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阿赫玛托娃的窗口(王家新近作一组)丨诗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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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名家

王家新

王家新,中国当代诗人、批评家、翻译家,1957年生于湖北丹江口,高中毕业后下放劳动,文革结束后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诗集《纪念》、《游动悬崖》、《王家新的诗》、《未完成的诗》、《塔可夫斯基的树》,诗论随笔集《人与世界的相遇》、《夜莺在它自己的时代》、《没有英雄的诗》、《为凤凰找寻栖所》、《雪的款待》、《在你的晚脸前》、《黄昏或黎明的诗人》,翻译集《保罗·策兰诗文选》、《带着来自塔露萨的书:王家新译诗集》、《新年问候:茨维塔耶娃诗选》、《我的世纪,我的野兽:曼德尔施塔姆诗选》、《死于黎明:洛尔迦诗选》;编选有中外现当代诗选及诗论集多种。

王家新被视为近二三十年以来中国当代最重要的诗人之一。在创作的同时,他的诗歌批评、诗学随笔和诗歌翻译也产生了广泛影响,其以诗歌为核心的全部写作被人称为“中国当代诗坛的启示录”。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由罗伯特·哈斯作序的英译诗选《变暗的镜子》2016年在美国出版,第二本德译诗选《晚来的献诗》2017年将在奥地利出版。多次应邀参加一些国际诗歌节和国际文学交流活动,并在国外一些大学讲学、做驻校诗人。曾获多种国内外文学奖。

从阿赫玛托娃的窗口

王家新近作一组

在德波边境

“这土地喂养出黑鹰,饥饿的皇帝,德意志第三帝国和第三罗马帝国。”

——扎加耶夫斯基《关于波兰的诗》

1

从格尔利茨一过桥

就是波兰的茨戈热莱兹了

一条尼斯河,成为蜿蜒的边境线

在扎加耶夫斯基与本恩1

这两个诗人之间

也隔着一条河

隔开,也就是联系

一条时而平静、时而凶险的河

从我们中间流过

啊波兰,你的轻骑兵

仍在肖邦的波罗乃兹舞曲中挥舞着马刀

而桥头上那些戴钢盔的岗哨

据说早已改行

做起了黑市上的生意

2

这几天我住在波兰一侧的

一个小村庄里

作为一个边境上的临时居民

下在德国的雪

也下在我的带烟囱的屋顶上

而我的老朋友,比利时艺术家巴特

仍在忙着布置他的新画室

(他买下了这座边境上的房子)

这里到处挂着他的画

每幅画上落下的印章

题曰:“八达岭”

(这个老达达多年前登上过长城)

美丽新世界啊

每天清晨,总有一些国籍不明的小鹿

和小松鼠前来花园里探访

每天夜里,我都与幽灵独处

在几种语言之间跋涉

需要翻译吗?每天上午

从门前小天主教堂飘出的赞美歌

似乎不用翻译我也能听懂

而每天下午,我都出去散步

我走向披雪的森林,并试着

同每一个遇上的波兰村民打招呼

直到家家户户升起乳白的炊烟

飘来我童年的煤烟味

家?在这里我的乡愁已没有颜色

只有雪,雪,雪

3

波兰。波兰。扎加耶夫斯基的

波兰,但也是后来成为德国人的

勃布罗夫斯基2的波兰

德国的女孩比波兰的苗条

波兰的面包比德国的便宜

而波兰的咖啡,像是波兰的诗歌

带着半杯苦渣

在登山之前我一仰头

把它喝了下去

于是从那披雪的峰顶上

我看到了三个国家:波兰,德国,捷克

这么说吧,如果带上康德3的望远镜

你还可以看到更多

但我们不能多留

那里山石结冰,空气稀薄

在那里我最想的,就是像那个滑雪者

运足气,也借助于神力,从山头

绕过落叶松林,然后

“嗖”地划出一个S形

一直抵达到山下

——在那里,在我们自我的底部

如果我写作

每一行诗

都将重新标出边境线。

2011,3—2017,1

注:

1,亚当·扎加耶夫斯基(1945—),波兰著名当代诗人。戈特弗里德·本恩(1886—1956), 德国著名现代诗人,曾为纳粹效力。扎加耶夫斯基曾专门写过关于本恩的文章。

2,约翰内斯·勃布罗夫斯基(1917—1965),前东德杰出诗人,生于德国人、波兰人、俄罗斯人杂居的东普鲁士的蒂尓锡特(现属波兰)。

3,康德(1724—1804),德国著名哲学家,生于东普鲁士首府柯尼斯堡。

🍂 王家新·诗名家

在台北遇上地震

——给育虹、义芝、陈黎

猛地一阵抖动

桌上的台灯也晃了起来

这是在夜里11点11分

“我们回北京吧”

一个从未经历过地震的孩子

颤抖着说

“不,我们还要去花莲呢”

我探头看了看窗外

大街上街灯宁静

电线杆的影子宁静

一辆出租车停在路口

静静地等待着绿灯

而在夜半,床又摇了摇

我看了看表:2点16分

受惊的孩子已在打着小呼噜了

妻子不知在做什么梦

我翻转过身子

在我的灾难的摇篮里睡去

啊,明天清晨

那开往花莲的火车

美妙的摇晃

将与窗外的太平洋谐韵

桥很坚固吗

隧道里充满光明吗4

啊,大海,哪里是你

疼痛的核心?

那一道道陡然升起的山

那仍在痉挛的海岸线

而我们将一路狂喜

在你的注视下前行!

2016,5,台北-花莲

注:

4,参见余光中译塔朗吉《火车》:“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在大堰河的故乡

在浙江金华

重读《大堰河——我的保姆》

我依然受到感动

好像写下这首颂歌的是我

在一个落雪的早上

从上海龙华路那个监狱的窗口

但此刻,我在诗人的故乡行走

他们带我去波光如镜的库区游览

他们请我走上盛大的庆典

他们甚至带我去了大堰河的旧居

给我看乌黑的灶台、乌黑的酱碗……

(但是,那个“拍去围裙上的炭灰”

就下地干活的母亲哪里去了?

那个“黄土下紫色的灵魂”

是否仍在冰屑中抖索?)

频频举杯的晚宴上,他们告诉我

明年的诗歌节还要请我来

可是,我连一行诗也写不出

我至今愧对金华人民

我忽然觉悟到一个诗人最好的位置

也许就是那个带铁栏的窗口

在一个落雪的变暗的下午

2016,11

🍂 王家新·诗名家

傍晚走过涅瓦河

——给索菲娅

傍晚走过涅瓦河,

河水那么黒,那么深沉,那么活跃

(像是在做“跳背游戏”),

让所有走过的人都压低了嗓音。

这是2016年7月初的黄昏,

一代又一代诗人相继离去;

彼得堡罗教堂高耸的镀金尖顶

留不住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

人们从大铁桥上匆匆回家,留下你和我,

把头朝向落日,朝向暗哑的光,朝向沥青般的彤云,

“我们回去吧,我冷”

可我们还是在默默地走,

唯有风在无尽吹拂,

唯有波浪喋喋有声,像是从普希金

或阿赫玛托娃诗中传来的余韵……

2016,7,彼得堡

从阿赫玛托娃的窗口

在彼得堡,

在阿赫玛托娃纪念馆,

在这座被称为“喷泉屋”的四层楼上,

仿佛穿过“地狱”的第四圈,来到一个半坡上回望——

我看着窗外这个可疑的带风景的花园,

我看到树林间掩映着一个鸟身女妖,

我看到受难的母亲,倔犟的儿子,被枪托推倒在地的父亲,

我看到一场葬礼在树梢融化;

我看到我前世的情人仍坐在长椅上发呆,

我看到人们又在树上张贴诗歌海报;

我看到从这里出去的人,一个个在胸前划着十字,

我看到玛丽娜深陷的大眼睛,在朝我凝望;

我看到几个探头探脑的人,仍躲在树丛后,

衣兜里露出了报话器;

我看到一只黑鸟在草地上蹦跳,接着是另一只;

我看到花园一角的那堆雪,快三十年了,还未融化。

我看到死魂灵们仍在鞭打自己。

我看到树上的夏天和即将来临的金色秋天。

我看到了春天草地上最悲痛的环舞。

我看着这一切,“仿佛我在重新告别

那在多年前我已告别的一切。”

我看着这一切,仿佛睁眼看着一个梦。

我看着它,我感到在我右肩的背后

还有一个人和我一起眺望,

因为我盘旋而上,在一个时间之塔上

站在了阿赫玛托娃的窗口。

2016,7

雪花祭

整个上午我都在观看这场雪

从早上一起床时的欣喜

到临近中午时的失望

从我四楼上的落地窗口,雪花

有时随风斜着刮过来,有时

自灰蒙蒙的空中飘落

有时忽然密集起来,街上的行人

一个个都翻起了羽绒服帽子

(我的房间也更暗了)

有时稀稀落落,像是苍老天空的头皮屑

但仍在慢悠悠地飘洒着

我看着窗外临街的绿化带,那些

指爪般伸开的干枯树枝,那片

憔悴的草地,那几个小麻雀

都似在和我一起等待

我多想听到雪打在撑开的雨伞上时

那种好听的噗噗的声音

我梦着一座座雪封的屋顶下的

安详和静谧(而狗和孩子们

欢快地跑上雪地……)

我在这干燥的、雾霾笼罩的帝都里梦着

但是天空发亮,地皮的湿润

和马路牙子上微弱的白色消失了

一场艰难的降雪结束

我们该责怪这属于上天的吝啬吗?

不,我应写出的是一首诗

献给这最后一阵还没有落下来

就在空中消失的雪

2017,1,16

🍂 王家新·诗名家

{ 从灵魂的边界向我驶来 }

这条街

我将不向大地归还

我借来的尘土……

——曼德尔施塔姆

1

在多年的动荡生活之后,

我也有了一条街,一条夹在居民区的小街,

一条我们已居住了五年的绿荫小街,

一条仍在等待我童年的燕子

和曼德尔施塔姆的蝴蝶的小街。

2

这条街,每天我都下楼去走一走,在金色的黄昏,

或是在伴着夏日蝉鸣的绿色正午,

即使在写作的时候我也往往忍不住

望一眼窗外的这条街,好像它就是

两行诗之间不能缺少的空白。

3

现在,一个穿短裙的少女走过,而我希望

她轻快的移动就是静止,

就像永远走在希腊古瓮上的画里,

至少走慢一点,我要替杜甫他老人家多看她一眼,

我还想替老叶芝向她伸出手来。

4

就是沿着这条街,我买来每天的面包、青菜……

(有时则专门去给我们家的兔子买吃的)

哦,街头那家“杭州小笼包”揭锅时的热气!

还有那家幼儿园,我喜欢孩子们的尖叫如同我喜欢

放学后的寂静:那永恒的寂静的童年。

5

难忘的春天(那是哪一年?),似乎一歩出小区,

街边铁栅栏內的桃花就绽开了,

梦幻般的,虽然只开了三天,

从此我这个苦役犯的眼前就飘着几朵彩云,

就飘着,哪怕是在雾霾天。

6

蹲着的修车匠,飞窜的快递员,站着发小广告的……

我向这一切致敬,不仅如此,

每年这条街上还走过敲锣打鼓送葬的行列,

每到那时,我就拉着儿子来到窗边,

好像是让他观看月球的另一面。

7

傍晚,街头烤红薯的糊香味。

(“巴黎的大街上没有烤栗子吃了”,艾吕雅)

正午,电线杆拉长的阴影。

初夏时分,老槐树洒下的细碎嫩黄花蕊,

一场场秋雨后,银杏树那金币般的叶子!

8

有时我一连数日埋头写作,不曾下楼,

但那条街仍在那里,拉开窗帘,啊,下雪了!

那一瞬,好像就是上苍对我们的拯救!

那一瞬,连我们家的小兔子,也和我一起

久久地伫立在窗前。

9

就是这条街,虽然它并非我们自己的家,

我们只是为了孩子上学在这里租住,

但我爱这条街,爱这四楼上的窗户(它不高也不低),

爱街上的一年四季,爱它的光与影,

我的灵魂已带上了它们的颜色。

10

还有这街上的微风!每次梦游般出去时,

它就会徐徐拂来问候我的眉头。

它一次次使我与生活和解。而在闷热天,

它则好像把我带向了青岛或大连——

一拐过这条街口,就是大海与帆。

11

是的,我爱这条街,它使我安顿下来,

使我靠“借来的尘土”再活一次。

过生日的那晚,我希望在这条街上一直走下去,

但它还不到五百米,我就来回走了三趟,

伴着天上的那颗让我流泪的小星。

12

而我爱这条街,还因为可看到远山(幸好它没有

被高楼完全挡住)——那是北京西山,

我爱它在黄昏燃尽后的黑色剪影,

爱街的尽头第一辆亮起的雪亮车灯,

它好像就从灵魂的边界向我驶来。

13

就是这条无名小街(你读了这首诗也找不到它),

就是面对它,我翻译了曼德尔施塔姆,

他居无定所,死于流放,却希望在他死后

那只“白色粉蝶”能在它的跨距间活着——

飞回到那个国度,飞回到那条街。

14

而“那条街”也就是“这条街”,正如

“这条街”也将变成“那条街”——

明年我们的孩子小学毕业,我们也将搬走,

但多少年后我会重访这里,我们的孩子也会——

我童年的燕子也许会跟着他一起到来。

2016年8月31日-9月4日

🍂 王家新·诗名家

{ 一杯残剩的马提尼酒 }

旁注之诗

“毁掉你的手稿,但是,保留你因为烦闷和无助而

写在页边的批注。”

——曼德尔施塔姆

阿赫玛托娃

那在1941年夏天逼近你房子上空的火星,

我在2016年的冬天才看见了它。

灾难已过去了吗?我不知道。

当我们拉开距离,现实才置于眼前。

帕斯捷尔纳克

他写了一首赞美领袖的诗,

事后他也纳闷:“鬼知道它是怎样写出来的!”

曼德尔施塔姆

你着了魔似地哼着“我的世纪,

我的野兽”,

你寻找一只芦笛,

但最后却盗来了

一把索福克勒斯用过的斧头。

叶芝

从前我觉得你很高贵,

现在我感到造就你的,

完全是另一种魔鬼般的力量。

但丁

不是你长着一副鹰勾鼻子,

是鹰的利爪,一直在你的眉头下催促。

献给米沃什,献给希尼

很怪,因为奥斯维辛,

我才想起了我从小进县城时

第一次看到的铁路枕木,

(现在则是水泥墩了)

它们在重压下并没有发出呻吟,

而是流出了粘稠的焦油

——在那个盛大的、到处揪斗人的夏天。

维特根斯坦

在何种程度上石头会痛苦

在何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到一块石头疼痛

但是火星难道不是一个痛苦的星球吗

火星的石头疼痛的时候

你在它的下面可以安闲地散步吗

布罗茨基

在彼得大帝仿威尼斯建造的城市里,

在那道隔开一间半屋子的书架上,

一只小船早就在等着你了,

(是谁预设了你的未来?)

现在,你躺在圣米凯莱5的墓园里,

那在岩石上摔打了一生的激流,

终于找到了“一个河口,

一张真正的嘴巴”,

仿佛一切都在说:看,那就是海——

“一道带有概括性质的地平线”。

献给布莱希特,献给策兰

一朵云,没有天空,

献给布莱希特,

献给策兰:

那是什么时代,

在那儿甚至一场关于天气的对话

也几乎让人恐惧,

因为它包含了太多省略,

太多说出的东西?

辛波斯卡

她死后留下有一百多个抽屉:

她使用过的各种物品,

收集的明信片,打火机(她抽烟)

手稿,针线包,诺亚方舟模型,

护照,项链,诺奖获奖证书,

但是有一个拉开是空的。

奥登

水与火,合在一起就成了别的。

1973年秋,你死于维也纳一家旅馆,

享年66岁。

你松开的手边,是一首还在修改的诗

和一杯残剩的马提尼酒。

注:

5,圣米凯莱,一座位于威尼斯外岛上的著名墓园。

🍂 王家新·诗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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