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诵:荒古仙风与华夏根脉里的朝那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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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广袤而苍茫的黄土高原上,竟有两汪静水,亿万年隐在巍巍陇山的群峰林莽间,像西北大地的两颗神眸,幽远地凝望苍穹,见证着自然造化和文明演进,观照着上古风云与后世烟尘。

这两汪静水,就是朝那湫!

(一)

陇山即关山,亦称六盘山,是60多万平方公里黄土高原的最高“西脊”,由北向南绵延200余公里,是古代关中在西北面的天然屏护,也是泾、渭流域的地理与文化分界,承载着古往今来无数神祖先圣的治世传说、帝王将相的国计兵谋、文人墨客的诗赋唱叹、游子征夫的离恨别愁,深深印刻在中国人群体文化情感的最深层。

陇山中段,在今甘、宁两省交界一带,向西伸出一条支脉,是为桃木山。桃木山主脉蜿蜒曲复,至今天庄浪县郑河乡段又横生一条枝杈,是为湫头山。朝那湫正处在湫头山半山凹阔地带。

湫头山海拔2800多米,是陇山山脉的极高处,唐人有这样的歌谣:“湫头山,离天三尺三。脚踩云,举手摘星辰。”足见其高峻为先人所叹仰。而朝那湫所处仅距山巅三四百米,系陇山山系中位置最高的天然水体,故而被称为“关山天池”。

朝那湫分前、后两湫,前湫略长,三面依山,西南临谷,内圆外广,轮廓圆转,形如卧蚕,面积30余亩,海拔2300余米。后湫在前湫西北上坡位约1里处,地处平广,形如弯月,多生水草,面积20余亩,海拔2500余米。

在上古传说和历代典籍中,朝那湫又被称为雷泽和灵湫,今人多称朝那湫。“朝那湫”三字中,“朝那”为古县名,西汉初置,时辖今甘、宁两省的华亭、庄浪、泾源、固原数县(局部),“湫”则指高居山上的水潭,用以表征它几近关山之巅的处地高度。由此可见,它虽然因古代地域得名,其名却依然显豁了它在地势上的独特禀赋。

它的另一个独特之处,则是独立稳定的湫水吐纳方式:据典籍记载和实地勘察,前、后两湫均无地表可见的外注水源和泄流渠道,却千万年不增不损、旱涝无伤,如有神灵操控安排。这可能是它又被称为“灵湫”以及在上古传说中被不断神化的重要缘由。据地质研究,朝那湫的形成尽显天然造化之巧:在亿万年前的造山运动中,湫头山在不同造山带相互挤压、断裂作用之下,发生了规模可观的块带抬升,原始地貌彻底更改,变得山川分明,高下间错,山梁间自然围成小范围的高位盆地,收纳周边大气降水,久而汇集成湖,又因为独特地形造成稳定的天气系统,蒸腾循环,以湖养湖,加上湖中秘泉多注,造就了朝那湫仿佛无源无泄却能自满自足的奇异景象。

然而,朝那湫最大的魅力,却在于它幽谧灵秀的自然风光和深邃高古的神秘气质。

春夏时节,桃木山一带草木葱茏,峰岭翠幛,前、后两湫在一望蔚然的万千丘壑中辟出两点平阔明净的幽境,像不惹凡尘的仙女隐在人迹不到处,任群山映衬着清灵俊秀的模样,吐纳着关山深处的空灵气息。其前湫水深波静,不能见底,水草漂摇,游鱼杂出,水面倒映着四岸草木和亭台曲栏,岸边偶有渔人垂钓或游客轻歌,一派清幽韵致。后湫水浅色深,人工砌成的莲花台处于密藻之中,水边泉眼密布,形成阴湿渗水带,西侧与北坡各有一座寺院,白墙金顶隐在一片葱茏之中,点缀成趣。每到初夏,后湫北坡般若寺周围遍开一种白色野花,因必为两朵连枝并开,寺僧称其姊妹花。此时远望近观,可见花浓成势,纯洁芬芳,自成一景。若在清晨或雨后,云雾弥漫山间,湫池的青白水面在渺渺烟雨中依稀显隐,变幻不定,斯山斯水顿如仙界。

到深秋时节,山川苍茫,黄叶似焦,两湫在绚烂山色中依然清明如镜,虽然映照着周遭的缤纷和凋零,却自守一份恬淡安宁,与环境和节气形成对照,彰显着天然造化的兼容之美。当秋风乍起,山林呼啸,草木萧疏,天地空蒙,一派肃杀,唯湫池明净如常,静处于峰谷错节处,尤见其旷古气韵。

(二)

美丽的朝那湫虽然在今天显得神秘而寂寞,但在中华文明演进历程中,它却扮演着发源引流的传奇角色。

面对脉络庞杂的华夏文明谱系,沿着明、唐、秦、周的次序一路追溯,可大致将文明根脉归总到炎帝、黄帝两位共同祖先;我们称其为人文初祖。再向前追溯,较炎帝、黄帝更具始祖性又同为华夏子孙普遍认同的先祖,当首推伏羲。而朝那湫正是上古时期孕育伏羲之地。

《山海经·内东经》有晋人郭璞注称:“华胥履大人迹生伏羲。”皇甫谧所著《帝王世纪》也载:“燧人之世有巨人迹出于雷泽,华胥以足履之,有娠,生伏羲于成纪。”再有唐人司马贞所著《补史记·三皇本纪》载:“母曰华胥,履大人迹于雷泽,而生庖牺于成纪”,这里的庖牺即伏羲。类似的记载还见于其他典籍。

以上记载虽然有一定出入,但将其梳理整合,大体呈现了这样一个故事:在燧人氏时代,有一位叫华胥的女子,在一处叫雷泽的地方遇上了巨大的神人脚印,她(或许出于好奇)就把自己的脚踩了进去,由此有了身孕,后来在叫成纪的地方生下了伏羲。

先于文字和信史而产生的神话和传说,是上古先民以原始的认识方式对复杂世界的直觉化、隐喻式的描述,遵循着一定的历史规律和原始认知逻辑,虽不能作为史实而直接采信,但是也不能视为完全虚妄、毫无价值。它们正像一个个谜,谜面虽是荒诞的,谜底却真实而具有启发性,只是从谜底到谜面经过了一种复杂的编译转述。我们结合科学方法,破解史前先民的认知逻辑和神话传说的编译密码,就可以从中获得“神话时代”的历史真相。而后世整理记录史前神话传说形成的资料,也在一定意义上算一种史料。

对于华胥氏在雷泽孕育伏羲的传说记载,学界根据考古学、人类学、民俗学的研究成果,破解了它所隐藏的文明密码,解读出传说背后的历史概貌:在史前旧石器时代晚期的燧人氏部落(时期),先民华胥氏(或华胥部落)于雷泽一带孕育了伏羲,伏羲氏族从此形成和发展。由此,雷泽一带成为伏羲文化圈的源起和核心,赫然写入早期华夏文明版图。

那么,又如何认定这个孕育伏羲的雷泽就是今天的朝那湫?《山海经·内东经》载:“雷泽中有雷神,龙身而人头,鼓其腹。在吴西。”这说明有雷神出没的雷泽在吴地之西。这里的吴,就是吴岳,又名岳山、汧山,属陇山南段,地处今陕西省宝鸡市陇县西南,吴西即吴岳之西,正好将朝那湫括入其内。

再据考古研究,位于今天水市秦安县的大地湾文化遗址属于新石器时代原始氏族社会时期,考定年代为距今8000年至5000年前,与历经15世首领的伏羲氏族时代相合,证明大地湾是伏羲文化的源头之一,其地与伏羲文化的另一个重要源头——位于今静宁县治平乡的汉成纪城所在地相距不远。而朝那湫距大地湾、汉成纪均不过百里,山水相连,文化同态,又是此区域内唯一延续了历代祭祀的湖泊,由此断定,朝那湫就是上古时期孕育伏羲的雷泽。

又据学者研究,朝那湫不光孕育了伏羲,还孵育了华夏民族共同的精神标识——龙图腾。综合《山海经·内东经》及《帝王世纪》的前述记载可知,出没于雷泽的雷神体格硕大,由此推断使华胥氏一履而孕的“大人迹”当是雷神足迹,雷神也由此担任了生育伏羲的父亲角色。雷神形象为“龙身而人头”,兼具人的俊美和龙的伟岸,他孕育出的伏羲便崇拜他的特异外表,以伏羲为首领的伏羲部落便以伟岸的龙为崇拜对象,这是对超现实情感和父系传承关系的确认。于是,龙便成为了伏羲氏族的图腾,进而成为整个华夏民族的图腾,我们也因此成为了“龙的传人”。

大量的考古发现证明,从伏羲时代开始,原始社会进入父系氏族时期,以男性为核心的社会秩序得以确立,十五世伏羲氏作为部落(集团)首领,带领逐渐兴盛的氏族部落,先后迁徙于葫芦河流域的朝那湫、大地湾等各处,开创农业,种植五谷,教先民耕稼渔猎,进而定姓氏、成人伦、创礼仪、造文字、演八卦、祭神明,构建起了人类社会的全新形态。可见,朝那湫在荒古之世孕育了华夏先祖,遍布着先民足迹,点燃了华夏文明最初的薪火。

今天去游览朝那湫,在位于后湫之北的般若寺西侧,能看到一处小型洞窟样所在,石砌窟门的顶部横置着一块巨石,石面斑驳,上题“华胥氏履大人迹生伏羲处”字样。窟内有洞,洞口狭小,洞内幽暗而寒气倒袭,似直通地心。寺僧称该洞幽深无比,连着两湫湫底并通达神灵所在。这里的窟门及题字虽系今人所制,却也堪为华夏子孙到此寻根认祖的一种凭借。

(三)

朝那湫不光是上古时代中华文明的发祥地,更是后世秦国举行国家祭祀的灵畤,以至成为影响华夏文化版图和天下统一进程的重要所在。

《史记·封禅书》称:“自华以西,名山七,名川四。”这是对秦汉的国家祭祀情况的记载,其中的四大名川“曰:河,祠临晋;沔,祠汉中;湫渊,祠朝那;江水,祠蜀”,表明那时秦国已将朝那湫作为国家祭祀之地。而秦国此举的缘由,则须从秦人先祖说起。

据《史记》等典籍记载,秦人赢姓,周初为庶人部落。到周孝王时期,部落首领受王命养马有功,获封秦地(今甘肃天水市),秦人发迹。后来累以军功晋升大夫、诸侯,渐得西犬丘(今甘肃礼县东北)以至岐(今陕西岐山东北)以西之地,建秦国,登上历史舞台。

早期秦国是西陲小国,与戎狄等外族交界,经济落后,文化原始,远离华夏文明中心,被中原各诸侯国视为“夷翟”。于是厉行改革,开放包容,招揽人才,崇尚军功,从而迅速崛起,到春秋早期已成为强国,第九代国君秦穆公名列“春秋五霸”,但其文化仍然迥异于中原各国,是东周列国中的异类。

秦国想扩大霸业,便向东扩张,却被中原大国晋国打败,由此认识到正统中原文化的先进,于是一面转头向西与“蛮夷”楚国结盟以稳定局势,一面按中原传统大兴国家祭祀以寻求包容。史书有载,当时秦国举行国祭,秦穆公与楚成王缔结盟约,承认同为炎黄后代、龙的传人,祭祀结盟之地就是朝那湫。朝那湫之所以成为秦楚盟誓之地,固然因为它地处当时的秦都雍地(今陕西凤翔)西北,秦人以水承德,以为国都乾位的神山灵水最具兴运佑国的资质,却更因为朝那湫是华夏文明根脉圣地。对此,《史记索隐》称“湫,龙之所处也。”表明朝那湫的神圣地位来自于它对华夏民族龙图腾的孵育之功,那么,在朝那湫祭祀就是对华夏圣地以及华夏文化的追认和致敬。所以,秦国才选在朝那湫设祭盟誓。秦人采取这种高明的做法,其实是遍示天下,秦楚两国承认华夏祖先、尊崇华夏文化,既向各国争取平等地位,又藉以师法中原以求自新。

到战国时期,秦国延续祭祀传统,秦灵公设上、下两畤祭祀黄帝、炎帝,高举“炎黄苗裔”大旗,与“夷翟”蛮族划清界限,将自己定位为中华正脉,以图占据意识形态制高点。后秦孝公任用卫鞅施行变法,秦国国富民强,军事实力也超过关东诸国。到战国中期,公元前320年,秦惠文王亲率大军北巡,再次在朝那湫举行祭祀。随后数年,秦国接连战三晋、灭巴蜀,继而广拓西北之地,形势大利。当时天下,东齐西秦,两雄并立,秦国要统一天下,齐国是最大障碍。秦国想讨伐齐国,又怕齐、楚联合钳制秦国,于是派相国张仪使楚,请楚怀王亲秦绝齐,许以“商於之地六百里”为酬。楚国果与齐国绝交,秦国却只愿给楚国六里土地,楚王不堪其辱,怒而出师伐秦。大战在即,秦惠文王在积极备战的同时将胜负寄予神灵,派宗祝(大主祭)再赴昔日秦楚结盟之地——朝那湫举行国祭,祈求神灵护保佑。于是,便产生了朝那湫最重要的出土文物《诅楚文》。

著名的《诅楚文》正是秦楚开战前宗祝主持国祭大典而在神前诅咒楚王、祈求胜利所用的祝文。祭祀结束后将文辞刻成石碑,一式三份,分置三地,其中一块就沉入朝那湫。据《古文苑》《宝刻丛编》等文献记载,朝那湫《诅楚文》石刻大约出土于唐宋之间,初为“渭之耕者得之于朝那湫傍”(渭即唐、宋时期的渭州,系今天平凉局部及周边一带),后来辗转留传,至宋末佚失,其间备受珍希,时人研究考订十分可观。今天我们凭借宋元流传下来的碑文拓本和金石家辑录的原文,仍能了解那段历史的生动面貌。

《诅楚文》全文300余字,大意为:之前秦国和楚国结盟,约定互不相犯,有神灵为证。如今楚王昏庸无道,胡作非为,背信弃义,撕毁前约,攻伐盟国,冒犯神灵。我们秦国上下一心,决意歼灭楚军,恳请神灵降福,保佑秦国“克剂楚师”。在此特制石文,向神祝告。

从字面上看,祝文历数楚国之罪,却不免夸大其词、混淆是非,因为楚国攻秦是由于秦国早先使诈辱楚,并不是无故背盟。所以,它看似义正辞严,其实有意掩盖了秦国的不光彩行径,这正是《诅楚文》除向神祈福之外的另一个重要功用。那么,《诅楚文》不光记录了朝那湫边的战国秘辛,还见证了天下纷争之世一出残忍的历史闹剧,留给后人无限感慨。

秦楚之战,结局却是楚国惨败,楚怀王成为秦国之囚,后来客死咸阳,秦人便大肆宣扬朝那湫的威灵显赫,使东方各国及西北戎族大为景仰。后来秦昭襄王灭义渠戎国(今陇东之北部),在朝那湫所处之地置朝那县,朝那湫也正式成为与黄河、长江、汉水齐名的四大名水之一,获得了最为尊崇的地位。到秦王政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秦灭六国,统一天下,第二年嬴政首巡北地,再到朝那湫举行祭祀,这时华夏为一,四方辐辏,朝那湫不再是昔日秦国的国祭圣地,而成为全天下的祭礼重心,秦王朝也借此确立了自己华夏正宗的地位。

纵观400多年秦人兴国史,祭祀文化一直是其趋近文明、融入正统以至最终独得天下的重要阶梯,而朝那湫正是支撑这一文明阶梯的关键支点,它的影响绝不独显于秦。

事实上,朝那湫的国家祭祀一直延续到汉代,历时数百年。汉以后虽然旧礼不行,其地的祭祀传统却没有完全断绝,它逐渐降格为一种民间信仰,长久存在。至明代,平凉人赵时春曾于几十里外向朝那湫遥拜祈雨,即时灵验,当地旱情大解,万民欢腾,信湫为神奇,赵时春作《中夏报朝那湫神庙文》,以“威重如山,泽流如湫,社稷尸祝,万古千秋”这样的文字称颂朝那湫的灵验和神圣功绩,流传后世。除此之外,由朝那湫祭祀传统衍生的一些民俗风习也一路延续至今,成为它昔日风采的佐证。

经过千万年沧桑变迁,今天的朝那湫虽然隐在深山,沉静无闻,但她就像一对由天地生育、为历史琢磨而熠熠放光的姊妹明珠,那天然姿态和人文底蕴,永远昭示着中华文化的博衍精神和恒久不衰的文明气韵。

作者简介
李宝峰▼

李宝峰,甘肃灵台人,业余写作者,平凉市《红楼梦》研究会主席。

朗读者简介
李雪琴▼

甘肃省平凉市灵台县教师,朗诵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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