮他把肩膀上的笨重东西慢慢放下来。
“休息一下,我天天做工夫都怕扛这么重的东西!”
放下木头,阿忠才说得起话:“今天回到镇里办事,顺道回来看看我爸我哥他们,哪知道他们忙着砍树,我就过来帮扛几根回去。”
一切显得这么自然,而且还是徐尚伯主动跟他搭上话。切入正题也就不难了。阿忠很高兴,刚才的劳累随即烟消云散。
他们以刚才放下去的木头为板凳,并排坐着。阿忠掏出纸烟递给徐尚伯,双方都点燃了烟。
正如阿忠所料。吐了一口烟雾后,徐尚伯打开了话题:“是啊,这几天来,村里的人都忙死了。”
“我爸他们也是,一大早就去砍树了。我也不好一个人闲在家里。能做一点是一点。大伯,你拔那么多萝卜吃得完吗?”
“村里要扩修公路,我家的这丘田被征用了,明后两天就动工了。得赶紧拔走,被埋在地下就可惜了。你家的山林,还有几丘田地也被征用了。你家还不是一样,忙着把树砍走。这几天大家都在忙着把地面上有用的东西弄走。”
“原来这样,我都没问我爸他们砍树做什么。”阿忠一副如梦初醒的神情。
又抽了几口烟,弹了弹烟灰后,阿忠接着说:“我家那片山林倒没什么,田就有点可惜。尤其是你家这一丘,水源好,土质又肥,而且还就在马路边线。真是可惜,但国家要征用也没办法。”
“可不是嘛,两万五千块钱,就永远是公家的了!”
阿忠知道火候已到。就趁机添了一把火:“大伯,这么一丘田才两万五?你是骗我的吧?是怕我晚上去你家抢劫,还是怕我去借呀?”
“你在县里上班,你应该知道这里的内幕,大家都很不甘心,可有什么办法呀!”
“内幕我不知道,但征地补偿标准国家应该是统一的。应该远远不止这一点。再说了,他实在要用你这丘田,你多喊一点,他也是应该给的。这可是我们农民的口粮哪!”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会撒娇的孩子有人疼。这么一侧面敲击,凭徐尚伯的头脑,他不会不明白的。这老头,识字不是很多,但心眼活泛,生性正直又有胆识,当过多年村支书,后来又单枪匹马跑生意,算是村里的大能人了。在村里德高望重,吐口唾沫是个钉,全村老少对他是言听计从,说是顶礼膜拜也不为过。找到他,就等于找到了全寨子的人。这叫牵牛得牵牛鼻子。
目的已经达到,阿忠不再多说什么了。阿忠再清楚不过,点到为止此时此刻最为精妙。否则适得其反。
又递给徐尚伯一根烟,就起身要走了,说下午得赶回县里,明天一大早好上班。接烟时,徐尚伯一句话都不说,阿忠知道,他心里的那一团火已经开始燃起来了。
那一大根木头再次压在阿忠的肩膀上时,先前的重量仿佛一下子就减轻了许多。
全寨子团结起来,多要点补偿款,否则坚决不同意,应该是起作用的。但阿忠明白,组织大家做这事非徐尚伯莫属。但必须做得天衣无缝,让人丝毫觉察不出。因此,就有了阿忠扛着木头特意绕道从那里经过。
这就是阿忠想要的效果,在人不知鬼不觉中就把事给办妥了。他怕同事,朋友,同学笑话他,小看他,鄙视他。他面子薄,就连父母兄弟,自己多年深爱着的也深爱着自己的美芸,也毫无知晓。这一切都悄悄地按着阿忠的计划开始着,发展着,并完美结束。自始至终都做得天衣无缝,不露痕迹。
阿忠怎能不高兴呢?

好事接连不断。
第二天,阿忠一跨进办公室大门。田主任腾地站了起来,一手拿着一份报刊,一手向阿忠竖起大拇指,几步就走到阿忠面前。
“你那篇调研报告在昨天《南江日报》发表了,领导看了很高兴,表扬了我们办公室。辛苦你了!”又拍了拍阿忠的肩膀。
“你女朋友好了吗?本来打算去看望你们的。可昨天小张在打字店弄资料,只有我一人值班,走不开。”领导说话就是有水平,虽然满心腹的疑问,但就是不去点破。只是希望他自己说出来。
“谢谢领导关心,昨天晚上就好多了!”接住田主任递来的报纸,阿忠的双眼就像铁块遇见了磁石,移不开了,赶紧查找自己的文章发在哪里。其实他也怕田主任继续问女朋友“生病”的事。刚好借这份报纸巧妙引开田主任抛来的十分敏感的话题。
田主任也不再问什么。虽然是领导,但不能什么事都过问,别人不想说出来,自然有他的理由,随他去好了。有一点自由空间和一点小秘密,只要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都属正常。善解人意的人,处处都能找到原谅他人的理由。
那东西发表是迟早的事,就是想不到会发那么快级别那么高,而且是发在省里党报的理论版头条上面。
月初,也就是阿忠一借调过来就接到州府发来的急电,说月底迎接省里验收县里扶贫搬迁工作的汇报材料里,必须有一份调研报告。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自然就落在阿忠他们这个办公室了。
为这个事,田主任显然是动了一番脑子的。在党报上已经注意到这个小伙子文采不一般。每一篇文章的选材和立意角度都很新颖,极普通的一件事,在他的笔下立马金光闪耀起来。正式考察阿忠时,他更加确认这个小伙子笔杆子厉害,通讯、总结、讲话稿等这些常见的公文样样在行,不在话下。但这些跟调研报告还是有区别的。再说了,阿忠初来乍到,对这里的工作还不熟悉,本事再大,对工作没摸透,要拿下这种调研报告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阿忠的借调期限为半年,胜任就留下,不胜任哪里来哪里去。
为了达到进一步考察阿忠,最终决定他的去留问题。也为了让工作不出纰漏。他向阿忠郑重其事交代完调研报告撰写任务后,又偷偷找到了另一办公室的老笔杆子代劳。万一阿忠写出来的东西用不了,老笔杆子出手必定十拿九稳,交差没问题。这么重大的工作得上双保险。
阿忠决定做出个样子来,不给领导出丑,也给自己能留下来加一个筹码。
阿忠做事很有章法,他知道要做好这种事,需要下什么工夫,得做足哪些准备工作。
他花了近一周的时间,研究透了各级党政相关方面的政策,各级领导的讲话精神实质,还参考了国内其他省份的文件,对扶贫搬迁,他头脑中已经有了一个理性的认识,让自己站到了一定的高度。再把县里扶贫搬迁大大小小的汇报材料,简报,总结一一读透,对县里的做法有了一个较为全面而深刻的认识与把握。再抽一个多星期时间,走访了大部分的搬迁户,与他们深入交谈,洞悉了他们的所思所想所盼,对今后的努力方向已经非常清晰明确。
有了近三个星期的充分备课。阿忠动起笔来非常顺利。仅用三天时间初稿就出来了。
虽然认真对待,但阿忠还是比较担心的。他决定把初稿给田主任先看看,然后再作决定。写材料最怕的是推翻重来。如果花时间精雕细琢之后,领导对这种写法全盘否定,就白费力气了,也浪费了时间。阿忠想,如果要重作,最好趁早。其实初稿出来,文章的质量也就定在那里了,细节方面不伤大雅。
把电子稿传给田主任时,已快中午。机关里一些人已经三三两两去食堂排队准备就餐了。
田主任本来打算接收一下文件,等下午上班时再仔细看看。下意识浏览了一下,但仅仅开头那一段文字就把田主任给吸引住了,那种兼散文与政论的语言特色,就像有磁性一样,让田主任迈不开脚步。于是一段接一段地读了下去。
中午时间到了,阿忠打算叫田主任一起去吃饭。但田主任头也不抬,眼睛根本就没移开过电脑屏幕,只是挥了挥手,说:“你先去。”
阿忠吃完饭返回办公室时,田主任还在认真地看,还不时地点着头。根本就没有发现阿忠回来了。
阿忠内心就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其实午饭他压根就没有踏踏实实地吃,心不在焉,食不甘味。他在担心这初稿的命运。
又过了一会儿,田主任终于看完了。阿忠偷偷地观察,只见田主任稍作思考。然后抓起电话:“书记,你好,您有时间吗?”
电话那头说什么,阿忠听不清楚。只听到田主任高兴地说道:“那我现在就去找您!”
田主任从书记办公室回来时,已经是下午上班时间了。他满面笑容,拍着阿忠的肩膀说:“看来你是下了大苦功夫,这篇调研报告写得很好,书记都肯定了。算是大功告成了,当然有些地方还需要再斟酌一下。”
一阵轻松感如电流一般袭遍全身,只要不推翻重来就谢天谢地了,至于修改润色修修补补再正常不过。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其实,读完一遍,田主任就感觉这篇调研报告站位较高,视野宏阔。县里的经验做法已经被提升到了一个相当高的理性层面,这种做法与经验放到全省乃至全国加以考量,都可以说有很独到的理性思考,颇为出彩。尤其是建议部分,更是由点到面,由个别到一般,探索出扶贫搬迁的规律和道路,并给出了切实可行的操作性极强的药方。
之所以马上给书记汇报,只是想到领导那里验证一番。田主任担心自己的一己偏见,造成判断有失客观。再说这么重大的事,州里县里都非常重视,是马虎不得的。
这书记也是写材料出身,当秘书时就因为笔头子厉害,被领导相中,于是平步青云,渐渐坐到了今天这个位置。当领导后,仍然笔耕不辍,时常有理论文章见诸报端,很多材料现在还是自己动手完成的。
值得高兴的是,书记也跟自己一样看法。他非常地高兴,任务完成了,谁不开心呢?值得庆幸的是,这个任务是由自己的办公室完成的,他脸上有光。
他更为自己手下有这么个得力干将兴奋不已。在机关里,工作做得好,也少不了一枝如椽巨笔。
那次的迎检工作,自然是非常的成功。那位省里来的领导,对那份调研报告赞不绝口。实地察看,事实与文字材料高度吻合,于是十分满意。临走时,特意要办公室把那篇调研报告复印一份给他,说要带回省里有用。

那篇调研报告的发表,标志着领导交办的第一个任务圆满完成了。秘密计划也已实施完毕,而且很完美。阿忠格外开心。
这天晚上,本来就轻松愉快,再加上第二天又是周末,就更为惬意了。玩得夜一点也没关系的。晚上九点钟了,阿忠和女友美芸还在东门山上玩。
浩月当空。爬山的人也都一个两个回去了。眼下迟迟不愿回去的,都是一对对热恋中的人儿。如今这些幸福的人儿,就像过去看电影一样,早早地占领着一席之地,或是一块平整如床的大石头,或是枯草铺成的柔软的地毯,或松针织成的弹性十足的垫子……若有若无的人声与虫鸣交织成一曲曲动人的旋律……
阿忠与美芸也占领了一个好去处。如水的月光被树枝树叶裁剪成星星点点,朦朦胧胧,如诗如画。谁也没心思听谁的声音,谁也不关心别的地方正在发生着什么事。尽情享受并陶醉着眼下美好的时光好了。
然而说完该说的话,做完该做的事,有人起身走了。山上的人越来越少。
阿忠和美芸仍然兴致勃勃,有时说笑,有时又只听到人的喘息声。
这一对小人儿压根就没有要下山的意思。
是的,他们一直没有这么充分的单独相处的时间。
他们两个都是三十多岁的成年人了,父母也早就不关心这些事了。如今他们要做什么,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五
阿忠与美芸从初中起就是同班同学了。阿忠是农村来的,而且是县里有名的黄牛村。之所以叫黄牛村,意思就是做什么事都离不开一头牛,那种偏僻与贫穷可想而知。在美芸的印象中,三年初中,从来就没有看到阿忠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极少打过肉。但在班里甚至全校,谁也不敢小看这个穷小子。学习在全年级都是拔尖的,尤其是作文,大家都还在担心达不到七八百字的要求而苦恼时,他的作文常常洋洋洒洒四五千字,有时候竟然达到七八千字。每一篇都作为范文被平行班的老师抢着拿到别班进行范读。大大小小征文活动他都是一等奖。大家都说,照这样发展下去,阿忠无疑会成为作家的。
学习成绩那么优秀,其他方面更是出色。阿忠虽然出身农民家庭,也没去过大城市,但由于平时读书涉猎的范围很广,记忆力好,过目不忘,也就相当于心里装下了无穷无尽的新鲜有趣的谈资,再加上来自农村,一开口就具有农村人说话的那种幽默生动鲜活俏皮。课外时间,他常常是学生圈的中心,跟他在一起,总有听不完的故事。他还是校篮球队主力,个人技术了得,还比较懂得配合与协调,因此在球场上常常起到组织与主导的作用,大家都知道,如果没有他,一个球队就是一盘散沙。就因为这一点,球队要去哪里比赛,其他球员宁愿帮他出车费和饭钱都要把他一起拉走。
可贵的是,他并不骄傲,下的苦功夫比别人多得多。这样的学子,贫穷已经不是他的耻辱,反而成为他的荣光了。
在情窦初开的中学时代,如此优秀的男生,后面没几个漂亮女生暗恋都不正常了。但说实话,能够入阿忠法眼的也就是眼下的美芸。其他女生就只有干嫉妒的份了。
美芸也是一个非常突出的女生。或许是家庭较好的缘故,穿着大方得体。更为可贵的是她为人却是出奇的热情开朗,从不因为自己条件优越而高高在上盛气凌人,她与班上任何人都能和睦相处,无论成绩好坏,无论长相美丑。
美芸成绩也很好,常常只排在阿忠后面而已,作文也写得不错。
有些事情就是巧,巧得让人怀疑有一位无形的超人在导演着世间的一切。在他们初一一入学就是同桌了,那时候,班主任只是根据身高粗糙地安排一下座位,至于考虑性格与成绩等因素是不可能的,因为师生都还没有相互了解。半个学期后,班主任要换位置,说是要把优生和后进生搭配着坐,叫“手拉手,结对帮扶”,最后达到共同进步的目的。
按照这个说法,阿忠和美芸就只能分开了。因为他们俩个成绩都好,坐在一起就等于浪费资源了,他们必须贡献出去为老师分忧。
但美芸死活不肯分开,几次三番到班主任家里苦苦要求。说如果硬要分开就转班了。班主任知道她说到做到,怎么舍得让她转走呢?就只好让她们坐在一起了。他们或一块讨论共同看过的一本小说,或者说音乐,或者说绘画,谈论国际问题,他们在一起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她本来是不住校的,但为了多挤出时间,和阿忠一起温习功课,一起谈天说地,以及看他们打球。于是她坚决要求住校。阿忠他们外出打球,哪怕多远哪怕只有她一个女生,她也要跟着去。
开始时,阿忠并不知道为什么。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渐渐明白了。他感到一丝丝温暖。她的所作所为,同学和老师也都渐渐看出了一点端倪。但他们并不因此耽误学习,相反他们相互促进。老师也就不加干涉,任其发展了。
他们的关系也就局限于谈理想谈人生,至于情感方面从不涉及,也许是学生时代,也许是别的原因了。有次,美芸明里暗里表达了一丝丝心里话,但机敏的阿忠马上把话题挑开了。说真的,他每时每刻都想跟美芸在一起。但他不敢想什么非分的事。他清楚得很,他始终心存难以克服的自卑感。这不是说他个人比她差,而是指家庭、经济条件和社会地位这些方面而言。
看到阿忠省吃俭用,手头拮据,在人前人后有一种难以掩饰的自卑感。她心里酸酸楚楚的,她想给他一点钱,或者偷偷地把钱给食堂阿姨,让她们在给阿忠打菜时,给他一瓢肉。冬天,阿忠穿得单薄瑟瑟发抖,又想从家里拿一两件厚毛衣给他。但她不敢开口,她怕从此失去阿忠,连普通朋友都做不了了。
美芸记得清清楚楚,学校球队要到兄弟学校参加联谊赛,赛程为两天,来来回回,吃喝拉撒,少不了要自掏腰包。大家看出阿忠的为难,大家想帮他出钱。但阿忠坚决不肯,后来班主任想从班费里给他拿钱,但阿忠伤心地哭了,他说如果这样,他就不去而且要永远退出球队。
阿忠把别人的真心帮忙理解成侮辱,他理解成别人故意在他的面前炫耀优越感。他的自尊心太强了,每每碰到这种事,精神立刻处于一种藐视一切的状态,说出来的话也常常毫不客气:“我宁愿挨饿,也不敢麻烦别人!”“我还不至于四处乞讨吧!”一旦他感到自己受了辱,话就立刻变得尖酸刻薄,简直让人下不了台。
世界有一种为难真叫人骚痒难受,欲哭无泪。就像美芸一样,她心如刀割,爱莫能助……
改变不了别人,那就改变自己。美芸也太会做人了。为了降低阿忠的自卑感,相处起来更轻松,美芸故意穿着朴素,也跟大多数农村来的同学一样,早餐一两个包子或馒头,中晚餐一律萝卜白菜豆腐皮……
初中毕业,阿忠因其家庭情况,选择了读中专,用他家人的说法是只能打早稻了,因为家里实在出不起钱让他踏上高中大学那条漫漫长路。
美芸也毅然决然选择和阿忠一所中专学校。

 六

中专毕业,阿忠分配到他们村里的一所村级小学。美芸坚信凭阿忠的能力,迟早会调到城里来的。于是同意父亲的安排,就在县城一所小学任教,边教边等心上人有朝一日县城相会。
然而事与愿违。日子就像一把剪刀,把人裁剪成各种各样的模型。时日越是久远,模型就是越是明显突出。以至让你无法认识,也不敢认识。
没多久,美芸就当了教导主任。在县名校里当上教导主任,已经算是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了。转学插班等等得她说了算,每天都有那么一些人等她帮忙。
跟美芸比起来,阿忠的日子则淡如一碗白开水。他一直就在村里一所小学校当孩子王。学生十几个,手脸两三天不洗一次,脏兮兮的,衣衫又脏又烂。老师只有阿忠一人,语文数学,这个班那个班连轴转,像一个陀螺不停地飞转。一天下来,常常是双手,衣服,头发,脸上布满灰尘,跟在地里劳动了一天的庄稼人相差无几。校舍是一栋平房,倒是刚建不久,然而早已漏雨,天花板印满了大小不一,形状怪异或黄或绿的“图案”,如同夜间的小孩用体液在白色床单上留下的杰作。木头做的窗框被风雨无情地腐蚀了,玻璃早已不见踪影,风雨常常是不请自进。课桌呢?也在一届又一届学子们的帮忙下,残的残,废的废,如今还在勉强贡献最后的光与热。总之,这所小学校的一切都与这个偏僻贫穷的小山村是那样的和谐一致。
也只有像阿忠这种土生土长的人呆得住,要是外人早就拔腿跑了。
阿忠晚上回家还担负着一个农村妇女的角色。放牛喂猪,洗碗煮饭,给菜园锄草浇粪。虽是正式公办教师,但他不能端着那个光环在村子里晃荡。
除了上面要求培训,否则不轻易下城。阿忠担心碰见昔日的老师和同学,学生时代他是那样的出色,大家一致认为,阿忠一定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可谁能想到,他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村人,谁也无法将今天的阿忠跟当年的阿忠联系起来。他也不想去了解当年的同学谁谁怎么样了,谁谁在哪里高就,他不想知道,他更怕知道!他甚至想过丢下这份普通的工作,去外面闯荡,哪怕头破血流,尸横他乡……
在别的行业看起来,农村教师多么的不起眼,可在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人来说还是很不错的了。至少不用晒太阳不用淋雨却能旱涝保收,吃穿总是不用愁了。吃饱穿暖是农村人最大的愿望,至于大富大贵从来就不去奢望。
这几年里,媒人也无数次登门说亲,也同样有年轻漂亮的妹子在他面前晃荡,只要他多看一眼,或者稍作默许就会轻而易举成为他的老婆了。但他就是视而不见。并非他眼光高瞧不起人。而是他无法割舍那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
阿忠也想去找美芸,但以他眼下的处境,以他从小就形成的性格,是万万不能去的,那只是自取其辱,自找没趣。他曾无数次地想象,倘若有一天远远地看到美芸,他首先是躲,躲不过,低头装不认识……他会脸红他更会心痛。
美芸所在的学校是全县顶尖学府,人才济济,跟美芸般配的男子大有人在。媒人上门提亲的,主动示爱的一拨一拨,但她就是毫不动心。近七八年的同窗之恋让她无法释怀,她的心里再也装不下其他男人了。
美芸很想去找阿忠。很多次她都打理好行装,但要出门时,她却犹豫了。还有一次,她已经坐上开往阿忠所在乡镇的班车了,快发车时,她却不想去了。她怕自己突然出现在村子里,让阿忠难堪,让他不知所措。只要阿忠同意,美芸的父亲一句话,就能把阿忠调进城来,如果阿忠不愿意下城来,她也心甘情愿直接调过去跟阿忠永不分开。但这一切只能刺激阿忠那颗强烈的自尊心。不能让他成为一只胆怯的野兔,一见来人撒腿就跑。美芸一如既往,设身处地,为人着想。她选择了让自己痛苦煎熬,也不愿让阿忠受到一点点伤害。
只能等奇迹出现,只能等处境改变,才能团圆了。
于是傻傻地等,无怨无悔地等……
两个人都在等待,慢慢地变成了剩男剩女。
阿忠还是那个蓬勃进取的男生么?美芸还是那个身处优越却无半点傲慢与人相处和睦的女生吗?他们已经多长时间没看到对方了,但他们时刻惦记着对方,忘不了对方。
阿忠是否已经屈服于现实,就在村里找人结婚生子了?美芸的条件本来就优越,如今自己也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又时隔多年,那一段感情还有用么?
等待,猜想,猜想,等待。循环往复,无穷无尽。

前面讲过,只要阿忠同意,凭美芸家的关系,调到城里的任意一所学校,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凭她家的经济实力,帮他们出点钱购一套房是不成问题的。但美芸知道阿忠的个性,他心高气傲,也就因为这一点让美芸爱之入骨。所以任何时候都不能说出这话的。
是的,他不想走这种捷径。他要凭自己的本事闯出一番事业来,他不甘心一辈子就当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小教师。在城里谋一份体面的工作,然后在城里买一套大房子。这就阿忠目前就要做的事。
毕业以来,他很少去玩。放学回家,除了帮家里做一点家务外。他把自己关在家里,看书,写作,投稿。他知道,那是能让他从这重重叠叠大山中走出去的唯一的路子。
扎实的写作功底,超强的悟性,他很快就掌握了新闻与公文写作的奥秘。三年以后,他撰写的通讯论文就接二连三地发表在各级党报党刊上。这些文章让他声名鹊起,县里许多局委办都在打听这个经常发表文章的年轻人。这就有了田主任这个伯乐。于是一纸调令,就把他借调到了县政府扶贫搬迁办,专职负责写材料。
那天,从扶贫搬迁办报完到出来,他就找到了美芸。值得高兴的是,他们俩个都还是单身。苍天有眼,让他们再次重逢,而且条件也已成熟,他们决定紧紧地抓住对方,再也不能失去了。石头一旦被搬走,那被压在石块下的芽苗,就噌噌向上疯长。
他们公开交往,手挽手走在街上。那是自己的最爱,他们已不用顾虑什么,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相反他们收获的是行人的频频回头和啧啧称赞。他们走到哪里,就会给那里增添一道亮丽的风景。他们是那样的般配,走在一起是那样的和谐。
再次相逢,两个人都感觉无比的幸福甜蜜。美芸已作了一个决定,假设阿忠在借调期间有一点点瑕疵,她就会动用父亲的关系,一定要把阿忠留下来。她已经顾不得阿忠的犟脾气了。他们的青春即将逝去,再不把握就只能等来生了。
美芸的心中,阿忠已然是她的老公了。事实上,每次知道阿忠要来她的宿舍,只要时间充裕,她都会先好好地洗个澡。只要阿忠主动,她随时可心把一个女人最为珍贵的东西贡献出来。
现在更是如此。月光如水,树底下却是朦朦胧胧,屁股下松针或枯草细软如棉被,蛰伏在草丛中的虫们呻吟声此起彼伏……此情此景,更容易勾起男人女人那种原始的欲望。
阿忠并不蠢,也不是木纳不解风情的男人。但他认为,既然都克制了那么多年,还不如等到完全有能力给美芸幸福了,再拥有对方也不迟。
他们深爱着对方,又尊重着对方。
他怎能不尊重人家呢?这样的人简直太完美。聪明能干,模样漂亮,条件优越。就由于自己的胆小自卑,心高气傲让人家苦苦等了那么多年。他已经够委屈人家的了。
如果她父母要彩礼,三金四金,还有他要在县政府留下来站稳脚跟,还得应酬交往。到城里上班后,各种开销突然加码。最为要命的是,他在县城里没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他感到要从工资里节省然后积累成十几万块钱实在太难。而这十几万块钱对现在的阿忠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他要交首付要装修,才能与心爱的人一起入住,畅游爱河。……阿忠不敢再想下去了。这一切的一切都像一张张虎狼之口,都在朝他张开要肉。
值得庆幸的是,现在一切问题即将迎刃而解。阿忠告诉美芸说,不用多久,如果顺利的话,半年后,他就可以买房了。至于这个钱从哪里来,阿忠没有把话挑明。
阿忠当然也知道这样不太好,否则前几天也就不用两头撒谎了。这毕竟是上不了台面的勾当!
阿忠也是没有办法了!不通过这次机会,要到猴年马月才能凑足那一笔天文数字?
但仔细一想,似乎也有一定的道理。土地自古就是农民的命根子。征用他家那一大片山林和几丘田地,多要几万块钱应该没太大的问题。前几天偷偷回家,他已经把这棵种子撒入土中,有人会站起来办这件事的。现在就等着开花结果了。
阿忠越想越亢奋无比。现在回想起来,前几年的落寞低谷有如已经过去的寒冬,现在是春回大地,桃红柳绿,鸟语花香。他不求人不走捷径,全凭自己的努力,现已改行,而且一步就到政府机关,光鲜体面无比。那天田主任在村支书的陪同下,来到学校,了解了一些情况后,当场就表态说:“只要你愿意改行,不用你操心,一切有我操作!”这个消息就像深夜一声清脆的爆竹,使寂静的寨子一下就兴奋起来了。世世代代居住于此,大家知根知底,阿忠七大姑八大姨里,与当官毫无瓜葛,可人家就凭自己的努力硬是从一个普通教师一步登天,大家赞不绝口。成为黄牛村的美谈了。
房子也即将有了,如今工作人员,只要凑齐首付款,搞好装修。至于购房的尾款就用公积金慢慢还了,不用去管。他已经是名符其实的城里人了。阿忠感觉自己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人了,遇到这么一个爱才惜才的好领导,时时指导着他,处处关心着他。跟他在一起有如跟父亲和长兄一般温暖。女朋友漂亮温柔,善解人意,又聪明能干。这好事净让他一个人给包了。
他浑身是劲,他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工作干好,给美芸,给田主任,给家人,给父老乡亲长脸。让他们以自己为荣。
一番美好的憧憬后,不安又不请自来了。不管这事结果怎么样,不管有没有人觉察出这里的奥妙,他都觉得心底不安。首先觉得对不起徐尚伯,事情让人去做,自己在后面捞好处。就像小时候,怂恿别人爬树打下板栗,自己在下面舒舒服服地毫无费力地捡。倘若事情闹大,那自己就是挑唆者,罪责不轻啊……
这几天以来,阿忠就这样,一会儿沉浸在美好的憧憬里,一会儿坠入自责的深渊中,一会儿兴奋不已,一会儿惴惴不安。

正如阿忠所料。
周一早上,阿忠照常提前半小时走进办公室。奇怪的是田主任已经到了。这可是很少见到的事情。阿忠跟田主任打了声招呼,便小心翼翼地走到自己的办公桌,把背包放到座椅上。然后拿起鸡毛刷抹布等工具准备打扫卫生。
田主任边用手示意他先不要做。边对着电话“是是”“好好”地应着。很显然这是领导又在交代任务了。
阿忠只好把卫生工具放回原处,回到自己的座位,等待田主任接完电话。写材料方面倒不怕,大不了通宵了事。
终于挂了电话。田主任搔搔后脑勺,沉思了好一会儿。转过身来面向阿忠:“黄牛村是你们那里吧?”“是我们村!”阿忠已经预感事情不妙,但领导已经问到了,说明已经掌握情况了,闪烁其词反而不好,还不如回答得干脆利落。
田主任不紧不慢,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你们黄牛村出事了,你得回村处理一下,这是组织对你的考察,作为一个干部,光会写材料还远远不够,还得会处理一些复杂的问题……”
原来阿忠播下的种子已经发芽而且茁壮成长了。本来已经签名画押了的,而且有的已经从银行取出补偿款了。但阿忠那一席话,让大家感觉吃了个天大的哑巴亏。
大家一致认为,农民找官府太难,只能把事情闹大,让官府来找自己。于是决定从阻止施工队开始。施工队呢,有政府作后盾,成竹在胸,也为了赶工期。自然是不轻易停工的。事情就这样不断地升级演变,由最开始的理论,发展成争吵,最后把司机从挖机驾驶室里强行拖拉下来。其中一个司机的衣服给扯烂了。一个村民在推拉过程中摔了一跤,撞掉了两颗门牙。
施工队觉得村民不是针对他们,有人偷偷地给工程指挥部打电话汇报这一突发事件。镇派出所民警来了,总算把事态给平息下来了。
但不追加补偿款,村民死活不让施工。村民边哭边诉苦,开发旅游区,是利国利民的大事,但总不能让某几个人吃亏吧,众抬一容易,一抬众难,这一点钱,我们就永远没有收成了,一斤肉就要二十几块钱,能用多久?
追加补偿款,不是小事,镇政府也作不了主。于是矛盾很快就上报到了县里。
这年头,当官最怕的就是群体与流血事件。这就要让一个得力的人去作思想工作。追加补偿款是不可能的了,这已经是按照国家最新的标准执行了。这个口子绝对不能轻易打开,否则这些事情就会像雨后春笋一样在各地发生。但让谁去当这个说客,去充当消防队呢?
以往县里的做法就是,让那个村出来的国家干部回去作思想工作。领导就是高明,这一招算是扣准了老百姓善良的本性。他们把吃上皇粮的人作为村子的光荣和骄傲,谁也不想让这种能光耀村子的人为难。这种人让一村的老少在外村人面前赚足了面子,在集市里,在外打工,只要一提到哪里哪里出了个大干部,他们的话就比别人多了,他们往往成了一圈人的中心,别人就只有听他们说话的份了。再说,这种人有知识,见世面,懂政策,明事理,人家说话看事值得信任。树高千丈,落叶归根,这里是他们的出生地,他们总不能做对不起生自己养自己的这片土地吧?这样的人是他们最为信任的了。于是这个人一回来,事情就算搞定了。只要不是杀父之仇,一般都能够协商解决。像这种不费多大本钱就能搞定的事,何乐而不为呢?其实作为一个干部,也有义务为组织分忧。
黄牛村寨子小,读书人少得可怜。查来查去,从新中国成立以来,才有一个几年前中师毕业生,就在黄牛村小学校当教师。
这个人自然就是阿忠了。但如果是以前,他们是不会找阿忠帮做这种事的,毕竟教育与行政部门分工不同,总不能让人家丢下学生为政府做事吧?但现在情况有变,阿忠是一个一只脚已经跨进县府大门的半个干部了,虽然目前编制还没有转过来,至少现在不用教书管理学生了。现在一心一意在政府做事,跟个干部又有什么区别呢?当然也怪这黄牛寨就没有第二个名正言顺的干部,否则也不会一下子就找到阿忠的。
于是,这差事七拐八拐最终还是落在阿忠的头上了。
一听这消息,阿忠头都大了,不回去又怎么办?还能怎么推辞呢?可是回去又怎么面对徐尚伯他们?还能怎么开口呢?
交代好任务之后,田主任走了。阿忠像一根木头一样,脑子一片空白。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十几分钟后,他打电话告诉田主任:“田主任,今天办公室也没什么事,那我现在就回宿舍,准备一下就回去,你看好不好?”
“越快越好!”田主任恨不得让他现在就飞到村子里去。说实话,田主任很想让阿忠在这件事上再一次出彩,就像那篇调研报告一样,那他留下来的理由就很充分了。写调研报告是理论,调解矛盾是实践能力,谁不需要这样的干部呢?这种人才是一个单位的软实力!其实反过来一想,这是阿忠展现自我的机会,一介寒门书生就只能靠这种机遇了。田主任为阿忠能有这样的机遇而暗暗高兴。
但阿忠满脑子都是:该怎么办?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他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认真地思考:该如何收场?


从办公室出来时。一种巨大的压力让他喘不过气来。出来没几步,他又折身回来,阿忠越想越觉得问题严重,有一种不祥之兆。他得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拿走。也许再也没机会走进这间办公室了。
其实他私人的东西不多,因为从报到到现在,也就两个月不到,能有什么东西呢?他还不是这间办公室真正的主人,他只是一个临时人员。很多例子,借调时间结束,哪里来哪里去的大有人在。自己又何必拿多少东西放到这里呢?到时候大包小包搬走,岂不让人笑掉大牙。还不如像今天这样,“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不打扰任何人,毫无声息从这蒸发掉。
回到出租屋时,他已经浑身无力,头晕脑胀。
他已没脸面见父老乡亲了,大家其实已经接受这样的补偿款了,是自己一时糊涂,无缘无故挑起这一团火焰,如今自己又能以什么嘴脸回去呢?当然,乡亲们为了自己的前途,他们绝对不会把他先前做的丑事抖漏出去,只是觉得自己这样做人太低贱太下作了。对美芸更是难于启齿,这样一个对自己毫无要求,只是深深爱着自己,无愿无悔地傻傻地等着自己的好女子,又怎能忍心伤害她呢?田主任也是让阿忠觉得对不起的人。阿忠与田主任不沾亲不带故。田主任只因爱他的文才,后来通过报社了解到阿忠是农村小学教师。看到他自己当年的模样,他也是这样靠着写文章让领导慢慢发现自己的。于是一股同病相怜的情感油然而生。于是他就决定帮助阿忠了。俗话说:士为知已者死,女为悦已者容。田主任的知遇之恩未曾回报,却背着恩人做了龌龊之事。
阿忠已经无处可去了。自己用一颗什么样的心来对待生自己养自己的村庄呢?大家会怎么看自己呢?又背着对自己最最重要的人做了些什么?!阿忠真想狠狠地扇几下自己的嘴巴,可也为时已晚,已经于事无补了。
一个重大的决定已经渐渐成型,他已经找不到第二种方法让他摆脱这种两难的境地,到了别无选择的地步。他爬上出租屋的楼顶。这是一个美丽的小山城,因为旅游业的蓬勃发展,一切建筑物都还保留着明清时期的特色,给人一种古色古香的感觉。一到节假日,游客从四面八方潮涌而来。多年以来,他就想倘若能在这个小县城跟自己心爱的人携手并肩干一番事业该是多好啊,为了这一天,他没日没夜地拼命。值得高兴的是,他的愿望即将成为现实。每每想到自己的努力几近美梦成真,内心比蜜还甜。
然而因为一步走错,这一切即将实现的美梦马上就要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
他相信心爱的美芸绝不会因为这些而怨恨他嫌弃他,也不会因为自己犯错将被打回原形抛弃他。事业已经很难挽回了,但美丽的爱情还会在的。
但阿忠的面子薄,他觉得自己没脸面对心爱的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逃避,远远地逃避。
他已经决定了……

下午时分,田主任给阿忠拨了个电话,想问候一下。
可却是空号。仔细检查,号码没错,天天都是用这个号码给阿忠联系的,而且还是名字保存,绝对不会有错。再拨过去,还是一样。
田主任打开手机QQ,给阿忠发了一条信息,可立即弹了回来,显示无法发送。他换用微信发也是一样。连发三次也是一样,
很显然,阿忠已经把他给拉黑了。电话也是故意弄的手脚。否则欠费一天两天也不至于就空号的。可为什么阿忠突然就断了一切联系呢?
田主任焦急了。看看阿忠的办公桌,前些日子美芸给他送过来的充电宝不见了。他那本精美的笔记本(大概是学区奖励给他的,上面就有学区的大红公章)也不见了。这两样东西天天放在办公桌上,一直就没拿走。
他想找个人打听打听到底怎么回事。可阿忠来这里上班还不到两个月,跟别人还不熟悉,也没什么联系,打听也没有用。小张出差省城了两天了。不清楚家里有什么事,没必要去问她。
田主任终于想到了美芸,在这个小县城里,恐怕也只有她知道阿忠的事了。但又没有美芸的联系方式。
田主任坐立不安,又不知所措。
他无法静下心来做事。发了一阵呆之后,他才记到今天还没有打开办公室的公用邮箱,那是办公室收发通知的,每天必须打开三次,早中晚各一次,最怕的是那种要求当天完成的任务,不及时打开就误事了。这一个月来,都是阿忠负责的,可今天阿忠走了。
可打开一看,却发现里面有一封信写给他自己的邮件。
尊敬的田主任:
你是我今生今世最值得尊敬的人。你不嫌弃我身份卑微,不因为你我之间素未相识,就因我那几篇小文,直接把我从最底层的农村学校调过来,让我一夜之间美梦成真,前途瞬间灿烂光明。
两个月来,你把我当作你的亲弟弟一样去关心和教育。使我明白了很多事理。而这些无论我在哪里,都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感谢上苍让我遇见了你。但你对我越好,我就越觉得对不起你。
前几天,我向你请假说我女朋友生病需要照顾。实际情况不是这样的。那天我是回村里办一件蠢得不能再蠢的事。其实黄牛村民闹事,病根在我。我为了尽快凑足买房的首付款,我侧面告诉他们说,国家的补偿标准远不止这些。他们对我说的话深信不疑。于是就有了这些事。我是这事件的最初怂恿者、教唆者。不管领导是否追究我的责任,但我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的。
只是觉得很对不起你,未曾报答你的知遇之恩。却跟你丢脸,给你抺黑了。
第二个对不起的人,当然就是美芸了。她苦苦等了那么多年。以为这下我们终于可心团圆了。她简直比我还高兴。我们曾发誓:再也不分开了,携手并进,在县城里好好地干一番事业。
但一时糊涂,我已经无脸面去找她了。我也没意思再回那个生我养我的村子了。
我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罪人:阿忠
即日
读完此信。田主任叹了一口气。仍然不甘心,又再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拨打电话号码。但仍然是空号。QQ和微信也同样无法发送信息。他不得不确认阿忠已经不辞而别了。
田主任不是法律专业,他也弄不清楚,像阿忠这种行为应该定个什么罪名。田主任相信的是,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法律要靠人去执行。如果他不走,田主任决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帮助他,书记对他的印象就特别好,田主任也听说了,阿忠的女朋友美芸可不是一般的家庭,不用开口,全凭她父亲在这一带的影响力,这种事情变通变通不难。但他不应该走得那么快,或许能有所转变。阿忠太草率了。
他这样一走了之,就真的完了,大好前程就这样断送了。
他想去找,可又想,天下那么大,又到哪里去找呢?从谈话到现在已经七八个小时过去了,他要走都已经到天涯海角了。他立即向上面汇报了这一突发事件。
准备下班时,阿忠的女朋友来了,急急忙忙,慌慌张张的样子。田主任一看就知道她也是联系不上阿忠才着急成这样的。
“田主任,阿忠怎么回事啊?电话,QQ、微信都联系不上了?”美芸漂亮的眼眸已经闪动着晶莹的泪花。
“他上午就出去办事了,可能不方便接电话吧!”田主任本能地撒了个谎,觉得非这样做不可。他头也不抬一下,他怕看到美芸的双眼,于是装着很忙的样子。
美芸走了。
田主任望着美芸渐行渐远的背影,他摇头叹气,重重地捶打着桌子,已无法静心工作……

吴顺志简介:湖南凤凰人,1979年出生,小学教师。喜欢写作,有散文,通讯,论文二十余篇发表在《团结报》,《湖南教育》,《湖南日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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