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中文学》短篇小说 ‖ 湖南作家 刘向阳：布谷鸟
刘向阳：湖南省湘乡人，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湘乡市作协副主席，北京小小说沙龙会员，郑州小小说文化传媒签约作家。迄今已在《啄木鸟》《湖南文学》《广西文学》《山西文学》《小小说月刊》《微型小说选刊》《滇池》《小说月刊》《中国文化报》《人民公安报》《检察日报》《羊城晚报》《长沙晚报》《湖南工人报》等省级以上刊报发表短篇小说、儿童文学、小小说300余篇，有作品入选初中、高中语文试题和各种微型小说年选。
布谷鸟
文/刘向阳
奶奶吞下一口稀粥，咂了咂嘴巴，问，绿豆熬的？
马飞燕把凳子往病床前拢一拢，第二勺稀粥也同步跟进到奶奶嘴边：您喜欢吃绿豆粥，一次能吃两大碗……嘻嘻，来，您多吃点。
你这傻丫头，我什么时候吃过两碗稀饭？噫，才5月份，哪来的新绿豆？奶奶睁开养神的双眼，注视着马飞燕。
这您就甭管了，是我爸买的。您要多吃点东西，身体才好得快，才能早些出院，陪我上公园玩，坐旋转木马、时代列车……
奶奶皱皱眉，又勉强咽两口，想坐直身子，却被马飞燕喝住了。您别动，手臂上还吊着盐水啦。奶奶瞥一眼铁架上端的盐水瓶，无奈地叹口气，便斜躺回去，望着窗外出神。
奶奶，您还吃点吧。马飞燕的口吻，像一位妈妈在引导不听话的孩子，但奶奶不买她的账，许久没有回头。
顺着奶奶目之所及，马飞燕也望了过去。有一只鸟飞过视野，发出“布谷、布谷”的叫声，直至成为黑点，消失在涟水河的尽头。布谷，布谷，奶奶低唤两声，嘴角牵扯出一痕微笑。
奶奶说，燕子，你回去吧，天要黑了。
马飞燕想留下来，多陪奶奶说说话，并不急着走。家离医院不远，走快点半小时够了，况且有路灯照耀，如同白昼。
布谷鸟飞远了，马飞燕冷不丁问道，奶奶，布谷鸟是咱们画岭来的吗？
一位女护士笑吟吟地推门而入，对奶奶和其他病人嘘寒问暖。奶奶似乎来了兴致，递给马飞燕一只香蕉。马飞燕捏在手上，看着女护士熟练地换盐水瓶，脑子里还在想着那只飞走的布谷鸟。
奶奶没看清，咋晓得它是哪来的？燕子，布谷鸟明天还会来的。
真的吗？马飞燕有了一丝惆怅，脑瓜里满是疑问。世上的鸟儿千千万，真有一只来自画岭？奶奶又如何分辨得清？
奶奶说，咱村里人喜欢布谷鸟，把它当作吉祥鸟。每到春耕季节，布谷鸟叫得越欢，你爷爷吆牛犁田就越来劲，犁铧下的泥土飞溅起水花，有一天溅湿了路过的一位女子。燕子，你晓得她是谁吗？她织着两根长辫子，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脸蛋鲜红似苹果，皮肤光洁细嫩，吹弹得破……奶奶布满褶皱的脸上，现出了一抹红晕。
别看马飞燕才十岁，可精灵鬼怪啦，她很快猜出那女子是谁了，但她不说出来，继续听奶奶眉飞色舞地回味。燕子，你晓得不，奶奶嫁给你爷爷第二天就下田栽秧苗，布谷鸟叫过不停，好多的乡邻在背后说“那马家媳妇水色真好”，喜得你爷爷乐颠颠……你爸爸是初夏结的婚，你妈，哎，你妈比奶奶享福，拈轻怕重，什么活也不干，别提了……
马飞燕三岁那年，妈妈上街买衣服，一去不复返。马飞燕时常回忆妈妈的样子，一点一点地勾勒，却徒劳无功。在梦里，马飞燕想妈妈，想村里的牛羊猫狗、狗尾草摇曳的小路，多少次泪湿枕头。
奶奶要睡了。奶奶说。燕子，你快回去吧，再住几天，奶奶就回来。
马飞燕懂事地点点头。她替奶奶掖好被子，说了声“奶奶再见”，悄悄地退出病房。
清早，马飞燕坐马良的电瓶车过桥去学校，晨曦洒在公园里，像涂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远眺公园，像一艘随时准备出征的舰艇。公园建在沙洲上，绿树成荫，竹叶青青，花团锦簇，有个诗意的名字叫“碧洲”，奶奶经常带马飞燕去玩。下了桥，过十字路口左拐三百多米，就是马飞燕的学校。马良在十字路口停靠，等马飞燕下车后，叮嘱她几句又继续前行，载着锤子泥刀等工具，奔赴那些耸入云天的高楼。
迈上人行道，马飞燕挽紧书包，甩着两尾短发，追上了两个着同样校服的小女孩。谈笑间，一条白里带黑的小狗蹿到了她们脚跟前，那两个女孩踢它，撵它，欺负它，小狗呜呜咽咽，像哭泣的婴儿。许是害怕再挨打，小狗若即若离，眼窝里闪着泪光。她俩索性把它按在绿化树下逗弄、戏耍，不时发出嘻嘻的笑声，小狗嗷嗷地叫着，以示抗议。
马飞燕于心不忍了。小狗怎么大清早就孤零零地跑出来呢？是在找妈妈，还是在觅食？马飞燕从书包里掏出一块饼干，丢在地上，小狗见了，飞快地跑过来，亲热地绕着她转圈圈，贪婪地啃食饼干。马飞燕低头摸了摸小狗，转身朝学校走去。拐弯时回眸，小狗在张望，马飞燕挥挥手，小狗再见，你快去找妈妈吧。
路过一家玩具店，老板正在摆放一些蛇啊龟啊蜥蜴啊之类塑胶品，马飞燕盯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玩具，一动也不动。有女孩拉马飞燕衣角，你想买玩具吗？快走啊，要迟到了。马飞燕不置可否，抿抿嘴走了。
到了下午，老师宣布放学，马飞燕第一个冲出教室，书包不停地拍打她的脊梁，两束短发像跳动的马尾。她心里非常惦念住院的奶奶呢。白天有小姑服侍，洗漱如厕，喂饭递水，不用操心；晚上最难熬，马飞燕要多陪陪奶奶。奶奶是她最亲的人。
早上马良告诉马飞燕，这些天，工地缺人手，他晚上不回家，兼职守钢筋水泥瓷砖等材料。守就守吧，这没什么了不起，无非是她要一个人独立生活，马飞燕已能应付自如。她煮了一条黄瓜，就着剩饭烧热吃了，带上她的小乌龟去医院。
去年冬天，小姑网购了两只小乌龟送给马飞燕，寒冬腊月后，春暖花开时，一只乌龟醒不来，另一只活着。活着的叫“青青”。在马飞燕的细致呵护下，青青活得十分滋润。每日放学归来，青青会从水里探头探脑，好像在说“主人回来啦”。马飞燕感受到了青青的问候和期盼，马上给它换水、投食，观摩它的憨态可掬。待其吃饱喝足后，它就伸出四肢游弋，或者禅定般静卧……
马飞燕抱着胶盆来到医院，乘坐电梯到十七楼，穿过走廊，鸟儿般飞进病房。奶奶快看，谁来了？
奶奶靠坐床头，说，小姑刚走，燕子就来啦。哦，小乌龟来了，奶奶好几天没见它了。奶奶脸上现出了笑容。
马飞燕把胶盆搁放窗台。窗外，有高低错落的楼群，奔腾不息的涟水河，亘古永恒的苍穹，还有她远方的小山村。——她的老家已是杂草丛生，荒芜冷清，也许再也回不去了。
奶奶，我不在这里时，就由青青陪您啦。
奶奶看着青青，半晌才问，你不带回去了？怎么舍得？
另一床位的阿姨插话了，你的孙女真懂事，晓得疼奶奶。又对马飞燕说，小朋友，你奶奶表扬你，夸你，说你平时总是抢着给她梳头，大冷天给她洗脚，暖脚，吃饭时给她盛饭，搛菜……她朝马飞燕竖大拇指，羞得马飞燕都不好意思了。
忽然，奶奶两眼一亮，撮嘴发出“布谷布谷”声，只见一只灰白相间的鸟儿落在对面楼顶，布谷布谷地叫唤。燕子，布谷鸟来了，它昨天肯定来过的，是画岭来的吧。
马飞燕来到窗前，青青露一下脸又没入水里。马飞燕双手撑着下巴，模仿布谷布谷声，对面的布谷鸟望她几眼，倏地展翅起飞，越飞越高，直至只剩一粒“黑芝麻”。黑夜很快降临了。
屋里陷入静寂。一会儿，奶奶伸腿下地，趿鞋子上卫生间。许是住院所致，奶奶精神上有些萎靡，风一吹似乎会倒。马飞燕小心翼翼地扶奶奶解手。
离开时，马飞燕凑近胶盆嘀咕，小青青乖啊，好好陪奶奶哦。
每次步行至桥中央，马飞燕都要稍做停留，遥望涟水河的另一端。溯河而上的远方，有个叫画岭的小山村，那里有马飞燕的老家。
布谷催春，牛欢狗叫，画岭一派忙碌。马良挑着秧苗行走在田埂上，马飞燕跟屁虫一样尾随，嚷嚷着“我要插秧”“我要插秧”，不料脚底打滑，摔到泥水里，成了一尊“泥菩萨”。
马飞燕浑身是泥，像影视里的“小叫花”，看见马良板着一张冷脸，想哭都不敢哭了。村落田野满是干活的人们，瞧见马飞燕的模样，一个个忍俊不禁，哄笑不止。马良丢下秧担子，走到马飞燕面前，劈头一顿呵责：叫你在家好好待着，偏要来帮倒忙，这下好看啦，舒服啦！时令乍暖还寒，马飞燕牙根打颤，哆嗦着出不了声。
奶奶闻讯赶来，问马飞燕冷不冷，有没有摔痛，又狠狠地瞪马良一眼，牵着马飞燕回家换衣服。不久，马飞燕再次来到田边，不下泥，看大人们插秧。
奶奶年龄虽大，插田扮禾却不输任何人。她左手攥一大把秧苗，大拇指和食指配合默契，自动分出三五根，右手捏住，快速地插进泥里。一来一往，周而复始，只闻水响，弓腰退步，奶奶已栽好一大片秧苗，青亮泛绿，看得马飞燕都惊呆了。
马飞燕拍着小手掌，奶奶，你插得好快啊。
奶奶冲马飞燕莞尔一笑，又低头鼓捣栽秧。那时爷爷还在世，小姑尚未出嫁，奶奶把他们远远地甩在后头，数马良速度最慢。良伢子，你得加快进度啊。你这样磨磨蹭蹭，何时才能完成？搞完春插，你就去打工挣钱吧。爷爷说。
小姑手脚利索，很快追上了奶奶。三五只白鹭从小河边飞来，展开一双长腿，扑棱着翅膀捕捉虫子。一只半白半灰的鸟“布谷布谷”地掠过头顶，落在牛背上，注视着忙碌的人们。
奶奶说，布谷鸟催我们快些插田哩。要是错过了季节，就会影响水稻收成，减少产量，要饿肚子的。良伢子，你一个大男人，还猫在那旮旯里，你倒快点啊。
小姑嘻嘻地笑，哥，你也插得太慢了。
奶奶提出指导性意见，良伢子，早稻水上漂，只要秧苗沾稳泥就行，莫插得太深，反而长不大。
马飞燕替马良着急，爸爸加油！爸爸加油！牛背上的布谷鸟叫得更响，它像在奚落马良，绕马良盘桓一阵，才飞向小河。弯弯小河，九曲回肠，蜿蜒汇入涟水河。
到了傍晚，日薄西山，村子染成金黄，田野秧苗青青，蛙鸣声不绝于缕。
中秋节，马飞燕缠着爷爷到南山圫摘梨子。梨树有两个多人高，果实酸酸甜甜，马飞燕爱吃。梨树老了，一些枝干枯了。爷爷已过花甲之年，迟缓地攀枝摘梨，枯枝突然断裂，爷爷摔了下来，头撞在一块岩石上，梨子散落一地。这一摔，真要了爷爷的命，几个叔叔把爷爷抬到家里，不久就咽气了。马飞燕哭成了泪人。
办完葬礼，过了“头七”，马良肩扛工具袋开始“南征北战”，小姑也出嫁了，家里就奶奶和马飞燕。奶奶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对面山上的绿豆成熟了，若不收回来，黑壳一开裂，豆粒儿掉草丛，下雨就会发芽。天气骤热，马飞燕自告奋勇摘绿豆，奶奶放心不下，也来了。
从清早到日上中天，婆孙俩采摘了两个半筐绿豆。马飞燕又累又饿，加之晒得太久，感觉天旋地转，歪坐地上不想动了。奶奶拽住马飞燕的手，燕子，咱回家吧。小心中暑啊！马飞燕软绵无力，像要睡着了。奶奶就把绿豆倒进一个筐里，抱起马飞燕放另一只筐坐着，气喘吁吁地挑回家。
果然，马飞燕中暑了，脸面发烫，浑身乏力，躺在竹床上直呼难受。奶奶跑上山头朝村里喊，喊哑了喉咙，村医才听到。又敷毛巾放马飞燕头上。村医匆匆赶来，给马飞燕把了脉，打了退烧针，开了一些药。昏睡一晚，胡乱喊叫，一会儿奶奶，一会儿妈妈，次日有所好转。
奶奶一宿未眠，熬好绿豆粥端给马飞燕。马飞燕摇摇头，一点胃口也没有。
奶奶执拗地举着勺子，说，你要多吃东西，身体才好得快，才能去玩啊。
马飞燕勉强吃几口，想要坐起来，被奶奶制止了。燕子别动，你还虚弱，好好休息。快吃吧。
在奶奶的悉心照顾下，马飞燕身体恢复得快，每日早上醒来，眼前就有凉好了的绿豆粥，她一次能吃两碗，直呼“好吃，太好吃了”。
后来，一家人搬进了城里，马飞燕没再回画岭，也没去过那块绿豆地。每次经过涟水大桥，她都会朝画岭的方向望一眼。河面上风平浪静，山影如黛，天空飘着棉花糖似的白云，她的脑海里就会想起一首歌来：
小小的一片云呀，
慢慢地走过来，
请你们歇歇脚呀
……
周五，马飞燕早早地来到医院，刚到病房门口，就听见小姑跟奶奶在说话。
多懂事的孩子啊……哥哥就不打算给她找个后妈……
你哥是犟牛，说媒的来过好几个，就是不同意……还不是怕燕子有想法。对了，我的病好了，无非是腰椎劳损，风湿疼痛，没什么大毛病，明天办出院手续吧。
妈，你再住几天啦。
你哥守材料，工地需要他。燕子这么小，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
马飞燕咬着嘴唇，慢吞吞地走进去。她假装什么也未听到，喊了奶奶和小姑。
小姑爱怜地摸摸马飞燕的头，给马飞燕洗了一个苹果。
奶奶说，燕子，你的宝贝青青很安静，一点也不调皮哦。护士都喜欢它，抢着给它洗澡、换水，它好活泼，好可爱，多像你小时候，坐在盆里戏水，怎么也不肯出来……
马飞燕来到胶盆前，青青马上伸出头，眨眨眼，像在跟她打招呼，很亲热的样子。就投放一点食物，看它笨掘地咀嚼、吞咽。
天空明净澄澈，白云优哉游哉。河上有人逆水行舟，险些落入水里，引得岸边游人惊呼。舞蹈的鼓点来自附近广场，吸引着成群的人们，鸟雀扑棱棱地穿梭而过。望着窗外喧嚣的一切，马飞燕想到了布谷鸟，特立独行的它，这时候去哪儿了？
奶奶嘴唇翕动，又吐出一串“布谷布谷”声。奶奶一直望着窗外的蓝天。
马飞燕看着奶奶，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奶奶幻成了一只布谷鸟，坐在家门前的桃树上，桃花映红了她的脸庞。
燕子，快看，布谷鸟来了，拖着长长的尾巴。奶奶指着天上惊呼。
马飞燕转身去看，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多了一枚风筝。奶奶，那是风筝，绿尾巴风筝。
奶奶“哦”一声，怅然若失，风筝拴在她的视线里，飘来荡去。那一刻，马飞燕倍感茫然，她还从来没有拽过风筝的线绳，不知“忙趁东风放纸鸢”的滋味。
周日，奶奶出院了。小姑收拾好换洗衣服，扶着奶奶走在前面，马飞燕抱着胶盆在后面。三人出了医院，上得河堤，马飞燕突然沿台阶走下去，一步一步地到达涟水河畔。
奶奶一脸担忧，燕子，你干吗？小心点。
小姑说，燕子，莫耍水啊。
马飞燕甜甜一笑，临水而蹲，侧翻胶盆，青青迫不及待地爬将出来。
小乌龟打量着浩渺江水，慢慢地越过浅滩沙泥，欢快地爬向涟水河。就在潜入河底那一刻，小乌龟回头一望，冲马飞燕眨眨眼，转瞬不见踪影，只余一碧万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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