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讯|夏晓虹《抵达晚清》《晚清白话文与启蒙读物》

小引

夏晓虹
为这本小书取名“抵达晚清”,不只是出于编排次序的考虑,更重要的是,此一顺序也大体反映了笔者的学术历程。因此,借编辑本书,我也得以重温那些过往的岁月。
读大学时,我的兴趣主要在古代文学。选课更多半集中于唐代,起码听过陈贻焮先生的“三李研究”、彭兰先生的“高岑诗研究”、冯钟芸先生的“杜诗研究”、季镇淮先生的“韩愈研究”,以及吴小如先生的“唐宋词选讲”,连本科毕业论文也写的是《谈杜牧与李商隐的咏史诗》。喜欢唐诗在初学者中很普遍,因为爱好即想望以之为专业,可以理解,但其实未必合适,毕竟彼时接触面太小,无法做出准确判断。
研究生阶段专攻近代文学,虽是唐代文学方向是年不招生的结果,后来却证明,当初多少有些无奈的选择反而相当明智。起码,本人对历史的癖好,可以在这段文学史的研究中尽情施展。而近代原本包含了清末与民初,我的偏好更在晚清,因古今、中外各种矛盾冲突于此时最为激烈。晚清也从此成为我研究的重点,且至今不变。所以,就本人的问学经历讲,确可说是从古代抵达晚清。
不过,北京大学中文系的近代文学教学与大多数学校一样,乃置放于古代文学教研室,讲授先秦以降的古代文学史本是每位教员必须承担的基础课。我的专业背景,只在比其他老师更执意为近代文学留出时间上体现出来。因而,留校初期,我还会不断接到古代文学方面的约稿,从而有了本书第一辑“学古拾遗”中的各篇。
此辑文字中,最早写作的是《黄遵宪〈度辽将军歌〉简析》。还是在读研究生期间,赵齐平老师为北京出版社出版的《阅读和欣赏》(古典文学部分)组稿时,也要我为《度辽将军歌》写一篇。当时非常高兴,因为这是我接到的第一份约稿。其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阅读和欣赏》节目正在热播,大受欢迎。于是,电台及时与北京出版社合作,将声音转化为文字,1979年起推出同题系列书籍,照样畅销。不过,在广播出版社(后更名为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即现在的中国广播影视出版社)1980年成立后,这套书很快也归口到新“娘家”。北京出版社显然是不愿失去品牌出版物,于是请了赵齐平老师等学者另组班子,继续出版未经广播的鉴赏文稿,一时形成了双峰并峙的局面。我恰在此时参与其事,也算是见证了当年盛行的“赏析热”。
嗣后,应袁行霈老师之邀,我分析过高启的《明皇秉烛夜游图》与张维屏的《三元里》两篇古风;又奉导师季镇淮先生之命,写过张謇的《留别仲弢》、康有为的《庚子八月五日阅报录京变事》以及梁启超的《台湾竹枝词》(十首选二)三篇分析文字。袁老师主编的《历代名篇赏析集成》很快于1988年出版,而暨南大学毛庆耆教授主编的《近代诗歌鉴赏辞典》则问世艰难,我的文稿1990年交去后,历经七载方才印出。其中有近代诗歌读者不多的原因,却也应当与赏析风气热潮已过不无关系。
以上古诗篇目都是由主编指定,并有字数、体例方面的要求。但此辑中也不乏“自选动作”,《木兰诗》的情况记不清了,而关于陶渊明的《和郭主簿》其二,应是由在《文史知识》做编辑的同学胡友鸣邀约,选目倒是自定。二文先在杂志发表,后分别被《中国古代文学自学指要》(语文出版社1987年版)与《先秦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三秦出版社1990年版)收录。另外一种自主撰稿原本是课程作业,如《世说新语·王子猷居山阴》小析一篇,记得是为侯忠义老师开设的“文言小说研究”而作;《谈谈〈香玉〉的人物描写》则确定是在周先慎老师的“《聊斋志异》研究”专题课上提交的期末论文,后被周老师收入他主编的《聊斋志异欣赏》(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一书;而作为此辑附录的李金发《记取我们简单的故事》赏析,则是大学三年级时选修孙玉石老师的“中国新诗流派”写的作业,孙老师竟然一直细心保留,日后还编入了由他主撰的《中国现代诗导读(1917—1938)》(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追述这些文字的来龙去脉,也让我一再为师长的扶助而感动。
将这些早年的鉴赏之作翻检出来,当然不只是为怀旧。2009年《历代名篇赏析集成》的再版,以及2013年中华书局出版的《名家讲古诗》、2016年再出插图本,2005年西渡主编的《名家读宋元明清诗》、2017年又出了新版,本人所写陶渊明与黄遵宪二文也有幸入选,这让我感觉此类文章应该还有读者,并因此鼓起勇气,把这些“少作”整理出来献曝。
而第二辑“明末三大家散叶”则是一部未完成之作的残篇。起因是1991年11月,葛兆光为香港中华书局组稿,约我写一本《明末三大家》的小书。样本就是他与戴燕列入“诗词坊”丛书的合撰之作《晚唐风韵》,唯一的要求是采用学术随笔的写法,文字轻松好读。当时说定一年为期,在才大如海的葛兄已觉很宽裕。而我从重读资料开始,4月起笔,至12月不过完成了十一篇,总共才得三万多字,离成书还差得远,只好放弃,自觉很对不起葛兄。小书虽未写成,我却收获很大。之所以选择“明末三大家”的话题,还是因为读研究生期间,按照季镇淮先生的指教,先从清初作者的诗文集读起,我对顾炎武和黄宗羲下过些功夫,第一个学期所交的读书报告就是《顾炎武的文论与诗歌创作》。此文今日重看尽管稚嫩,也卑之无甚高论,却是我对明清之际的学人与学术产生研究兴趣的开端。接受葛兆光的约稿,促使我更为系统地阅读了相关史料,并将问题细化。当时拟了很多篇目,可惜只开了个头,“三大家”的学术思想基本未能展开,即草草收兵。不过,有这一次的集中写作与资料储备垫底,次年冬赴香港树仁学院讲学时,我竟能迅速准备出“明遗民文学研究”的新课。其中不乏借重此未完稿之处,只因当年看似放松的文笔,写来仍相当持重,因而从随笔到讲稿,转化并不困难。
第三辑终于到达晚清。题名“晚清研究一得”的九篇文章,基本由讲稿与答问构成。实际此辑文字又可细分为两组:前五篇或可谓之近代文学研究通论,后四篇的话题则聚焦于晚清女性研究。
《近代文学史料的发现与使用》乃本人2016年夏退休前,在最后一次课上讲授的内容,可算作我的教学生涯告别演说辞。《近代世变与知识者的文化选择》则是2011年9月、10月间,本人以“特聘教授”的身份在台湾“中央”大学访学一个月,其间参加“世变下的中国知识分子与文化”学术交流座谈会的发言稿。《打开多扇窗口,眺望晚清风景》与《发近代之精微,教前人所未见》是两篇访谈稿,一关注学术研究,一侧重教学实践,都可说是本人的经验之谈。《无可选择,也不必选择》仍然是一篇访谈,对我的学思历程做了简单回顾,放在这里正好可以承上启下。
接下来的四篇文章,《问题与方法:我的晚清女性研究》是2018年11月在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一次讲座留下的讲稿,总结了本人着力于晚清女性研究的心得。而《我的“晚清女性研究三部曲”》是本辑中唯一一篇真正的文章,原是应《人民日报》编辑之约,以本人的《晚清文人妇女观》《晚清女性与近代中国》以及《晚清女子国民常识的建构》三本著作,勾勒我在这一领域的研究进路。另外两篇答记者问同样建基在“三书”之上,主体是对晚清女性生活与思想的陈述,也兼及本人的研究思路。
放在最后的“序文小辑”各篇大抵也与晚清相关。张晓原在北大中文系资料室工作,不满足于只是采购图书与编排书目,她也一直留心搜集近代翻译著作。经过二十多年的努力与反复修改,终于编成《近代汉译西学书目提要(明末至1919)》。2012年,此书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我应邀作序,略述梁启超《西学书目表》以来的译著书目编纂情况,以见张书之价值。李静与陆胤则是我指导的博士生,两篇序文亦是为二人经过修订的博士论文出版而写。无论是李著《乐歌中国》,还是陆著《政教存续与文教转型》,从其副题《近代音乐文化与社会转型》以及《近代学术史上的张之洞学人圈》,都大致可见各自论述的旨趣。我的序言均抄录了论文答辩前所拟的导师评语,那集中体现了我对该作的学术评价。最后一文是遵师兄孙文光之命,为其编辑自家收藏的师友书札而成的《尺素风谊》撰写的读后感。当时以为是推介文字,完成后,师兄才告知要移用作序。文光兄曾任安徽师范大学图书馆馆长,又是中国近代文学学会常务理事,以龚自珍研究享誉学界,所藏书信多与近代文学研究的会议与辞典编纂有关,故序文放在这里也算合适。
对我而言,从魏晋走到晚清是一种成长。而这里只是采撷了几朵路边的小花,夹在书页中,以充年轮的记忆。
2020年2月5日于京西圆明园花园,时当武汉疫情严重
夏晓虹:《晚清白话文与启蒙读物》,复旦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

自序

夏晓虹
2008年1月以后,因陈平原获得中文大学与北京大学的双聘,一半时间在香港任教,我也有了更多的机缘常过来住住。何况,其间两次到岭南大学中文系客座讲学一学期,一个月在树仁大学为研究生授课,于通常的寒暑假之外,更增多了滞留的理由。出于职业习惯,闲下来时,自不免翻书、作文;且相比北京,这里没有多少杂务,做事效率更高。于是,粗粗算来,近年几乎有一半的论文,产地是在香港。
既然自觉与此间多了一份“亲缘”,可想而知,受到香港三联书店的邀约,得以跻身“三联人文书系”的作者之列,除了感到荣幸,我也为能够给这段在港生活留下出版纪念很觉欣喜。
从选目方面考虑,虽然话题仍不出我的专业范围——近代,却想单就白话文与启蒙读物的几篇论文略作小结,而且自认为,这也是近年我的研究中颇有心得的部分。
白话文本来是古已有之。只是经过漫长的文言为主的书写时代,到了“五四”文学革命提出废除文言、独尊白话的理念,白话文不但在文坛站稳了脚跟、一枝独大,而且型塑出了其为“五四”宁馨儿的公众意识。1956年,为了批判胡适而印行的谭彼岸著《晚清的白话文运动》(湖北人民出版社版),倒是在学术研究中率先将“五四”文学的源头上溯到晚清,开启了新的议题。1980年代以来,学界同仁在此方向上又续有推进。收入本书的两篇相关论文,则希望在已有的论述之外,将视野进一步延伸。
《晚清白话文运动的官方资源》有意弥补以往的考察限于民间的立场,而认为,在语言的权力场中,官方实占有更多的文化资本,出自官方的白话文,其地位、影响也都在民间人士的撰述之上。因此,清代大量存在的关切民生的白话告示与定期宣讲的《圣谕广训》及其白话读本,便格外值得重视。其重要性与普及程度,借助国家机器的力量一时无匹,并使得白话书写积淀成为时人的普遍记忆与日用常识。此类“官样文章”不仅直接为晚清的白话文运动作了强有力的铺垫;在运动展开的过程中,也作为有效资源,不断被官方与民间征引。
另一篇《作为书面语的晚清报刊白话文》则基于二百多种白话报章涌现的史实,以这批晚清启蒙思潮中对社会大众最具影响力的读物为分析对象。通过两两相对的文言/白话、官话/其他方言、官话/模拟官话的报刊文章抽样,对比了同一文本不同的语体形态,揭示出以官话作为统一语确已成为晚清白话文的主导趋向。与此同时,并非“我手写我口”的模拟官话的复杂呈现,以及方言和包含在文言文中的新名词的独特价值,在此文中也一并得到观照。
报刊之外,尚有各种新学普及读本在晚清蔚为大观。这些真正意义上的津梁之作,当年乃是因应迫切的现实需求而面世,其运命正如过眼云烟,顷刻消散。不但书中传达的西学知识早已过时,即使书册本身,也因其通俗性质,无论图书馆还是藏书家都不看重,现今已是踪迹难觅,无人知晓。本人有意拾遗补阙,还原现场,体贴与展示这批启蒙读物被忽略的历史文化意涵。所选取的西餐食谱、小学课本与外国人名辞典固然显得品类纷杂,却自认具有多样性,或可以少驭众,收见微知著之效。
其中关于《造洋饭书》与《西法食谱》的讨论,不仅关注到两位著/译者在西化的途径上有糅合本土与全盘照搬之别,而且,与前两篇论文相关,笔者对两本食谱在表述方式上的明显差异也进行了比较。由此判定,前者的不断再版与后书的一版而绝,正是中西调适与食洋不化两种西学输入思路应用于现实的表征。
而近代新式教育对国人思想观念与知识结构的影响,无论怎样估计都不过分。在此意义上,上海南洋公学外院于1897年开始编印的《蒙学课本》,既一向被认作中国人自编的第一部小学教科书,加上1901年面世的《新订蒙学课本》,两种早期教材在中国教育—文化史上实占有重要地位。其所呈现出的教育理念与新知识观,特别是对于科学常识的普及、中国与世界关系的反省、道德观念的重构以及对新学书刊的及时吸纳,也让这两部蒙学课本有足够资格成为晚清的国民常识读本。
此外,辞典在传播西学知识上也有集大成效应。1900年代集中出现的《外国尚友录》、《海国尚友录》与《世界名人传略》,前二种乃出自国人之手,承接了明代编辑成书的《尚友录》传统,更添加上晚清的时代特征,将“尚友”中国古代先贤的收录范围进一步扩大到域外。《世界名人传略》则是著名的《钱伯斯传记辞典》唯一的中文选译本,该著对于中国古代姓氏书的改造,如果放在近代海外尚友录演变的脉络中观察,也是意味丰富。
总之,本书的论题大致围绕通俗教育展开;而落在晚清的语境,便多半与白话文及启蒙思潮切合。至于其核心关怀,如何将精英的思想转化为国民常识,从而牵动社会基础的变革,又并非晚清一个时代的课题,仍值得今人继续探究。
2014年11月14日于香港中文大学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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