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尔维什诞辰75周年|我有一种语言在天上

马哈茂德·达尔维什(Mahmud Darwish 1941.3.13-2008.8.9),生于巴勒斯坦西北部比尔瓦村,当代阿拉伯诗坛享誉世界的巴勒斯坦诗人,曾主笔起草《巴勒斯坦国独立宣言》,自1964年第一部诗集《橄榄叶》问世以来,达尔维什共出版了三十余部诗集及散文集,其作品被译为35种语言并获多种国际奖项。2008年8月9日,达尔维什不幸因心脏手术失败逝世于美国休斯敦,后由巴勒斯坦领导人阿巴斯专门派人到美国护送达尔维什的灵柩返回故土并为其举行国葬,阿巴斯在悼词中说到,达尔维什是“用笔为争取巴勒斯坦的自由和独立而战,是巴勒斯坦正义事业的代表和象征”。

丽塔与达尔维什

/ 马 哈 茂 德 · 达 尔 维 什 诗 选 /

泅渡 译

◤渴死的河

一条河在这,

它有两岸,

有一位天上的母亲用云中水滴哺育它。

缓流的一条小河,

从山顶落下,

像个快活又迷人的客人探访帐篷和村落,

给山谷带来夹竹桃与枣椰树,

笑着对两岸的夜宴者说:

“吮吸云中乳

饮马

飞向耶路撒冷与大马士革”

有时它英勇而热情地

对他者歌唱。

它是一条河有两个岸,

有一位天上的母亲用云中水滴哺育它。

但他们绑架了它母亲,

于是它缺水,

渐渐地,死于干渴。

◤别像写诗一样写历史

别像写诗一样写历史,因为武器即

历史。历史学家谈到受害者时

不会浑身发冷颤栗,

也不听吉他的旋律。

历史是武器撰写的日记

刻在我们身上。“强权即明智”

历史无情感可让我们怀念起初,

无目的好让我们看清身前与身后…

没有停靠站可让我们掩埋死者,审视

那里时间对我们做了什么,

我们对时间做了什么,

仿佛我们出自它又在它外面。

历史既不合逻辑也不属直觉,我们无法打断

去看看我们对幸福时代的迷思还剩多少。

它也非我们同意住在复活之门前的迷思。

它在我们里面也在我们外面…

从弹弓到原子弹的疯狂重复。

我们造出它,它造出我们,茫无目的…或许

是否历史天生并非如我们所想,因为

人类从未存在过?

哲学家和艺术家走过那里…

诗人写下紫色花的日记

走过那里。穷苦人

相信关于天堂的说辞在那里等…

众神过来从神性里拯救出我们的人性

走过那里。历史没有时间沉思。

历史没有镜子没有显露的面目。

它是非真实的真实,

非虚构的虚构,所以我们不写它。

别写它,别像写诗一样写它!

爱德华·萨义德与马哈茂德·达尔维什

◤流亡者找到路

流亡者四望何路要走

而词语——记忆逃离了他

前方不在他前

后方也未落后

右边一个发光的路标

左边又一个

他自问:

生命自何处始?

我需要一位纳西索斯,

让我掌握自己的形象!

他说:“自由人即选择自我流亡的人,

因为某些原因”

我如此自由

我将继续前行,随后道路将显明。

◤诗的使命

群星只有一个任务:教我阅读。

我有一种语言在天上,

另一种语言在地上。

我是谁?我是谁?

我还不想回答。

愿一颗星落入自身的影像,

愿栗树林在夜里浮现,

带我飞向星空,愿它说:

留在这里!

诗歌在“高处”,它可随意教导我。

教我打开窗,

在诸传说之间打理好我的家务事,

在某一时刻与我结缘。

我父亲在“低处”,带着一棵

既非东方亦非西方的三千年的橄榄树。

让他避开征服者们,休息片刻,

好好陪伴我,给我采来鸢尾花。

诗歌离开我,去往一个港口。

那里的水手嗜酒,

从不回到同一女人身旁。

他们对一切既不愧疚也不渴求!

我还未因爱而死,但有一位母亲在康乃馨中

看到了儿子害怕花瓶打碎的恐惧。

她哭喊,企图避免将来之事的发生。

她为我哭喊,希望我从命运之路上生还,

生活在此处。

这首诗不在此处亦不在彼处,

它能用一个姑娘的胸脯点亮夜晚,

用一个苹果的光亮填满两个身体,

用一朵栀子花的呼吸复活一方故土!

诗在我手中,等待讲述还未讲出的故事。

但自从我找到这首诗,我就放逐了我的灵魂,

而问道:我是谁?我是谁?

◤假如由我重新开始

假如由我重新开始,我会做同样的选择。

篱笆上的玫瑰。

我会漫游在同样的道路上,或许会到或许到不了科尔多瓦。

我会把自己的影子落在两块岩石上,好让飞鸟在树枝间筑巢。

我会为杏仁花的芳香砸碎我的影子,漂浮于一朵尘埃之云,

累疲在山坡。走近些,听。

吃我的面包,喝我的酒,不要抛下我孤单如一棵倦柳。

我眷恋那些土地,它们未遭迁徙之歌践履,未罹受血的狂热与欲望。

我眷恋那些女人,她们默默渴望着造出马儿,在门槛处了结余生。

假如我归来,我会回到同样的玫瑰,循着同样的台阶。

但永远到不了科尔多瓦。

◤暗杀

评论家有时谋杀我:

他们想要一首特定的诗

一个特定的隐喻

若我偏到了旁路上

他们说:“他叛离了大道”

若我在草里找到了修辞,

他们说:“他抛弃了圣栎树的坚定”

若我看见春天的玫瑰发黄

他们说:“它花瓣中的故土之血何在?”

若我写“蝴蝶我的妹妹在花园门口”

他们用一把汤勺搅乱其意义

若我低声说“母亲丧子时憔悴枯萎如木杖”

他们说:“她在儿子的葬礼上颤栗着欢乐起舞

因为他的葬礼就是他的婚礼”

若我仰望天空窥到了不可见的东西

他们说:“诗远远偏离了客观现实”

评论家有时谋杀我

而我逃离他们的阅读

感谢他们的误解

而后寻觅我新的诗篇。

◤在大流散中我爱你更多了

在大流散中我爱你更多了,不久

你将锁上这城市大门。我没有心在你手中,

没有路载我启程,在大流散中我爱你更多了。

你的胸脯不在后,没有乳汁留给我们窗前的石榴。

棕榈树变轻。山峰变轻,黄昏的街道变轻。

大地告别尘土时变轻。词语变轻,

在夜的阶梯上故事变轻。但我的心变重了。

就将它留在这儿你的房屋旁,

嚎叫哀哭这美好的时间。

心才是我的惟一故乡,在大流散中我爱你更多了。

我清空灵魂中最后的词:我爱你更多了。

离别中蝴蝶带领我们的灵魂,离别中

我们忆起曾遗失的衣扣,忘却

过往岁月的冠冕,忆起浓郁的杏香,忘却

我们婚庆之夜的马儿起舞,离别中

我们如同飞鸟,怜悯曾有的岁月并感恩。

你的金匕首,舞动起我受戕害的心,对我已足够。

所以请慢慢杀了我,好让我说:比起在这大流散之前,

我爱你更多了。我爱你。没有什么使我痛苦。

空气没有,水也没有…你清晨的罗勒草,

你夜晚的鸢尾花都没使我痛苦,在这场别离后…

◤玫瑰与词典

就这样吧。

对于我,这是必须。

诗人须有一杯新的祝酒,

新的歌曲。

我携带传说的钥匙、奴隶的遗物

穿越穹顶下的焚香、

胡椒和古老的夏日。

我看见历史化身为老者

下着棋吮吸星辰。

就这样吧。

我必须拒斥死亡,

纵使我的传说已死。

我在碎石间寻找光,寻找新的诗。

今日前,我的所爱啊,我是否意识到

词典里的词是愚蠢的?

所有这些词如何存活?

它们如何加增?如何生长?

我们仍在滋养它们,用记忆之泪、

用隐喻——和糖!

就这样吧。

我必须拒斥

出自词典或诗卷里的玫瑰。

玫瑰从农民的胳膊、工人的拳头生出;

玫瑰生在战士的伤口,

在岩石的额头...

◤我爱秋天及意义的阴影

我爱秋天及意义的阴影。我欢喜

秋天里手绢轻盈透明的神秘,

就像甫一诞生的诗,闪耀

在夜色微明或黑暗中。

它徐徐爬行,未给任何事物命名。

我欢喜只淋湿远方的秋雨:

这样的秋天,婚礼队伍

与送葬行列交叉,生者

庆贺死者,死者

祝福生者。

我欢喜看到一位君王俯身

自湖鱼那儿捡回了冠冕上的珍珠。

我欢喜秋天里色彩的光亮,卑微的树叶

未给卑微的黄金加冕,

对爱的渴望上二者彼此相同。

我欢喜于两支军队的休战,

等待两个热爱秋天的诗人对决,

虽然他们所用隐喻不同。

我欢喜秋天里

景象与诗句的共谋。

◤给我们的祖国

给我们的祖国,

它接近神的话语,

云彩的穹顶;

给我们的祖国,

它远离名词的描述,

缺席的地图;

给我们的祖国,

它纤小如一粒芝麻种,

无上的天际...一道隐秘的裂口;

给我们的祖国,

它贫弱如松鸡的翅膀,

圣书...身份的一道伤口;

给我们的祖国,

它周围环绕着残损的山峦,

崭新过去的埋伏地;

给我们的祖国,它是战利品,

自由地死在渴望和燃烧中。

我们的祖国,在它流血的夜晚,

是一颗为迢遥长途放光的宝石,

点亮它的外面...

而我们,在它里面,

却愈发窒息!

注:以上作品均转译自英译本

纪念马哈茂德·达尔维什的活动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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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经译者授权使用

本期编辑:刘阳鹤;颖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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