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陆游与唐婉的那场沈园遗梦

原创遥山书雁2020-12-16 20:18:42

历史上对于陆游,总是以“爱国诗人”冠冕,但在后世读者对他的喜爱,莫过于那首脍炙人口的《钗头凤》,数百年来,几乎已成为爱情悲剧、真情挚爱的象征。陆游和唐婉这对有情人难以眷属的悲剧,感动了后世无数人,也成就了陆游的痴情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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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遥山书雁

南宋光宗绍熙三年(公元1192 年),年已68岁的陆游,在秋来萧瑟时节,走进绍兴南郊的沈氏园,他看到四十年前自己题壁的词作被勒刻于石的《钗头凤》词云: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刹那间,前尘往事涌上心头,怅然之余,赋诗抒发感慨,这一首七律,题长宛如序言,题曰《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易主,刻小阕于石,读之怅然》,诗云﹕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柱香。

刘克庄《后村诗话续集》有记载:

放翁少时,二亲教督甚严。初婚某氏,伉俪相得。二亲恐其惰于学也,数谴妇。放翁不敢逆尊者,与妇诀。某氏改事某官,与陆氏有中外。一日通家于沈园,坐见目成而已。翁得年甚高,晚有二绝:

肠断城头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见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陈鹄《耆旧续闻》一书中曾写道:

余弱冠客会稽,游许氏园,见壁间有陆放翁题词云:『红酥手,黄縢酒,……(略)』,笔势飘逸,书于沈氏园,辛未三月题。放翁先室内琴瑟甚和,然不当母夫人意,因出之。夫妇之情,实不忍离。后适南班士名某,家有园馆之胜。务观一日至园中,去妇闻之,遣遗黄封酒果馔,通殷勤。公感其情,为赋此词。其妇见而和之,有『世情薄,人情恶』之句,惜不得其全阕。未几,怏怏而卒。闻者为之怆然。此园后更许氏。淳熙间,其壁犹存,好事者以竹木来护之。今不复有矣。

由以上二则史料可得知,陆游早年婚变,妻子唐婉改嫁与陆家有中表关系的某官,后曾相遇于沈园,两人也仅目光接触而已,文中未提及赠酒与题壁之事,抄录的《沈园》二绝,是放翁晚年之作。

陈鹄则指陆游前妻再嫁之士子“家有园馆之胜”,似即为当时的园主,她得知故夫前来游园,遣人送去酒馔,以致陆游感伤不已,题词于园壁,去妇亦有和作,只惜残佚;陈鹄强调自己曾经亲睹《钗头凤》题壁真迹,并称陆游的字“笔势飘逸”。

到南宋末年,周密(1232-1298)的《齐东野语》对陆游与唐婉的婚变始末及两人沈园偶遇,就有较详备具体的记叙,并明言陆游前妻姓唐,两人是表兄妹关系。《齐东野语》卷一放翁钟情前室写道:

陆务观初娶唐氏,闳之女也,于其母夫人为姑侄,伉俪相得,而弗获于其姑。既出,而未忍绝之,则为别馆,时时往焉。姑知而掩之,虽先知挈去,然事不得隐,竟绝之,亦人伦之变也。唐后改适同郡宗子士程。尝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迹寺南之沈氏园。唐以语赵,遣致酒肴。翁怅然久之,为赋《钗头凤》一词,题园壁间,实绍兴乙亥(1155)岁也。翁居鉴湖之三山,晚岁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尝赋二绝。盖庆元己未(1199)岁也。未久,唐氏死。

若撇开陆游之母与前妻是否为姑侄、沈园是否为唐婉再嫁宗室子弟赵士程的园子、两人偶遇果真有致送酒肴等这些枝节不论,则陆游凛以亲命,不得不与元配仳离,其后各自婚嫁,数年后巧遇于沈园,未几,唐婉去世,放翁则始终不曾忘记,到老仍屡屡赋诗悼念。

时光太短,相思太长!相思在陆游的心中一直发酵澎湃。唐婉的离去,成了陆游心口永远的痛,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唐婉,回忆往昔欢悦的时光。从孝宗淳熙十六年到宁宗嘉定元年,陆游在人生暮年写下的有关和唐婉的爱情悲歌,除前述六十八岁作的那首七律之外,归纳至少还有以下几首﹕

《沈园》二首

其一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其二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作于宁宗庆元五年(1199)春季,陆游时年七十五岁,居故乡山阴。之前两年七十三岁时,续娶之王氏夫人去世,未见有悼王氏夫人之诗词。诗云“梦断香消四十年”,则推算唐婉死于绍兴二十九年,去世时与陆游仳离约已十三年,斯时,游正远在福州决曹任上。

《禹寺》

暮春之初光景奇,湖平山远最宜诗;

尚余一恨无人会,不见蝉声满寺时。

陆游时年七十七岁,居故乡。“禹寺”即邻近沈园的禹迹寺。这一年,有诗《夏日杂题》云﹕“憔悴衡门一秃翁,回头无事不成空。可怜万里平戎志,尽付萧萧暮雨中。”除报国夙愿难酬的慨叹外,也为万事成空自嗟,就中,那无人领会的一恨,更属耿耿于怀。另一首《小饮梅花下作》则有“六十年间万首诗”句,替当年自问“此生合是诗人未”,作了解答。

《春日绝句》

桃李吹成九陌尘,客中又过一年春;

余寒漠漠城南路,只见秋千不见人。

嘉泰三年(1203年)陆游七十九岁。前一年的五月,陆游奉诏,离故乡山阴赴临安(杭州),修孝宗、光宗两朝实录兼修国史,到今年四月任务完成,五月十四日离开临安,自此未再重履都城。这一年正月,陆游除宝谟阁待制,他还曾推举自己的学生曾黯自代。诗中谓“客中又过一年春”,当即指在临安小住一年。春寒料峭,诗人虽客居临安,萦怀难去的,犹是故乡沈氏园惊鸿一瞥的故人与怅惘旧情。

《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二绝》

其一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其二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这两首因夜寐梦游沈园而写的诗,作于宋宁宗开禧元年(1205年)岁末,此时,放翁已高龄八十一岁,生活愈形拮据,乃至“米尽晏炊,樽空辍饮,忍饥裁句,枵腹读书”,唯生活尽管窘困,亦“均能善自排遣,处之泰然”。只是对唐婉的忆念与沉哀,竟是连入梦都回避不了的。此二绝句,周密于《放翁钟情前室》文中即曾引述。

《城南》

城南亭榭锁闲坊,孤鹤归飞只自伤。

尘渍苔侵数行墨,尔来谁为拂颓墙?

宁宗开禧二年(1206年)作,陆游年八十二岁。这一年,陆游最小的儿子陆子遹编《剑南诗续稿》成四十八卷,卷有百篇,堪慰老怀。然思及城南小园的颓墙墨痕犹存,而己如孤鹤,不胜凄凉。放翁此诗,实不止自伤,更伤故人早逝。

《禹祠》

祠宇嵯峨接宝坊,扁舟又系画桥傍。

豉添满箸莼丝紫,蜜渍堆盘粉饵香。

团扇卖时春渐晚,夹衣换后日初长。

故人零落今何在?空吊颓垣墨数行。

《禹寺》

禹寺荒残钟鼓在,我来又见物华新;

绍兴年上曾题壁,观者多疑是古人。

两诗均作于宁宗开禧三年(1207年) ,这时候陆游年已八十三岁。《禹祠》一诗,“空吊颓垣墨数行”仍指沈园题壁往事,故此禹祠乃指绍兴城南之禹迹寺。

《春游》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此诗作于宁宗嘉定元年(1208年)春天,八十四高龄的老诗人,可能是最后一次重游沈园,怅触旧情,唯有赋诗嗟叹,憾惋的依然是“幽梦太匆匆”,这也是放翁对唐婉献诗的最后一篇,可见对唐琬痴情一生,此情天地日月可鉴,情比金坚。一年后的岁除(嘉定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公元一二一〇年元月二十六日),诗人辞世,走完八十五年人世岁月。

在深挚动人的爱情诗寥寥可数的宋代,放翁于六十三岁写的两首七绝,与前述多首沈园诗一样,长久被传诵,诗里所述怀者,依然与唐婉相关。陆游为怀念唐婉,光是追忆沈园之邂逅就留下了十多篇诗文。这种深挚无告,凄然而又令人慕然的爱情,成为了爱情的千古绝唱。作为一个为情所困的男人,爱,却无法彻底,始终没有敢冲破旧的封建礼教,终于还是做了一个殉道者的角色,这无疑是失败的,也是可悲的,甚至可以说是懦弱的。

《余年二十时,尝作菊枕诗,颇传于人,今秋复采菊缝枕囊,凄然有感》

其一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閟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其二

少时曾题菊枕诗,囊编残稿锁蛛丝。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在摆着屏风、垂着帏幔的卧房里,刚用菊花装好的枕头散着淡淡幽香,不觉得想起四十年前的往事。那时两人还没分离,她就替他装过同样的枕囊。

弱冠之年一段极为短暂的婚姻,留给放翁终身不渝的悬念与无法释怀的创痛,真乃“灯暗无人说断肠”。深入理解这两首诗,实隐约有弦外之音,透露诗人当年与唐婉初婚,伉俪相得,闺房之乐的艳情曾因诗外传;而四十三年前的往事,放翁于历尽人世沧桑,行至暮年,仍能精确记忆,则“颇传于人”,应非只是自得,而乃寓有难言之叹;诗中又言“囊编残稿锁蛛丝”,则可见少作翰墨犹存,唯只能留于一灯独对时,暗自追抚神伤。此二首诗是淳熙十四年冬作于严州任所。

陆游三十六岁以前的诗仅留存四十九首,其中不见二十岁时作的《菊枕诗》,说明诗人在删编自己的诗作时,已予以剔除。

综观陆游上述爱情诗的最大特色,是迭唱不息者纯为一事,刻骨铭心者仅属一人,举凡深情缠绵、诚挚感伤者,必与前妻唐婉有关。而陆游此类诗作,自六十三岁的《余年二十时,尝作菊枕诗,颇传于人,今秋复采菊缝枕囊,凄然有感》两首七绝始,至八十四岁作《春游》止,连续吟咏十数首,时间跨越二十年之久,绵延诗人的整个晚年,何以怅憾如此之深?

陆游虽说是迫于亲命休妻别娶,但在六十三岁之前,除二十八岁(或曰三十一岁)偶遇去妇于沈园,怅然醉题《钗头凤》外,并未见有任何与唐婉相关的诗词,何以直到日薄西山之年,才对已经故去甚久的前妻兴生怀念之情并悲悼不止?

人到垂暮积郁迸发,年轻时隐抑的创痛与怨气,到晚年终于忍不住倾泻;而志业难伸、功名梦碎,正是追悔徒负良缘的重大冲击。陆游一生宦海浮沉,仕途极不顺利,绍兴二十四年二十九岁赴临安,试礼部,应举进士,因遭秦桧所嫉而黜落。直到三十四岁始出仕,被派到福州任宁德县主簿,其后也只是做些小官,正如其《醉歌》一诗所言﹕“读书三万卷,仕宦皆束阁。学剑四十年,虏血未染锷。”

在仕途上,是迭遭当权派谗谤排挤,“谗深只有天可问,忧极浑无地可埋”,足见其处境之艰辛。皇帝也受谗言影响,明知他有才,亦不予重用,淳熙十三年,他被任命知严州,赴临安,入见孝宗,孝宗面谕﹕“严陵,山水胜处,职事之暇,可以赋咏自适。”意即要他别谈国事与抗金事宜。

尽管心心念念“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陆游终究是侘傺失时,一生壮志未酬。早岁离休唐婉,心中虽有愧憾,但男儿志在建功立业,当下或觉得乃不得不尔的妥协;沈园重逢,唐婉不久怏怏谢世,已然加深负疚,故而连唐婉逝世于何时都能牢牢记住。

殆至晚年,陆游罢官返归故乡,过着窘困闲置的日子,回顾自身,“壮岁功名妄自期,晚途流落鬓如丝”,只落个“功名无分身空在” ,怅恨之余,思及年轻时被牺牲的美好情缘、被无端辜负的前妻,不免愈添抑郁,也更觉得不值,情动于中,发之于诗。这些无比深挚的作品,反映了诗人生活中的悲剧和他对于这种悲剧的抗议。

被迫舍去挚爱固属无奈,但陆游既屈从亲命再娶,唐婉也改嫁他人,两人自此已属陌路,唐婉无论生前、死后,于伦理、身份、律法,均为再嫁之赵某妻室,论悼亡,也唯有赵某合适。最为蹊跷的是,与陆游甘苦共尝五十载,为他育儿延嗣的王氏夫人,七十一岁故去后,未见陆游有一首完整的悼亡诗,可知在放翁心灵深处,一直不愿正视唐婉改嫁的事实,固执地以早逝的亡妻视之;唯这种绝不能为他人道的潜层意识,殊难明言。

若说“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是陆游临终最大恨事,则“也知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便是其一生最大憾事;在人生行路即将抵达终点,掉头回望,国事家事两憾恨,不免愤懑难抑,终究啼血化作诗魂。

陆游一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北伐,就是收复中原, 壮志在经世报国,更希望能做收服故土的先锋,未料到头来“空回英概入笔墨”,他虽无意做诗人,终成大诗人。建功立业梦想落空的大诗人赌气自嘲:“此身死去诗犹在,未必无人粗见之!”,足见他深信:诗,自会为他的耿耿心意作见证,无论是对国家民族的大爱或对唐婉始终未改的深情。

参考资料

1. 于北山《陆游年谱》

2.《中国诗史》

3. 胡旭:《悼亡诗史》

4. 陶晋生﹕《北宋士族 :家族.婚姻.生活》

5.《宋诗精华录》

6. 陆鸣皋﹕《陆游评传》

7. 钱钟书﹕《宋诗选注》

8. 黄世中﹕《钗头凤》公案考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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