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喝醉了酒 2024-07-31 03:00:25 鸟喝醉了酒。他的酒量本来没有那么大。但他喝了很多。他喝酒的声音是这样的,不咕咕咕咕。有人说,听起来好像大鹅的叫声。他在一张又一张桌子上如同蝴蝶一样流连飞舞。他和不同的人喝酒。大家都举起酒杯,张开森然的嘴,里面映出垂直于舌头的牙齿。鸟将手放入嘴中,像是压簧片一样压住舌头,汹涌而来的排泄物让他感到窒息,一时间他涕泪横流,好像一边奔跑一边流泪。但他没有奔跑,他半跪在行道树下的一个下水井盖边。嘴里的腐败气息淹没了他。他泪眼模糊。他并不十分愿意和他们喝酒。但他们对他形成了某种包围。每个人都是一根石柱,他走进了石柱的包围圈。石柱排成八卦的样子。不咕咕咕。但他也可以对他们说,你们被我一个人包围了。鸟的朋友元很早就撤离了。他说自己感到不舒服,需要回去好好像休息。其他人都在劝阻,有的甚至圆睁双眼咬碎银牙要他留下。他好像一个敏捷的足球运动员,虚晃一枪就绕了过去,带着自己的不舒服离开了。他在路口打了个车,一开始和司机说回家,但半路上感到愈加不舒服,他换了个坐姿,还是不行。他捂住有点痛的胸口,有点像是中弹的战士。他感到心中一阵憋闷,像是被巨石压住不能动弹。他结结巴巴地对司机说,去附近的医院。司机听言,迅速调了个头,开到最近的医院。他的脸当时已经变了颜色,医生检查了一番后赞许地说,你来得很及时。再晚来一会就会心梗发作。当元向鸟讲述这件事的时候,鸟捏了一下他的肩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以后会享福呀。元说,想一想,好像没有享过什么福,而且更重要的是内心的感受呀。元又说,就像我们前不久的同学聚会,饭店的饭菜十分丰盛。有各种样的不同做法的海鲜,海鲜做的汤,烤海鲜,辣炒海鲜。还有鸡鸭鱼肉,牛羊之类的可以饕餮的美味。让人想起物质匮乏的小时候,总想要能吃得丰盛一些,以至于反映到梦里。一回父母去外地,我和伯父在一起。我梦到了满桌的山珍海味,还有如同从前挂在墙上那种描绘美食的油画中的各种美味佳肴。在餐前做了一系列准备工作,包括摆放餐具之类的事。当我终于坐在餐桌前时,梦已经走向了它的尾声。我突然醒来,看到清晨的微光已经透进了窗子,镂花的镜子中反映出事物的形状。在出门上学的路上,一直在惋惜着美好梦境的逝去。鸟默默不说话,他也有着可堪回首的往事。元问,鸟,你为什么不说话。鸟说,因为我也想到了自己从前的一些事。鸟那时也想着吃一些美味的食物,但他并不大明了美食的谛义,蛋糕、或者大鱼大肉,都不能与他心中的美味相抗衡。至于到底是什么,他总觉得应该是那种见所未见的虚无缥缈的食物。一旦有了实体,就有了可供批判的弱点。但鸟想的更多的是另外的事。元问,那天你喝多了吗。鸟说,喝得太多了,本来已经吃了许多,又加上喝了很多的酒,就吐了出来。元说,你吐过很多回吧。你常常和他们喝。鸟说,也不经常,很多都会推辞,那次是阴差阳错。这是一个概率问题,鸟认真地说。他是在什么情况下拒绝他们呢。他们向来都喜欢喝酒,几乎是用生命在喝。生死之交一碗酒,喝得天昏地暗,喝得天长地久,喝得有情有义,喝得如痴如醉。他们举起酒杯,劝着不喝酒的人说,不喝就是看不起我。那天鸟接到他们中的一个的电话,让他现在就出去。他问是去喝酒吗。对方说,是的,快来吧。我们都来了。他说,算了,我还要再工作一会。但对方说,工作什么的不着急。他们还将电话传递给另一个,另一个也劝说他,未果,等到他们全部说了一遍,他依然拒绝了他们。他就是一个这样的孤傲的人。但如果他们哀恳地说,来吧,来吧。他说不定会动了恻隐之心而前去。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和他们一起说一些话,但会尽力避免喝酒。但如果高兴时候,也会喝很多,和不同的人,不管认识不认识,他拿起酒杯,好像举行一场盛大的祭祀。大家说,鸟喝多了。但鸟说,我没有喝多。因为鸟并不是一个能喝很多的人。元是一个医生,他很能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就像他知道病人的身体状况一样。他给数不清的病人看过病。有时候他走在街上,听到有人在叫他,回过头发现是自己曾经治疗过的病人。病人愉快地和他挥动着手,感谢着他对自己的治疗。鸟问,你喜欢做手术吗。元说,不喜欢。其实一个医生喜欢的是让人为自己做手术。就好像一个老师喜欢被人教育一样。人们总喜欢走到自己的反面。鸟摇摇头。他拿着一杯啤酒。他们倚在一根栏杆上。元问,你今天有兴致喝酒吗。他说,我没有兴致,我只是喝一些。喝的时候没有感觉。元一直在想,什么样的感觉是没有感觉,喝酒喝到没有感觉是什么感觉。鸟的妻子病了,他对元说,托付给你了。元身为主治医师,负责他的妻子的手术。麻醉师打了麻醉,鸟的妻子的身体一寸一寸地失去意识。这时候元才更清晰地看清了她。她的高挺的鼻翼,现在正平和而轻微地翕动着。她的垂帘一般的头发。他拿起手术刀,在同事们的协作下动起手术。无影灯照亮了每一个人的脸。手术室里十分安静,听得到手术器械的乒乓声,发着银色的寒光,还有血的流动声,表皮撕裂的綷綵声。手术中,元有时候将自己想象成鸟。他和鸟还有鸟的妻子是高中同学。他们当时的关系就很好。但鸟和她为什么走在一起了呢。也许是因为他的助力吧。当时他们三个人都有互相爱慕的意思。元选择了放弃。他一度还减少与他们的来往。鸟问,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出去玩呢。元很平淡地说,因为我现在更喜欢一个人安静地坐着。我不希望有人打扰我。鸟说,我不明白。鸟问她。她说,因为他是一个好人。鸟想起他们以前一起游玩的画面,觉得有些怅然。他其实更喜欢和元交往,而不是一个女生。女生毕竟是女生,行为方式和思维方式都与男生不同。不知道三个人为什么总在一起玩。也不知道元为什么突然退出。好像厌倦了这样的关系。鸟问,我们没有得罪他吧。她说,你想多了,怎么会呢。他也许只是倦了。每个人都有倦了的时候。有的会去喝酒,有的则看电视。鸟去找元。元关着门,大声说,我不在家。鸟说,你出来。但元不出来。鸟大声敲门。元从窗口看到愤然离去的鸟。但过了一段时间,鸟想起两人的友情,便消弭了之前的不快。他和元依然保持着交往。只是三个人很少一起玩。每当鸟和她走在一起时,鸟就会想起三人一起行走的岁月。他问,为什么。她问,什么为什么。他说,为什么我觉得我们三个人的时光那样美好。她说,因为回不去的就是美好的。鸟的妻子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元想着,如果当初自己没有主动放弃,站在她身边的就是自己了。当时她将他叫出来,问他应该怎么做。她说,我发现自己同时喜欢上了两个人。元问,那么,你更喜欢哪一个。她好像陷入了迷雾之中,眼神也陷入迷离中,说,无法选择。要不然我们一起生活吧,鸟不会介意的。元摇摇头。他问,你只和我说了吗。她说是的,我正犹豫要不要和鸟说。鸟是一个倔强的人。元用手揉揉眼睛,说,你不用和他说了。我觉得你们也许更合适一些。我最近几天要安排一次远行。元去了很远的地方。不接别人的电话。大家都以为他失踪了。但他突然又回来了。大家问他去了哪里。他说,我去了很远的地方。那里有边境线。我在边境线上来回走。有枪口对准了我,警告我不要过去。我就退后几步。这时候下起了雪。我还不知道,原来快要冬天了。我以前一直以为刚到秋天。但下起了雪。我就在雪中走。在雪地里留下脚印。一脚深,一脚浅。我没有感到冷,虽然穿得并不多。但好像失去了感觉。与此同时,鸟和她拉住了手,他们走在街上,或者坐在电影院里,一起看着什么,谈论着什么。他们感到十分温暖,甚至脱去了外套。鸟问她,为什么这样热呢。他们的手好像在荡秋千,触碰,不知怎么就牵在一起,带着细微的颤动,好像在寻求肯定。默许,以及缓慢的回声一般的回应。好像一切都是昨天发生的。元拿起手术刀,投入到手术中去。手术使他忘我。他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在为谁做,甚至忘了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凭借着医生的常识与本能,在怜悯心的驱动下,一点点地推进着自己的工作。最后涓滴汇成大海。大海是一片燃烧的原野。周围的医生们的脸都如同低洼地,里面沉积着潋滟的水波。他恍惚不已。这时鸟的面容出现并放大,好像飘飞的气球,他看见了鸟。在慢慢膨胀的脸的中心,蕴含了破灭的因素。鸟的面容就这样渐渐稀释。成为洇在心底的一抹经历岁月漫漶的青铜色的悲情。鸟的妻子的手术很成功,过了不久她就康复了。她很感愉悦,她说,要好好感谢一番元。鸟说自然。他们准备了丰盛的菜肴,他们都很了解元的口味。元坐在餐桌前,听到她说,这是特意为你准备的时候,有一些细微的感动。但只是一刹那间。他已经过了感谢别人的年龄。他听得更多的是别人的感谢。而她也很快开始感谢他。他说,不用了客气了。他的言外之意是我们曾经是那样好的朋友。鸟为他倒上红酒。他说,我不大喝酒了,自从上次去鬼门关走了一回,鸟也不勉强,说,只喝一杯就好。元讲医院的事,说什么医生做手术将手术器械遗忘在患者肚子里,或者太平间的奇闻异事,或者医生和患者亲属吵架。她接着他的话题说,是啊,医生有时候很难得到别人的理解。大家都习惯了被服务,好像医生生来就是为患者服务的,其实那也不过是一种角色。人们总想着要扮演什么,在扮演中获得微不足道的可怜乐趣。就像演员,他并不为演戏而快乐,只是感受着戏中人物的快乐而快乐。不是他在演戏中的角色,而是戏中的角色在通过他演绎自己。元露出不大理解的表情。她说,打个比方说,戏中的角色是能够流传恒久的,比如《莺莺传》里的红娘,张生之类的人物,但演员却是不断传承不断变化的。鸟独自喝着酒,他站起来,加了一些冰块,问元要不要在饮料里加冰块。元摆手说不要。鸟举起酒杯,仰着脖子将酒与冰块一饮而尽。将冰块嚼得咯咯吱吱地响。冰块有些凉,鸟张大嘴来吸收周围的热气。鸟不由得想起大学的岁月。那时候他们三人坐在一起填报志愿。选了同一座城市,就是为了以后一起聚会方便。每到周末,他们就到约定的地方,有时候是在某个商场的步行街,有时候是在山腰,有时候是在某家咖啡馆。三个人将各自的情况做一个简单的介绍。包括有没有加入社团,学校里发生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喝着饮料或酒。鸟那时候也是偶尔喝偶尔不喝。喝不喝完全像是薛定谔的猫。他也说不准,兴之所至喝一打还能一杆将台球全部打入网中没有兴致则滴酒不沾。元评价医学院里一个老师,说那个老师就像是啤酒瓶子,头像是啤酒瓶盖,可以用起子起开,冒出咕咕嘟嘟的如同泉水一样的酒。鸟问他为什么这么说。元说,不知道,是我随便说的,一种感觉吧,没有原因。他们还一起去过博物馆,排了很长时间的队。关于博物馆的展品,鸟知道一些,元知道另一些,她知道得更多,或者更少。有时候也许完全不知道。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友谊。他们喜欢的是一种感觉。不是每个人都能让他们拥有这样的感觉,因此如果志同道合就显得更加可贵。有人可能显得更为冷峻,好像严寒的气候。有人则给人一种温暖的春风吹拂的感觉。一次,她对他们说,我们一起去旅行吧。两个人都说这是一个好主意。他们收拾行囊,一起踏上旅途。旅途上的风光让三人陶醉。她愉快道,我不想回去了,我想一直留在这里。但元道,当你在一个城市待久了,也会想要逃离吧。最后只能不断地逃离。鸟接着说,也许逃到最后发现还是原来的地方是最好的。她哈哈笑道,是啊,但也需要这样一个过程,这样才能更好地意识到自己所在地方的可贵吧。鸟拉住元的手,对元说,你的手真是很软。元将手抽出来。她也曾这样对元说。元说,大家的手不都是这样吗。她说,不是的,我的就很僵硬,很难弯回去。他握住她的手感受了一下,确实略硬一些。他可以将大拇指弯折到很大的程度,好像一把折刀,紧贴住胳膊。元有时候想象自己的手就是刀,或者更为强大的激光刀,可以发射出摧毁病毒的激光。元说,我的手刚柔兼并。从鸟家中出来,元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街上游荡。鸟将他送出来时,问他,这么多年了,你一直没有找一个吗。元摇摇头,说,我还是喜欢一个人。街上虽然不是很热闹,但也有一些人。他们是一个时代的明暗过渡的人,是黄昏最后的见证人,与白日西沉的承载者。他们从各自的生活轨迹出发,最终要走到同一个终点。只有时间倒流才能让他们退回到起点。元想着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他很觉得愉快。他放轻了脚步,让自己如同手滑过棋子风掠过钢琴一般滑过街道。好像自己并非走在街上,而是走在水面上。鸟想着,为什么过去的那种温情的感觉不再了,只是在偶尔遇到一些事情或者看到一些事物时才有所触动,才通灵一般回到从前。就像有一天他路过里面摆着挂满烤鸭的来回旋转的烤架的烤鸭店,店面很小,似乎只可以容纳一只烤架,而烤架也像是整个店乃至整个城市的中枢。烤鸭上面有着焦黄的淋漓的油汁。店里传出循环播放着的欢迎购买的话,与此同时也播放着班得瑞的《安妮的仙境》。这让他觉得十分温馨,妙奇。有一刹他回到了从前。好像可以重温旧日的迷梦。他想起村庄的炊烟,凭借炊烟,就可以将整个村庄吊起来,离天空越来越近。鸡犬都在天上运行。而村庄中永远笼罩着一层迷雾,好像不能从其中走出。越接近中年,越好像失去了很多与往日的联系,好像自己刚出生就长到现在这样大一般,就像中世纪画作表现的玛利亚怀里抱着的中年耶稣形象。鸟有一回去买药,他站在柜台后面,问售货员有没有消食片,售货员拿出了山楂丸。他说不是山楂丸,是消食片。售货员说,山楂丸也可以消食。他说不是山楂丸,是消食片。但售货员坚持说山楂丸可以消食。他生气地说,不是他妈的山楂丸,是消食片。售货员的脸上依然很平静,他在柜台后面坚持着。鸟伸出双手揪住售货员的衣领。售货员问,你要干什么。他往后推了售货员一下,说,让你再说山楂丸。去你的山楂丸。鸟走出药店,惊讶于刚才自己的反应。本来他可以换一家药店的,但他选择了和售货员争吵。当时如果不是有人拉着他,他就冲上去把售货员揍一顿了。要不就打自己。他已经多久没有这样生气了。为什么会这样生气。在街上,元看到了许多生活的底色,一些在风中售卖货物的人,他们有的开始收拾东西去往下一个地点,好像在风中旅行。有人边走边唱着,行走在冬夜的冷风中。楼群里的灯光好像在摇晃,为歌曲伴奏。一些人围在前面,好像在进行什么活动。他也走过去。看到人群中间有一个人在唱歌。他唱得很深情,有人鼓掌。有人一边走开一边回头,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元看到那个人的脸,一半被夜的阴影笼罩,另一半被灯光照亮。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走到了市中心。他的手心微微有些汗,他张开手,在人群之中挥舞,好像在招呼什么人。但没有人应和。他想到鸟,过了许多年,鸟似乎一直没有改变。他保持了自己。这让他感到奇怪,真正坚持自己的不正是自己吗。但在鸟的面前,自己似乎并没有那样纯粹。可能鸟也会这样想吧。他并不计较得失,一路风风雨雨。但总算走过来了。好像只要一直走就可以走到天尽头一样。而天尽头有香丘。她望着窗外,月色十分明亮。好像有人为月色做了提炼。不仅明亮,还很廓大,宛如一面悬在半空的铜镜,照见古今。是他还是他,对她说,今晚的月色很美。她想起那首《草原夜色美》的歌来。草原的夜色确实很美,漫天都是星辰。也许是鸟,也许是元。记不清了。他们都很好,是世上不可多得的好人。可惜自己没有一个妹妹。做完手术后,她觉得身体的某一部分发生了永久的改变,对生活的感受也因此有了一些不同。以前她觉得努力就可以得到想要的结果。现在虽然也这样觉得,但也慢慢承认了天意。她能够胜天半子吗,还是在无知觉中陷入窘境。她时常感到累。前几天她还感到腰疼。而之前她从不会感到腰疼,好像没有长腰一样。她躺在床上的时间更多了一些。有时候看手机,有时候什么也不做。她望着天花板,好像天花板随时会掉下来。她不是没有想过发生地震的可能。如果发生地震,大家都会从楼道里跑出来,有的甚至来不及穿好衣服。大学时期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那时候他们感受到了楼体轻微的摇晃,已经快要夜半了,很多人都已入睡,她本来正在台灯下看书,她将舍友一个个推醒,她们穿着睡衣就往出跑,一个急忙拽了一件外套披上。她们跑出来,发现已经有一些人在跑了,她们一起呼喊,让更多的人出来。楼梯上到处是踢踢踏踏的声音,好像有一万匹马在楼道里奔驰。跑出来的人们都集中在大楼下,看到灯光亮起来,又寂灭。里面还有人,但似乎已经放弃了逃生而专注于自己的梦境。也许他们觉得人们的奔跑也是梦的一部分。他们在外面说了一会话,没有什么异常,好像刚才的感应只是一个错误。于是不断有人重新走入楼中,但也有人坚守在外面,用大衣裹紧自己。还有一些准备出去住。她后来也回去了。自那以后,她明白了许多事都不过是徒劳。后来她也做了许多徒劳的事,买了许多没有用的商品,但买回来就没大用。她偶尔会想象元的生活,一个生活得从容不迫的男子,有点像是一个谜。她当时喜欢过他,后来也还是有些喜欢。但旧梦难以重温,每个人都要向着自己的方向前进,没有人在原地等着自己。她和鸟属于生活中的幸运者。高中以来,他们就一直相依相伴,那时候他们什么也不懂,就像革命时期的青年人,和女同志同处一屋囫囵睡下,什么都不会发生,也没有发生的必要,是多么纯洁的革命友谊。就连一床百合花被子也给人以无穷的遐想。元是否一直保持着单纯的生活习惯。元走到一个巷子中,夜色已经很晚了。前面是去往车站的路。车站的附近总有一些小旅店。小旅店前面总有一些行踪鬼祟的人,她们会对刚从车站走出来的人说,要不要住店。走着的人想如果住店可以去连锁酒店呀,何必要去一些来历不明的小旅店呢。就在要离去的时候,听到那人说,有漂亮的小姐。走着的人就会踌躇一会。如果跟着去,势必会走入一条曲曲折折的小路。元通常并不理睬。但这次他想,到底是什么样子。他有些好奇啊。他是一个很洁身自好的人。并没有谈过很长时间的恋爱。和他们分开不久,有一个女子向他表露了对他的喜欢。他没有应答。女子受了情伤,觉得自己的爱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但他想,不是每件事都有回应的。女子后来不大联系他。之后他主动追求过一个女子,但因为工作忙的原因,就没有后续。一个护士常常约他一起吃饭,他觉得护士也不错,护士带他去家里做客。护士家里没有别人。她将他像被子一样拉到自己的身上,他觉得她的身体很软,几乎不知道她是如何将他带到自己身上的,好像绊了一跤,好像电视剧常用的情节,男子不小心跌倒在女子怀中,两人不经意地吻了一下。他觉得很无聊。于是立即坐了起来。他看着家里的陈设,并四处走动,谈论着她家中的陈设,来掩饰自己的不安。但他并没有什么可不安的。她伸出手拉住了他。或者他先伸出了手。他感到拉到的确实不是自己的手,几乎像移植器官一样有了排斥反应。但也还好。他可以想见她在医院里穿着白色大褂的样子,洁净的颜色,俏丽的颜色。因为这样的颜色,他觉得他手中的手甚至有些珍贵。她和他坐在一起。她说,你喜欢医院吗。他说,医院里平时太吵嚷了,患者总是很多,每个时段都充满了人,好像钟表表盘的指针都是由人构成的。她问,你为什么不逃离医院。他摘下眼镜,反问她,你说能去哪里呢,你觉得哪里会更好一些呢,其实大都是一样的吧。我们想要寻求宁静,但最后往往只能找到宁静的反面。就好像我们本来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但结果却成了相反面貌的人。好像是一个诡计。全世界人布置的网罗。护士对他的话很感兴趣,她不停地让他多发表一些见解。但这时候他觉得自己说了很多,没有什么意思,好像自己在炫耀自己的观点一样。其实每个人都有正确或不正确的观点,大家都在互相容让。都保留着对对方的浅淡的尊敬与自己的谦卑。都在苦熬。时常觉得自己的话不妥。或许不妥当才是更恰当的。但后来护士独自一人留在屋里呜呜地哭泣。她在为自己而哭,为自己悲惨的命运哭,为自己没有被人珍视而哭。她以前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挫败。她一开始坐在沙发上哭,后来滑到地上,坐在地上哭。哭出一片汪洋,自己好像坐在船上。元呼吸着夜晚的空气,怀疑夜晚的空气与白天有什么不同,也许白天的才是真正的空气,而夜晚的是假的,或者是以暗物质存在的。有人在夜色里走,有人在夜晚哭,哭自己的命运,哭自己不被人理解。但理解是没有必要的,因为大家都习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样更为舒适一些。元走了很久,有没有一整晚,他本来想着,自己应该多休息一些,而不是相反。但他没有太过于在乎自己的身体。如果他可以,他还要喝更多的酒,除非到了不得不停止的时候。他可以在更多的夜晚彻夜不眠,在永久的沉睡之前。鸟想着,和自己同在一张床上的她到底和四处直立行走的她有什么区别,或者没有一点区别。他当然不会关注这些。他想着他是如何在这个世上立足,而要考查这一点,势必要还原到自己所处的环境,以身边的人作为参照系。以她为横轴,以元为纵轴。他可以看到不同刻度上的人。他们有的正在因外力的影响而扭曲变形,好像四维空间的生物。他们都有回不去从前的缘由。也没必要。但他如果重来一次,会不会选择和她在一起,还是让她和元在一起。她并不知道他知道她同时喜欢两个人的事,他也没有问她。他大概也会做一个好人,让他们在一起,而自己体验元的角色。一个当之无愧的好人,一个被赞扬的并且被感激在心的好人。鸟想不出来,也许注定如此,因为两个人的性格与处境。他通常是付出更少的那个。他常常要等别人付出之后自己再付出。不像元,元总是主动帮助别人。元是一个热情的人。因此元适合做医生。做医生需要有爱心。当面对她时候,鸟有时候想象自己是元。他按照元的方式和她相处。她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她问鸟,为什么你有时候好像并不是你呢,你身上好像并不只有一个人。好像角色扮演一样。鸟问,你觉得我像谁。她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有时候感觉你不像你,却像是另外的什么人。他想着,她是不是因为和自己结婚以后而更加喜欢着元呢。就像见惯了红玫瑰的人更喜欢白玫瑰而认为红玫瑰是蚊子血呢。她看出来鸟在模仿谁,但她不想说破。她觉得这样也好,有点像是三个人一起生活。鸟真是一个模仿天才。他并不是模仿外在的事物,而是抓住了事物内在的神髓。而且不是缓慢抓住,而是一下就把握住了。这也反映出他们的友情多么深厚。想必鸟一直在观察着元。而元并不知晓。鸟的注视必定显得漫不经心,但却有着惊人的洞察力,能够见微知著。比如鸟模仿元抽烟的样子,并不单单是姿态,而更多的是眼神,也不仅是眼神,而是整个身体散发出来的慵懒气质,那种气质是很难模仿的,需要举手投足的复刻,只要一个鬓角之类的细节出现了问题,就立刻会被人发觉。她想对鸟说,你应该去演话剧。但鸟必定会将烟扔在一边,负着手走出去。并且不再回来。很多人就是这样突然离开并且再没有回来的。她有时候想着,鸟是如何暗中关注着元,谈天说地的语调,流年暗换的眼神,从容但不失果断的动作。如果没有自己,她想,他们说不定会比现在更加亲密。说到底,还是男子之间的友情更为牢固一些。他们的生理构造、七情六欲、所思所想,以及行为方式种种似乎都与女子有所不同,也因此,男子与男子的关系才是最为恰当的美好关系。而男子与女子的关系就有些擦枪走火的危险。她有时候为自己的多余而伤心而内疚。有时候鸟问她,你为什么伤感。她就不知如何回答。鸟这时候拍打着她的肩膀,说他知道她为什么伤心,这时候她就更加伤心了。她含着泪对他说,对不起。鸟说,没什么。大概谁都会是这样。元感到有时候鸟在用一种独特的方式观察着自己。这让他有时候脸面微微发烫。但他还是较好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而且鸟有时候不经意的动作明显是源自于对他的模仿。鸟为了不被他发现还刻意地掩饰,结果更加显露出这一事实。他想着,鸟真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人。鸟虽然看起来桀骜不驯,但其实是一个心细如发的人啊。一天元在路上遇到了那天一起吃饭的同学。他说那天你早早地离开了,后来我们又喝了很多。其中鸟喝得最多。鸟真是一个汉子。元说,你也喝了很多吗。同学说,我在看他们喝。你最近怎么样,那天本来想过去和你多聊一会,后来发现你走了。同学说着邀请他去家里坐。元说还要值夜班。同学就送他去。他们穿过了便利店,茶店,饭店,走过一个路口。同学说,听说有一个同学喝酒时候不舒服,等到喝完酒之后就不行了,送去医院抢救也没抢救过来,你知道吗。元说,还有这样的事吗。同学说,好像是这样。你们医院之间没有听到消息吗。元摇头。他想着,也许传错了,说的是自己但结果不对,也许确实有一个这样的同学。他问,是哪个同学了。同学说,我也不知道。总之还是少喝酒为妙。你那天为什么先走了呀。元说,当时有些事,忙。太忙了。元问鸟有没有这样的事。鸟也说不知道,鸟说,也许是在传你的事,但你已经治好了。人们总喜欢以讹传讹。在和鸟说话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元的脑海里盘桓着鸟的妻子在手术台上的样子,有些虚弱,有些历经沧桑的样子。而鸟的脑海里显示出另一幅画面:他在月光下,或者酒场上,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和人干杯。嘈杂的说话声,饭菜从送菜口源源不断地端上来。大家拿着筷子跃跃欲试。而拿起酒的人就拿起了全部。他又喝多了。他的酒量并不大,容易喝多。他感到酒菜在自己的肚子里翻江倒海,随时都有决堤的可能。画面很快就转到自己呕吐的时候,他捂住自己的脖子,半跪在地上,好像脖子上中了一枪,他正在努力地将子弹从嗓子里吐出来。但这明显是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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