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喝醉了酒

鸟喝醉了酒。他的酒量本来没有那么大。但他喝了很多。他喝酒的声音是这样的,不咕咕咕咕。有人说,听起来好像大鹅的叫声。
他在一张又一张桌子上如同蝴蝶一样流连飞舞。他和不同的人喝酒。大家都举起酒杯,张开森然的嘴,里面映出垂直于舌头的牙齿。
鸟将手放入嘴中,像是压簧片一样压住舌头,汹涌而来的排泄物让他感到窒息,一时间他涕泪横流,好像一边奔跑一边流泪。但他没有奔跑,他半跪在行道树下的一个下水井盖边。嘴里的腐败气息淹没了他。他泪眼模糊。
他并不十分愿意和他们喝酒。但他们对他形成了某种包围。每个人都是一根石柱,他走进了石柱的包围圈。石柱排成八卦的样子。不咕咕咕。但他也可以对他们说,你们被我一个人包围了。
鸟的朋友元很早就撤离了。他说自己感到不舒服,需要回去好好像休息。其他人都在劝阻,有的甚至圆睁双眼咬碎银牙要他留下。他好像一个敏捷的足球运动员,虚晃一枪就绕了过去,带着自己的不舒服离开了。他在路口打了个车,一开始和司机说回家,但半路上感到愈加不舒服,他换了个坐姿,还是不行。他捂住有点痛的胸口,有点像是中弹的战士。他感到心中一阵憋闷,像是被巨石压住不能动弹。他结结巴巴地对司机说,去附近的医院。司机听言,迅速调了个头,开到最近的医院。他的脸当时已经变了颜色,医生检查了一番后赞许地说,你来得很及时。再晚来一会就会心梗发作。
当元向鸟讲述这件事的时候,鸟捏了一下他的肩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以后会享福呀。元说,想一想,好像没有享过什么福,而且更重要的是内心的感受呀。
元又说,就像我们前不久的同学聚会,饭店的饭菜十分丰盛。有各种样的不同做法的海鲜,海鲜做的汤,烤海鲜,辣炒海鲜。还有鸡鸭鱼肉,牛羊之类的可以饕餮的美味。让人想起物质匮乏的小时候,总想要能吃得丰盛一些,以至于反映到梦里。一回父母去外地,我和伯父在一起。我梦到了满桌的山珍海味,还有如同从前挂在墙上那种描绘美食的油画中的各种美味佳肴。在餐前做了一系列准备工作,包括摆放餐具之类的事。当我终于坐在餐桌前时,梦已经走向了它的尾声。我突然醒来,看到清晨的微光已经透进了窗子,镂花的镜子中反映出事物的形状。在出门上学的路上,一直在惋惜着美好梦境的逝去。
鸟默默不说话,他也有着可堪回首的往事。元问,鸟,你为什么不说话。鸟说,因为我也想到了自己从前的一些事。鸟那时也想着吃一些美味的食物,但他并不大明了美食的谛义,蛋糕、或者大鱼大肉,都不能与他心中的美味相抗衡。至于到底是什么,他总觉得应该是那种见所未见的虚无缥缈的食物。一旦有了实体,就有了可供批判的弱点。
但鸟想的更多的是另外的事。
元问,那天你喝多了吗。鸟说,喝得太多了,本来已经吃了许多,又加上喝了很多的酒,就吐了出来。元说,你吐过很多回吧。你常常和他们喝。鸟说,也不经常,很多都会推辞,那次是阴差阳错。这是一个概率问题,鸟认真地说。
他是在什么情况下拒绝他们呢。他们向来都喜欢喝酒,几乎是用生命在喝。生死之交一碗酒,喝得天昏地暗,喝得天长地久,喝得有情有义,喝得如痴如醉。他们举起酒杯,劝着不喝酒的人说,不喝就是看不起我。那天鸟接到他们中的一个的电话,让他现在就出去。他问是去喝酒吗。对方说,是的,快来吧。我们都来了。他说,算了,我还要再工作一会。但对方说,工作什么的不着急。他们还将电话传递给另一个,另一个也劝说他,未果,等到他们全部说了一遍,他依然拒绝了他们。他就是一个这样的孤傲的人。但如果他们哀恳地说,来吧,来吧。他说不定会动了恻隐之心而前去。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和他们一起说一些话,但会尽力避免喝酒。但如果高兴时候,也会喝很多,和不同的人,不管认识不认识,他拿起酒杯,好像举行一场盛大的祭祀。大家说,鸟喝多了。但鸟说,我没有喝多。因为鸟并不是一个能喝很多的人。
元是一个医生,他很能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就像他知道病人的身体状况一样。他给数不清的病人看过病。有时候他走在街上,听到有人在叫他,回过头发现是自己曾经治疗过的病人。病人愉快地和他挥动着手,感谢着他对自己的治疗。
鸟问,你喜欢做手术吗。元说,不喜欢。其实一个医生喜欢的是让人为自己做手术。就好像一个老师喜欢被人教育一样。人们总喜欢走到自己的反面。鸟摇摇头。他拿着一杯啤酒。他们倚在一根栏杆上。元问,你今天有兴致喝酒吗。他说,我没有兴致,我只是喝一些。喝的时候没有感觉。
元一直在想,什么样的感觉是没有感觉,喝酒喝到没有感觉是什么感觉。
鸟的妻子病了,他对元说,托付给你了。元身为主治医师,负责他的妻子的手术。麻醉师打了麻醉,鸟的妻子的身体一寸一寸地失去意识。这时候元才更清晰地看清了她。她的高挺的鼻翼,现在正平和而轻微地翕动着。她的垂帘一般的头发。他拿起手术刀,在同事们的协作下动起手术。无影灯照亮了每一个人的脸。手术室里十分安静,听得到手术器械的乒乓声,发着银色的寒光,还有血的流动声,表皮撕裂的綷綵声。手术中,元有时候将自己想象成鸟。
他和鸟还有鸟的妻子是高中同学。他们当时的关系就很好。但鸟和她为什么走在一起了呢。也许是因为他的助力吧。当时他们三个人都有互相爱慕的意思。元选择了放弃。他一度还减少与他们的来往。鸟问,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出去玩呢。元很平淡地说,因为我现在更喜欢一个人安静地坐着。我不希望有人打扰我。鸟说,我不明白。鸟问她。她说,因为他是一个好人。
鸟想起他们以前一起游玩的画面,觉得有些怅然。他其实更喜欢和元交往,而不是一个女生。女生毕竟是女生,行为方式和思维方式都与男生不同。不知道三个人为什么总在一起玩。也不知道元为什么突然退出。好像厌倦了这样的关系。鸟问,我们没有得罪他吧。她说,你想多了,怎么会呢。他也许只是倦了。每个人都有倦了的时候。有的会去喝酒,有的则看电视。鸟去找元。元关着门,大声说,我不在家。鸟说,你出来。但元不出来。鸟大声敲门。
元从窗口看到愤然离去的鸟。但过了一段时间,鸟想起两人的友情,便消弭了之前的不快。他和元依然保持着交往。只是三个人很少一起玩。每当鸟和她走在一起时,鸟就会想起三人一起行走的岁月。他问,为什么。她问,什么为什么。他说,为什么我觉得我们三个人的时光那样美好。她说,因为回不去的就是美好的。
鸟的妻子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元想着,如果当初自己没有主动放弃,站在她身边的就是自己了。当时她将他叫出来,问他应该怎么做。她说,我发现自己同时喜欢上了两个人。元问,那么,你更喜欢哪一个。她好像陷入了迷雾之中,眼神也陷入迷离中,说,无法选择。要不然我们一起生活吧,鸟不会介意的。元摇摇头。他问,你只和我说了吗。她说是的,我正犹豫要不要和鸟说。鸟是一个倔强的人。元用手揉揉眼睛,说,你不用和他说了。我觉得你们也许更合适一些。我最近几天要安排一次远行。元去了很远的地方。不接别人的电话。大家都以为他失踪了。但他突然又回来了。大家问他去了哪里。他说,我去了很远的地方。那里有边境线。我在边境线上来回走。有枪口对准了我,警告我不要过去。我就退后几步。这时候下起了雪。我还不知道,原来快要冬天了。我以前一直以为刚到秋天。但下起了雪。我就在雪中走。在雪地里留下脚印。一脚深,一脚浅。我没有感到冷,虽然穿得并不多。但好像失去了感觉。与此同时,鸟和她拉住了手,他们走在街上,或者坐在电影院里,一起看着什么,谈论着什么。他们感到十分温暖,甚至脱去了外套。鸟问她,为什么这样热呢。他们的手好像在荡秋千,触碰,不知怎么就牵在一起,带着细微的颤动,好像在寻求肯定。默许,以及缓慢的回声一般的回应。
好像一切都是昨天发生的。元拿起手术刀,投入到手术中去。手术使他忘我。他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在为谁做,甚至忘了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凭借着医生的常识与本能,在怜悯心的驱动下,一点点地推进着自己的工作。最后涓滴汇成大海。大海是一片燃烧的原野。周围的医生们的脸都如同低洼地,里面沉积着潋滟的水波。他恍惚不已。
这时鸟的面容出现并放大,好像飘飞的气球,他看见了鸟。在慢慢膨胀的脸的中心,蕴含了破灭的因素。鸟的面容就这样渐渐稀释。成为洇在心底的一抹经历岁月漫漶的青铜色的悲情。
鸟的妻子的手术很成功,过了不久她就康复了。她很感愉悦,她说,要好好感谢一番元。鸟说自然。他们准备了丰盛的菜肴,他们都很了解元的口味。元坐在餐桌前,听到她说,这是特意为你准备的时候,有一些细微的感动。但只是一刹那间。他已经过了感谢别人的年龄。他听得更多的是别人的感谢。而她也很快开始感谢他。他说,不用了客气了。他的言外之意是我们曾经是那样好的朋友。鸟为他倒上红酒。他说,我不大喝酒了,自从上次去鬼门关走了一回,鸟也不勉强,说,只喝一杯就好。元讲医院的事,说什么医生做手术将手术器械遗忘在患者肚子里,或者太平间的奇闻异事,或者医生和患者亲属吵架。她接着他的话题说,是啊,医生有时候很难得到别人的理解。大家都习惯了被服务,好像医生生来就是为患者服务的,其实那也不过是一种角色。人们总想着要扮演什么,在扮演中获得微不足道的可怜乐趣。就像演员,他并不为演戏而快乐,只是感受着戏中人物的快乐而快乐。不是他在演戏中的角色,而是戏中的角色在通过他演绎自己。元露出不大理解的表情。她说,打个比方说,戏中的角色是能够流传恒久的,比如《莺莺传》里的红娘,张生之类的人物,但演员却是不断传承不断变化的。
鸟独自喝着酒,他站起来,加了一些冰块,问元要不要在饮料里加冰块。元摆手说不要。鸟举起酒杯,仰着脖子将酒与冰块一饮而尽。将冰块嚼得咯咯吱吱地响。冰块有些凉,鸟张大嘴来吸收周围的热气。
鸟不由得想起大学的岁月。那时候他们三人坐在一起填报志愿。选了同一座城市,就是为了以后一起聚会方便。每到周末,他们就到约定的地方,有时候是在某个商场的步行街,有时候是在山腰,有时候是在某家咖啡馆。三个人将各自的情况做一个简单的介绍。包括有没有加入社团,学校里发生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喝着饮料或酒。鸟那时候也是偶尔喝偶尔不喝。喝不喝完全像是薛定谔的猫。他也说不准,兴之所至喝一打还能一杆将台球全部打入网中没有兴致则滴酒不沾。元评价医学院里一个老师,说那个老师就像是啤酒瓶子,头像是啤酒瓶盖,可以用起子起开,冒出咕咕嘟嘟的如同泉水一样的酒。鸟问他为什么这么说。元说,不知道,是我随便说的,一种感觉吧,没有原因。他们还一起去过博物馆,排了很长时间的队。关于博物馆的展品,鸟知道一些,元知道另一些,她知道得更多,或者更少。有时候也许完全不知道。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友谊。他们喜欢的是一种感觉。不是每个人都能让他们拥有这样的感觉,因此如果志同道合就显得更加可贵。有人可能显得更为冷峻,好像严寒的气候。有人则给人一种温暖的春风吹拂的感觉。一次,她对他们说,我们一起去旅行吧。两个人都说这是一个好主意。他们收拾行囊,一起踏上旅途。旅途上的风光让三人陶醉。她愉快道,我不想回去了,我想一直留在这里。但元道,当你在一个城市待久了,也会想要逃离吧。最后只能不断地逃离。鸟接着说,也许逃到最后发现还是原来的地方是最好的。她哈哈笑道,是啊,但也需要这样一个过程,这样才能更好地意识到自己所在地方的可贵吧。
鸟拉住元的手,对元说,你的手真是很软。元将手抽出来。她也曾这样对元说。元说,大家的手不都是这样吗。她说,不是的,我的就很僵硬,很难弯回去。他握住她的手感受了一下,确实略硬一些。他可以将大拇指弯折到很大的程度,好像一把折刀,紧贴住胳膊。元有时候想象自己的手就是刀,或者更为强大的激光刀,可以发射出摧毁病毒的激光。元说,我的手刚柔兼并。
从鸟家中出来,元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街上游荡。鸟将他送出来时,问他,这么多年了,你一直没有找一个吗。元摇摇头,说,我还是喜欢一个人。
街上虽然不是很热闹,但也有一些人。他们是一个时代的明暗过渡的人,是黄昏最后的见证人,与白日西沉的承载者。他们从各自的生活轨迹出发,最终要走到同一个终点。只有时间倒流才能让他们退回到起点。元想着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他很觉得愉快。他放轻了脚步,让自己如同手滑过棋子风掠过钢琴一般滑过街道。好像自己并非走在街上,而是走在水面上。
鸟想着,为什么过去的那种温情的感觉不再了,只是在偶尔遇到一些事情或者看到一些事物时才有所触动,才通灵一般回到从前。就像有一天他路过里面摆着挂满烤鸭的来回旋转的烤架的烤鸭店,店面很小,似乎只可以容纳一只烤架,而烤架也像是整个店乃至整个城市的中枢。烤鸭上面有着焦黄的淋漓的油汁。店里传出循环播放着的欢迎购买的话,与此同时也播放着班得瑞的《安妮的仙境》。这让他觉得十分温馨,妙奇。有一刹他回到了从前。好像可以重温旧日的迷梦。
他想起村庄的炊烟,凭借炊烟,就可以将整个村庄吊起来,离天空越来越近。鸡犬都在天上运行。而村庄中永远笼罩着一层迷雾,好像不能从其中走出。
越接近中年,越好像失去了很多与往日的联系,好像自己刚出生就长到现在这样大一般,就像中世纪画作表现的玛利亚怀里抱着的中年耶稣形象。鸟有一回去买药,他站在柜台后面,问售货员有没有消食片,售货员拿出了山楂丸。他说不是山楂丸,是消食片。售货员说,山楂丸也可以消食。他说不是山楂丸,是消食片。但售货员坚持说山楂丸可以消食。他生气地说,不是他妈的山楂丸,是消食片。售货员的脸上依然很平静,他在柜台后面坚持着。鸟伸出双手揪住售货员的衣领。售货员问,你要干什么。他往后推了售货员一下,说,让你再说山楂丸。去你的山楂丸。鸟走出药店,惊讶于刚才自己的反应。本来他可以换一家药店的,但他选择了和售货员争吵。当时如果不是有人拉着他,他就冲上去把售货员揍一顿了。要不就打自己。他已经多久没有这样生气了。为什么会这样生气。
在街上,元看到了许多生活的底色,一些在风中售卖货物的人,他们有的开始收拾东西去往下一个地点,好像在风中旅行。有人边走边唱着,行走在冬夜的冷风中。楼群里的灯光好像在摇晃,为歌曲伴奏。一些人围在前面,好像在进行什么活动。他也走过去。看到人群中间有一个人在唱歌。他唱得很深情,有人鼓掌。有人一边走开一边回头,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元看到那个人的脸,一半被夜的阴影笼罩,另一半被灯光照亮。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走到了市中心。他的手心微微有些汗,他张开手,在人群之中挥舞,好像在招呼什么人。但没有人应和。
他想到鸟,过了许多年,鸟似乎一直没有改变。他保持了自己。这让他感到奇怪,真正坚持自己的不正是自己吗。但在鸟的面前,自己似乎并没有那样纯粹。可能鸟也会这样想吧。他并不计较得失,一路风风雨雨。但总算走过来了。好像只要一直走就可以走到天尽头一样。而天尽头有香丘。
她望着窗外,月色十分明亮。好像有人为月色做了提炼。不仅明亮,还很廓大,宛如一面悬在半空的铜镜,照见古今。是他还是他,对她说,今晚的月色很美。她想起那首《草原夜色美》的歌来。草原的夜色确实很美,漫天都是星辰。也许是鸟,也许是元。记不清了。他们都很好,是世上不可多得的好人。可惜自己没有一个妹妹。
做完手术后,她觉得身体的某一部分发生了永久的改变,对生活的感受也因此有了一些不同。以前她觉得努力就可以得到想要的结果。现在虽然也这样觉得,但也慢慢承认了天意。她能够胜天半子吗,还是在无知觉中陷入窘境。她时常感到累。前几天她还感到腰疼。而之前她从不会感到腰疼,好像没有长腰一样。她躺在床上的时间更多了一些。有时候看手机,有时候什么也不做。她望着天花板,好像天花板随时会掉下来。她不是没有想过发生地震的可能。如果发生地震,大家都会从楼道里跑出来,有的甚至来不及穿好衣服。大学时期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那时候他们感受到了楼体轻微的摇晃,已经快要夜半了,很多人都已入睡,她本来正在台灯下看书,她将舍友一个个推醒,她们穿着睡衣就往出跑,一个急忙拽了一件外套披上。她们跑出来,发现已经有一些人在跑了,她们一起呼喊,让更多的人出来。楼梯上到处是踢踢踏踏的声音,好像有一万匹马在楼道里奔驰。跑出来的人们都集中在大楼下,看到灯光亮起来,又寂灭。里面还有人,但似乎已经放弃了逃生而专注于自己的梦境。也许他们觉得人们的奔跑也是梦的一部分。他们在外面说了一会话,没有什么异常,好像刚才的感应只是一个错误。于是不断有人重新走入楼中,但也有人坚守在外面,用大衣裹紧自己。还有一些准备出去住。她后来也回去了。自那以后,她明白了许多事都不过是徒劳。后来她也做了许多徒劳的事,买了许多没有用的商品,但买回来就没大用。
她偶尔会想象元的生活,一个生活得从容不迫的男子,有点像是一个谜。她当时喜欢过他,后来也还是有些喜欢。但旧梦难以重温,每个人都要向着自己的方向前进,没有人在原地等着自己。她和鸟属于生活中的幸运者。高中以来,他们就一直相依相伴,那时候他们什么也不懂,就像革命时期的青年人,和女同志同处一屋囫囵睡下,什么都不会发生,也没有发生的必要,是多么纯洁的革命友谊。就连一床百合花被子也给人以无穷的遐想。元是否一直保持着单纯的生活习惯。
元走到一个巷子中,夜色已经很晚了。前面是去往车站的路。车站的附近总有一些小旅店。小旅店前面总有一些行踪鬼祟的人,她们会对刚从车站走出来的人说,要不要住店。走着的人想如果住店可以去连锁酒店呀,何必要去一些来历不明的小旅店呢。就在要离去的时候,听到那人说,有漂亮的小姐。走着的人就会踌躇一会。如果跟着去,势必会走入一条曲曲折折的小路。元通常并不理睬。但这次他想,到底是什么样子。他有些好奇啊。他是一个很洁身自好的人。并没有谈过很长时间的恋爱。和他们分开不久,有一个女子向他表露了对他的喜欢。他没有应答。女子受了情伤,觉得自己的爱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但他想,不是每件事都有回应的。女子后来不大联系他。之后他主动追求过一个女子,但因为工作忙的原因,就没有后续。一个护士常常约他一起吃饭,他觉得护士也不错,护士带他去家里做客。护士家里没有别人。她将他像被子一样拉到自己的身上,他觉得她的身体很软,几乎不知道她是如何将他带到自己身上的,好像绊了一跤,好像电视剧常用的情节,男子不小心跌倒在女子怀中,两人不经意地吻了一下。他觉得很无聊。于是立即坐了起来。他看着家里的陈设,并四处走动,谈论着她家中的陈设,来掩饰自己的不安。但他并没有什么可不安的。她伸出手拉住了他。或者他先伸出了手。他感到拉到的确实不是自己的手,几乎像移植器官一样有了排斥反应。但也还好。他可以想见她在医院里穿着白色大褂的样子,洁净的颜色,俏丽的颜色。因为这样的颜色,他觉得他手中的手甚至有些珍贵。她和他坐在一起。她说,你喜欢医院吗。他说,医院里平时太吵嚷了,患者总是很多,每个时段都充满了人,好像钟表表盘的指针都是由人构成的。她问,你为什么不逃离医院。他摘下眼镜,反问她,你说能去哪里呢,你觉得哪里会更好一些呢,其实大都是一样的吧。我们想要寻求宁静,但最后往往只能找到宁静的反面。就好像我们本来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但结果却成了相反面貌的人。好像是一个诡计。全世界人布置的网罗。护士对他的话很感兴趣,她不停地让他多发表一些见解。但这时候他觉得自己说了很多,没有什么意思,好像自己在炫耀自己的观点一样。其实每个人都有正确或不正确的观点,大家都在互相容让。都保留着对对方的浅淡的尊敬与自己的谦卑。都在苦熬。时常觉得自己的话不妥。或许不妥当才是更恰当的。但后来护士独自一人留在屋里呜呜地哭泣。她在为自己而哭,为自己悲惨的命运哭,为自己没有被人珍视而哭。她以前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挫败。她一开始坐在沙发上哭,后来滑到地上,坐在地上哭。哭出一片汪洋,自己好像坐在船上。
元呼吸着夜晚的空气,怀疑夜晚的空气与白天有什么不同,也许白天的才是真正的空气,而夜晚的是假的,或者是以暗物质存在的。有人在夜色里走,有人在夜晚哭,哭自己的命运,哭自己不被人理解。但理解是没有必要的,因为大家都习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样更为舒适一些。
元走了很久,有没有一整晚,他本来想着,自己应该多休息一些,而不是相反。但他没有太过于在乎自己的身体。如果他可以,他还要喝更多的酒,除非到了不得不停止的时候。他可以在更多的夜晚彻夜不眠,在永久的沉睡之前。
鸟想着,和自己同在一张床上的她到底和四处直立行走的她有什么区别,或者没有一点区别。他当然不会关注这些。他想着他是如何在这个世上立足,而要考查这一点,势必要还原到自己所处的环境,以身边的人作为参照系。以她为横轴,以元为纵轴。他可以看到不同刻度上的人。他们有的正在因外力的影响而扭曲变形,好像四维空间的生物。他们都有回不去从前的缘由。也没必要。但他如果重来一次,会不会选择和她在一起,还是让她和元在一起。她并不知道他知道她同时喜欢两个人的事,他也没有问她。他大概也会做一个好人,让他们在一起,而自己体验元的角色。一个当之无愧的好人,一个被赞扬的并且被感激在心的好人。
鸟想不出来,也许注定如此,因为两个人的性格与处境。他通常是付出更少的那个。他常常要等别人付出之后自己再付出。不像元,元总是主动帮助别人。元是一个热情的人。因此元适合做医生。做医生需要有爱心。
当面对她时候,鸟有时候想象自己是元。他按照元的方式和她相处。她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她问鸟,为什么你有时候好像并不是你呢,你身上好像并不只有一个人。好像角色扮演一样。鸟问,你觉得我像谁。她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有时候感觉你不像你,却像是另外的什么人。他想着,她是不是因为和自己结婚以后而更加喜欢着元呢。就像见惯了红玫瑰的人更喜欢白玫瑰而认为红玫瑰是蚊子血呢。
她看出来鸟在模仿谁,但她不想说破。她觉得这样也好,有点像是三个人一起生活。鸟真是一个模仿天才。他并不是模仿外在的事物,而是抓住了事物内在的神髓。而且不是缓慢抓住,而是一下就把握住了。这也反映出他们的友情多么深厚。想必鸟一直在观察着元。而元并不知晓。鸟的注视必定显得漫不经心,但却有着惊人的洞察力,能够见微知著。比如鸟模仿元抽烟的样子,并不单单是姿态,而更多的是眼神,也不仅是眼神,而是整个身体散发出来的慵懒气质,那种气质是很难模仿的,需要举手投足的复刻,只要一个鬓角之类的细节出现了问题,就立刻会被人发觉。她想对鸟说,你应该去演话剧。但鸟必定会将烟扔在一边,负着手走出去。并且不再回来。很多人就是这样突然离开并且再没有回来的。她有时候想着,鸟是如何暗中关注着元,谈天说地的语调,流年暗换的眼神,从容但不失果断的动作。
如果没有自己,她想,他们说不定会比现在更加亲密。说到底,还是男子之间的友情更为牢固一些。他们的生理构造、七情六欲、所思所想,以及行为方式种种似乎都与女子有所不同,也因此,男子与男子的关系才是最为恰当的美好关系。而男子与女子的关系就有些擦枪走火的危险。
她有时候为自己的多余而伤心而内疚。有时候鸟问她,你为什么伤感。她就不知如何回答。鸟这时候拍打着她的肩膀,说他知道她为什么伤心,这时候她就更加伤心了。她含着泪对他说,对不起。鸟说,没什么。大概谁都会是这样。
元感到有时候鸟在用一种独特的方式观察着自己。这让他有时候脸面微微发烫。但他还是较好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而且鸟有时候不经意的动作明显是源自于对他的模仿。鸟为了不被他发现还刻意地掩饰,结果更加显露出这一事实。他想着,鸟真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人。鸟虽然看起来桀骜不驯,但其实是一个心细如发的人啊。
一天元在路上遇到了那天一起吃饭的同学。他说那天你早早地离开了,后来我们又喝了很多。其中鸟喝得最多。鸟真是一个汉子。元说,你也喝了很多吗。同学说,我在看他们喝。你最近怎么样,那天本来想过去和你多聊一会,后来发现你走了。同学说着邀请他去家里坐。元说还要值夜班。同学就送他去。他们穿过了便利店,茶店,饭店,走过一个路口。同学说,听说有一个同学喝酒时候不舒服,等到喝完酒之后就不行了,送去医院抢救也没抢救过来,你知道吗。元说,还有这样的事吗。同学说,好像是这样。你们医院之间没有听到消息吗。元摇头。他想着,也许传错了,说的是自己但结果不对,也许确实有一个这样的同学。他问,是哪个同学了。同学说,我也不知道。总之还是少喝酒为妙。你那天为什么先走了呀。元说,当时有些事,忙。太忙了。
元问鸟有没有这样的事。鸟也说不知道,鸟说,也许是在传你的事,但你已经治好了。人们总喜欢以讹传讹。在和鸟说话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元的脑海里盘桓着鸟的妻子在手术台上的样子,有些虚弱,有些历经沧桑的样子。而鸟的脑海里显示出另一幅画面:他在月光下,或者酒场上,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和人干杯。嘈杂的说话声,饭菜从送菜口源源不断地端上来。大家拿着筷子跃跃欲试。而拿起酒的人就拿起了全部。他又喝多了。他的酒量并不大,容易喝多。他感到酒菜在自己的肚子里翻江倒海,随时都有决堤的可能。画面很快就转到自己呕吐的时候,他捂住自己的脖子,半跪在地上,好像脖子上中了一枪,他正在努力地将子弹从嗓子里吐出来。但这明显是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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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赏析古诗词 公众号 欢迎您 开始赏诗词 苏轼对社会的看法和对人生的思考都毫无掩饰地表现在其文学作品中,其中又以诗歌最为淋漓酣畅.在二千七百多首苏诗中,干预社会现实和思考人生的题材十分突出. 苏轼对社会 ...

  • 夫妻本相爱,为何找情人,一个女人的讲述,只因喝醉了酒

    大牛忙婚姻情感案例系列 关键词:离婚.情人.忘情 文章长度:4600字 原创文章.抄袭必究 偶然看到这样一个问题:那些曾经发誓不离不弃的夫妻,为何后来离婚了?他们真的爱过.恨过吗? 其实,在多数婚姻中 ...

  • 喝醉了,按压手上一个点,就可快速解酒

    在春节期间,对很多人来说,喝酒是少不了,如果一不小心喝醉了,该怎么办? 按压手上一个穴位,就可帮助你快速解酒. 按压穴位真的能够解酒吗? 像国家中医药管理局主管.<中国中医药报>社主办的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