淌过岁月的长河
我被招入县针织厂的时候才19岁,和我一起去的还有别乡的小姐妹,大约二十几个人,我们年龄相仿,都是刚刚迈出校门的青葱少女。因为年纪相仿,自然没有太多隔阂,报道完分了宿舍,我们就混熟了,变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我从小顽皮,又是第一次离开家,去了六十里外的大地方,母亲很不放心。记得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母亲一再叮嘱我,出门在外不比在家了,凡事不要争强好生,吃亏长见识,这是老话。还有就是少说话多做事,认真听领导的话,不要惹人烦……一大串的“至理名言”,可惜我刚出门就忘记了。天生我就是个少心没肺的主,硬要我一夜之间变成淑女,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管他了,母亲只管唠叨,她老人家的话一点也没进我的心。
脱离父母的管束,我很兴奋,刚接触社会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天真的我们总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宿舍大院长着很多青草,夏天的夜,清凉而舒适。有几个乖乖女,比我们文静,她们也许早已入了梦乡,唯有我和玉儿,小婷还在窃窃私语。渐渐的她们也没有动静了,大概也睡着了吧,宿舍里流淌着匀称的呼吸声。我翻来覆去丝毫没有困意,我紧挨着窗户,因为后院是我们女孩子的天地,窗帘我只挂了半截,淡淡的月光照在我的身上,窗外的蟋蟀勤快地鸣叫着,一种失落涌上心头,我忽然很思念母亲,想她身上特有的气息,我的眼睛不由的模糊了,后悔离开家,独自来到这里。那一刻萌生了强烈的愿望,就是天亮后立刻回家,守着母亲,再也不离开她半步了,含着眼泪我蜷缩着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我并没有履行自己的诺言,思念母亲也仿佛只是那一刹那的冲动。吃过早饭,我们被带进车间,孙主任给我们介绍教我们的师傅,印象最深的是李静师傅,还有两位师傅,因为年代久远,对他们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更不用说姓甚名谁了。
之所以记住了李静师傅,是因为她太没有师傅的范了,和我一样少心没肺。三十多岁的人了,如同小女生。一下班就带着我们跑出去疯,上城外的山上摘杏子(现在想来那些只不过是山杏吧),出城外农田边捉蝴蝶,溪边玩水,尽管我们都出生在农村,这些景致时常会见到,但我们依然很兴奋。我们的县城是座老城,有很多古老的建筑,其中县城的城墙就是一项雄伟的建筑。一色长条青砖垒起来,大概三层楼的高墙,草灰与米汤勾兑的浆灌的缝,城墙顶上整齐的垒着垛口,防御外来侵入者。东西南北各建有四座城门,每个城门顶端都刻着字,经过了岁月的冲洗,至今完好无损的保存着。至于刻着什么字我压根儿就没太注意,李静师傅带着我们上去过也给我们讲过,但那时的我心里就想着玩,其他的一概忽略。当我回忆起旧事的时候,离开纺织厂以二十多年了,一直没有机会回去过,使得美好的记忆留下了缺陷。
我们被安排在毛毯车间,李静师傅负责教我们理论,及学着线头打结。理论知识我不愁,也没有多少知识,就是机器的结构,小半天我就全部拿下了。我最怕的是线头打结,一分钟29个疙瘩,要系牢,不能开,线头还不能留的太长。私下练的好好的,一到考试立刻完蛋。李师傅刚喊开始,我的手就抖个不停,好容易都系好了,被师傅轻轻一抻,全都开了,真是让人哭笑不得。我们这帮姐妹打结最好的就数玉儿,她人也长的漂亮,秀秀气气的,一笑两个小梨涡,别提多可爱了,纤细的手指头,翘着兰花指,做的一点儿也不费劲,系的疙瘩又快又结实。她教过我好几次,也很有耐心,无奈我天生就是嘴把式,别的活儿一律不通,真正的八戒亲妹子。最后还是李静师傅,连瞒带骗帮我蒙哄过了关。现在想想,那些日子真是很开心。
我依稀记得,我们一起的姐妹里,有个叫小雪的,别看名字很好听,人却笨的出奇,和我不差上下,她的理论咋也背不会,人家厂领导来考试,我们的理论都很顺利的过去了,唯有她,双手绕着一根线,拘谨的站在那里,每回答一个问题,眼睛四处游窜,我们也很齐心,悄悄地在下面给她打手势,用唇语给她提示。她也按着我们的提示,啃啃巴巴回答着,偏偏最后一个题难住了,问题是什么,我记不清了,只记得答案是“开口结构”这几个字,我们都懵了,手势打不来,嘴巴也不太好提示,关键是做不形象呀。只见坐我身旁的燕子合上唇,然后再慢慢地张开。我都为燕子的聪明折服了,居然想到了这样形象的比喻。小雪回答的那几个字,差点把在场的人笑背过气去。她看明白了,知道燕子在给她提示,她跟着燕子合上唇,打开时尽然回答成,“啊……啊口结构”,“哗!”所有人全都乐了,李静师傅忙着打圆场,说她平时背的挺溜的,今天一定是紧张坏了。好在厂领导没有深追查,小雪也就没有被淘汰,留在了厂里。
接下来学习装梭,上机器。我就怕开机器,那只梭子很难驾驭,只要我一开机,梭子嗖的就飞走了,我老说机器有毛病,维修工认真的检查过,人家也多次试着开过,没事!到了我手里继续飞梭,最麻烦的是常常打断纬线,害得我一个班八小时,几乎四个小时都在接线。我时常找维修工,人家都讨厌我了,我也问过接我班的姐妹,人家开机时梭子也不飞,唯有我。久而久之我的心里都落下病了,只要往机器前一站,心里顿升恐惧,暗暗地祈求那些梭子不要再折磨我了,不然我真要奔溃了,那段时间我有飞梭恐惧症,是自己为自己诊断的病症。我把我的苦恼告诉了李师傅,她说我就是因为紧张,只要放开心态,梭子自然不飞了,我按她的指导做了,那不听话的梭子终于被我驯服了,我心里充满自豪,激动的心情仿佛得了件无价之宝。
当我们成为合格的挡车工后,李静师傅也离开了我们,回到大车间她自己的工作岗位。我们也开始了自己的职业生涯,挡车工的生活是非常乏味枯燥的,一天三班倒,一个班八个小时。早班儿最舒服,中班也算可以,最愁的就是上大夜班儿。我的玩心比较大,早上七点半下班,一直睡到中午12点,吃完午饭后,就再也舍不得睡了。不是和小姐妹出去玩儿,更多的是跑到李静师傅家,蹭吃蹭喝。李静师傅的工作比我们轻松,她一直上正常班儿,下班后没有什么消遣,她的家就成了我们的收容所。也许因为我少心没肺的缘故吧,她特别喜欢我,我也把她当做我的亲姐姐来看待,啥话都不瞒她。
李师傅的爱人个头不高,人长的却很英俊。他文静腼腆,不像维修工,到有几分书生气质。我们常常像一群小鸟,塞满了她家的里外间。她的爱人从来没有嫌弃过,只是笑一笑,便给我们腾出地方,自己去街里转悠去了。我们丝毫没有鹊占鸾巢的感觉,只管笑哇闹哇,直到上班的前一刻,才恋恋不舍的离开她家。李师傅的爱人做的饭菜很好吃,每每回想起来一种香味儿总在口齿间绕萦绕。玩的开心时,常常不计后果,大夜班儿是午夜零点接班,刚接班的时候,神经仍留在玩的兴奋状态里。可到了午夜两点来钟,困劲儿就会袭来,后悔自己玩的太野,探头看看那些乖乖女们,人家上班前都睡过的,精神极佳。只有我像吃米的小鸡,频频的点头。没办法只好时不时的往厕所跑,借此赶走困意,为此常挨班长的训斥。黑色的大夜班儿,是我的难日,如今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挡车工清一色的女子,大车间的女人们大都成了家,或名花有了主。只有我们毛毯车间的女孩子,风华正茂,全是娇滴滴的可人儿。没有成家的维修工,有事无事总来搭讪。我们车间的玉儿是佼佼者,那些男孩子围绕在她身旁,争着和她讲话,约她看电影。玉儿总是笑笑,梨窝里甜的能流出蜜,引起许多人的嫉妒。我却很喜欢玉儿,她不仅人漂亮,嗓音甜,手也很巧,织的毛衣花式很多,看的让人羡慕,她还是我织毛活的启蒙老师。我从不会嫉妒,因为我太粗糙,各个方面都无法和人家比,天生大老粗一个,没有一点女人味儿,唯有自我叹息。
半年后,我惊奇的发现,一起来的小姐妹都有了伴,只有我落了单,当然玉儿也不例外,她的男朋友不是我们厂的,听说是个老板,我没有见过,她是最早一个成家的,从此离开了布厂,到现在也没有见过面,我很想她。
在那个针织厂也有我的初恋,只是我的单相思,对方是我们的班长。从见他第一面起,我就喜欢他了,他是县城里的,压根就没有瞧上我这个土的掉渣的小村姑,我却很喜欢他。初恋的感觉很奇妙,心里像揣着只小兔子上下跳窜,憧憬与他携手的未来,脸上时刻浮现着笑容,那一段时间我才发现自己,也有很软弱的一面,明知道人家不喜欢我,但我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心会去想他,心疼的感觉仿佛被人摘走似的,心疼就心疼吧,依然喜欢站在远处悄悄地望着他,眼里满是柔情。
早班下了,小姐妹都去约会了,寂寞的我无处落脚,李师傅家成了我常去的地方,那里是我最好的疗伤地,帮我度过了那段困惑。我把相思深深地埋在心里,从未对人吐露过,班长在我的人生中留下了很深的烙印,却消失的如同飞絮,在不知不觉中他已淡出了我的记忆。
在纺织厂的那段日子,开心事总多于伤心事。小甜妹是我最要好的姐妹,她模样甜美,长得小巧玲珑的,人也很顽皮。记得刚到厂里,我们本来一人一个床。睡到半夜,由于小甜妹在梦里打把式,把自己脆生生的摔到地下。她的年龄最小,看她疼得呲牙咧嘴的样子,让我们很心疼。早上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拆床铺,由原来的单人床,连成了大通铺。任由小甜妹在床上翻滚打闹,再也不会摔下去了。
小甜妹的家离县城很近,大概就是几里地的距离,我曾跟随着她去过她们家。她们一家人忠厚老实,对我很热情。小甜妹是家里的老小,一家人都宠着她了,我去了她们家,自然待遇和她一样,有啥好吃的,总是先紧着我们吃,在那里使我又享受了家的温暖。很感谢那一家人。分别多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和小甜妹又有了联系,闲聊中我询问她家的情况,才知道她的父亲早已离世,母亲的身体也不太好,善良的老人时常惦记着我,向女儿打听我的近况,让我既感动,又伤心。有心想去探望老人家,因为女儿上学了,我总是脱不了身,行程也就一次次的搁浅了。我衷心的祝福,她老人家一切都好!众多姐妹中,我离家最远,她们倒班的时候回家总会给我带来许多好吃的,最难忘的是敏儿家的辣咸菜,她眯着小眼睛,笑嘻嘻地老来馋我,我也不客气,抢过来就吃,为此她从来没生过气,笑眯眯地看着我。那会儿的我嘴很馋,也不知道吃过多人的饭吃,总之我很感谢她们包容任性的我。
我们宿舍隔壁有个照相的,做生意嘛,那个男人很会来事,整天妹儿妹儿的恭维我,说我很青春,很漂亮,动不动就要给我拍照留念,得到夸奖的我,有些飘飘然,那几年我挣的工资不多,光拍照就花去了一多半。所剩无几的零碎毛票根本不够坚持到月底,只有向父母讨要,那段日子我回家的目的就是为了要钱,根本不过问父母的辛苦。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惭愧。拍好的照片,看一眼就随意的扔一边了,倒是小甜妹很有心,帮我收拾起不少。现在年过半百了,想起了过去,想起那些被我随意抛却的照片儿,才清楚,我亲手挥霍了我的青春,对于那段快乐的时光,只能靠脑海里零散的记忆来拼凑了,真是遗憾哟!最终因为经营不善,我们的纺织厂破产了,曾经的姐妹都各奔东西了,美好的时光就此止步了,我们都很舍不得。
生活就像五味瓶,酸甜苦辣是日子的佐料,陪伴我走过那段青葱的岁月。纺织厂是我走上社会的第一步,小小的世界,教会我很多,也历练了我的性格,磨练了我的浮躁与轻狂。
这么多年,我换过很多工作,经历过很多的人或事,我的心却一直封闭着。对外面的人,我总带着一副面具,机械的笑容挂在脸上,心却很麻木。
我很怀念针织厂那些人和事,还有那片圣洁的土地,那里留下我最纯真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