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度·小说 | 陈宏伟:蓝琳女士的大衣

向度·小说

蓝淋女士的大衣

陈宏伟

  对于田野的那一点心思蓝琳早就看透了。蓝琳在公司不是最惹眼的,她毕竟已经三十二岁了,怎么能跟那些刚刚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比呢,她们花样年纪,走起路来一个个挺着乖巧而精致的胸脯,鞋跟像鸡啄米似的把楼道的地板啄得嘭嘭响,一副骄气凌人的姿态。蓝琳则含蓄内敛了许多,不动声色的,不过这并不能遮掩她的光彩。她的皮肤保持得很好,几乎不需要刻意地用化妆品去打理,每天也就是简单地搽一些大宝呀,蛇油膏之类,却依然光滑细腻,如同一件胎色润白的瓷器。而那些小姑娘呢,简直是天生的泥瓦匠,每天清晨的大好时光都浪费在往脸上涂刮一层又一层粉底上面了,尽管这样,她们的肤色也好似一个远古时期的陶罐,怎么伪装也无法掩饰其质地的暗黄。虽然在言行举止上并不张扬,蓝琳还是吸引了男人的注意,这个人就是田野,一个二十八岁的单身男人。毫无疑问,作为男人他的嗅觉是灵敏的。

蓝琳是公司行政部的职员,其实就是打打字,整理一下文件的职位。在企划部的田野经常找蓝琳,刚开始是拍拍她的肩膀:“蓝琳,这个文件给处理一下,急等着用的。”蓝琳就放下手里的事,坐到电脑前劈里啪啦地敲了起来。田野则站在背后开始讲段子,那些半荤不素的段子无疑是他在众多市井中流行的段子里精心筛选的,刚开始平淡,结束时陡地抛出一个绵里藏针的包袱,像一枚枚脆生生的催笑炮弹在耳边炸响,任何人听了都会忍俊不禁的。蓝琳也笑,但笑得不动声色,笑得很沉静,敲击键盘的声音并不停下来。田野就说:“蓝琳,你在做面膜呀?”蓝琳一下没明白过来,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说,“没有呀,谁发神经呀,现在做面膜!”田野说:“那你怎么一直绷着脸,我还以为你脸上敷有面膜呢!”蓝琳就哗啦一下子笑出声来,“死田野,真是讨厌!”田野也嘎嘎地笑了起来,在难以自持的笑声里蓝琳不自觉地轻松了许多。她觉得,不管怎么说,田野是比较幽默的,很会逗女人开心。

自此好像有了一点默契,田野在走廊里迎面碰见蓝琳的时候,冷不丁地掐一下她的胳膊,掐得并不重,重了就像恶意开玩笑了,顽劣而浅薄,也不轻,轻了就没有味道了,有点不明所以。田野的那一下掐得不轻不重,力度掌握得恰到好处,让人发火都觉得够不上由头,似乎隐含着一点挑逗,一点暧昧,而更多的是一种温情和关怀,在蓝琳还没回过味的时候,田野已疾步走下了楼。

田野的胆子是一点点变大的,胆子变大倒也无所谓,问题是量变的同时也发生了质变,变成了一颗色胆。一次办公室没其他人的时候,田野鬼鬼祟祟地走了进来,在门口就斜着眼睛瞅着蓝琳。蓝琳正在铁皮文件柜里找一份资料,略微瞥了一眼就发现了他,却故意嗔着脸,说:“看什么看,神经病!”头仍然探在文件柜里。田野笑嘻嘻地说:“人家想你了嘛,当然要仔细看看!” “想你个头!” 蓝琳嘴上说着,并不理会他。田野从背后看着蓝琳的身体,同那些小姑娘比虽然略有发胖,但胖得圆润,胖得柔滑,起伏有致的轮廓显出一种成熟女人的韵味,尤其是那两瓣紧凑饱满的屁股,如同一只香甜馥郁的西瓜,散发着诱人的光彩,看着看着,田野猛地一巴掌拍了下去,同时嘴里喊道:“叫你不相信我!”拍完转身就跑,办公室的地板刚刚用湿拖把拖过,田野脚下一滑,头一下子撞在了门框上,咚地一声响,田野却并不停,捂着额头龇牙咧嘴地跑了下去。蓝琳还没来得及恼火,一阵慌乱脚步声之后人已不见了踪影。蓝琳却忍不住笑了,田野的拙劣表现,反而更让她感觉到一种可爱,一种率真。田野比她小几岁,虽然心怀鬼胎,却掩饰不住身上固有的孩子气。

对于蓝琳,田野也是有一点分寸的。在很多细微之处他毫不掩饰对蓝琳的好感,但仅仅是一种若即若离的关切,再未做出更加过分和粗俗的举动。公司在瑞德丰酒楼搞聚会,大家在一起喝酒唱歌闹腾得很晚,蓝琳担心儿子的作业,提前离席走了。仲夏的夜很清凉,沿河大道上垂柳依依,凉风拂面,路边有很多年青的情侣,或是坐在草地上交缠在一起,窃窃私语;或是相对立于路旁,男孩子一手叉腰作霸道状,似乎是不想让女孩回家;或是三三两两在路边散步,悠闲自在而又情意绵绵。蓝琳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和大军谈恋爱时的情景,那时候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呢,眼睛里只有浪漫,对未来生活的勾画是长相厮守永不变心,是坐看黄昏一起变老。不过现在,已经过去十年了吧,蓝琳轻轻摇了一下头,年华似水,时光不可留,自己眨眼已经变成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了。丈夫大军在民权路开了一间家电专卖店,生意做得越来越火,而夫妻生活则越来越平淡,日复一日,越来越简单,简直程式化了!生活原来是如此具有魔力呵,多么富有激情的心灵在它的磨砺下也会变得迟钝,失去光泽,坠入庸常岁月里不着痕迹。

“蓝琳,快上车!”冷不丁田野骑着摩托车从身后冒了出来。蓝琳刚要说话,田野又挥了一下手,“快上来!”一副不容置疑的口吻。蓝琳只好犹犹豫豫地坐了上去。田野说:“抱紧我!”不待蓝琳说话,已一加油门,摩托车轰轰地嚎叫着蹿了出去,引得路边的情侣们个个侧目而视。蓝琳的腰猛地往后一闪,不由得紧紧抱住了田野。耳边的风呼呼地响,蓝琳贴着田野的后背,挣着嗓子喊:“你要带我去哪儿……”田野略一回头,大声说道:“去兜风!闭上眼睛……”

田野骑的是一辆野狼150,跑车款,拐弯的时候他故意玩一些赛车手的动作,将车身压得很低,一会儿往左歪,一会儿往右歪,感觉大厦将倾,简直要崩溃了,转瞬又恢复自如,一切尽在掌握的样子。蓝琳吓得早已闭上了眼睛,心里恨恨的,双手却将田野抱得更紧了。

摩托车驶离了市区,拐上公路,城市的亮光一点点地向后退去,渐渐地只剩下一团模糊的光影。柏油路面很糟糕,时不时翻出一条条巨蟒一样的裂纹,向上隆起着,像是被雨水泡涨了肚子,面目狰狞。摩托车被田野驾驭得服服帖帖,速度并没有减低,左晃右晃,半个多小时跑到了鸡公山下。鸡公山是申城的一处旅游景点,著名的避暑胜地。这里紧靠山口,是一个热闹的夜市,沿路两旁簇拥着两排密集的大排档,各自门前支锅砌灶,长长的竹竿上挑着一盏昏黄的电灯泡,灯下的厨师一个个是光膀的汉子,肩上搭着一条毛巾,铲勺上下翻动,或烧或烤,或煎或煮,烹制着各色小吃。大排档内已经坐满了人,有的还戴着旅游帽,看样子大多是夜宿鸡公山上的游客。他们或喝着啤酒,低声聊天,或高声猜拳,喧哗不已。大山脚下仅此一片亮光,被无边的夜色所包围,气氛于热闹之中透着宁静。

田野显然经常光顾这里,他停好摩托车,挑了一家大排档一边找位子拉蓝琳坐下,一边熟络地跟档主打着招呼:“老板,给我们来一盘炒螺蛳,一盘烧龙虾,再来一碗藕粉,一碗冰镇绿豆汤,外加一件啤酒!”蓝琳说:“你发神经呀,刚刚吃过饭!”田野掏出烟盒,潇洒地弹出一支,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徐徐吐出来,说:“我早就想带你来吃这里的炒螺蛳了,这里的炒螺蛳堪称天下第一美味!”说着眯上眼睛摇了摇头,“那滋味简直妙不可言!”蓝琳呶了一下嘴,不以为然地说:“炒一盘螺蛳,市里面到处都是,至于如此吗?”田野说:“不懂了吧,这里的螺蛳取自鸡公山山涧泉水里的野生螺蛳,个头小,壳壁薄,肉质嫩,一吸入口,而且一点也不垫牙,市里面的螺蛳能跟这儿的比吗?”看着田野一副认真得不行的样子,蓝琳忍不住笑出声来,说:“行了,行了,说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快成了美食家了!”田野笑道:“是呀,美食家,喜欢让美人陪着进食的家伙!”蓝琳瞪了他一眼,似乎要愠怒的样子,田野则狡黠地一笑,端起啤酒杯说:“来,干杯!”

那天晚上,蓝琳本来隐约感觉要发生点什么的,也说不太明白,但田野只是不停地喝着啤酒,一杯接一杯,似乎惟一的目的是要把自己灌醉,别无其它。蓝琳几次想把他的啤酒瓶夺下来都不成功,有点要恼了,蹙起眉头,脸色也沉了下来。田野不说话,微闭着眼睛,他抬手轻轻拍了拍蓝琳的脑袋,然后摩挲着她的长发温柔地一顺而下,在脖颈处掐了掐,接着又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蓝琳立刻像被施了魔法,变得温顺而安静,宛如一个初恋时依靠在男友身旁的小女孩。田野甩了甩自己的头,又兀自喝着啤酒。夜越来越凉,十一点多钟的时候,田野忽然很清醒地冒出一句:“不行,你该回家了!”

第一片雪花飘落下来时,田野送给了蓝琳一件羊绒大衣。

公司给了田野一次到北京出差的机会,一个多星期后回来时,第一股冷空气已经抵临了申城,伴随着寒流,申城下了第一场雪。田野带给了蓝琳一件大衣,用一个灰暗的塑料袋装着,说是王府井某商场的处理品,当时田野在商场里胡乱转着,发现一堆人围在那里抢购羊绒大衣,才一百多元,就稀里糊涂地买了一件,回来的路上想,算是给蓝琳捎的吧。田野说得很平淡,一副漠然而随意的样子。蓝琳却觉得很可疑,不过她也不想细究,点破他反而没意思了。不管怎么说,她觉得田野是很懂女人的心的,偶尔出差,能有这种牵念,已经很让她感动了。丈夫大军常年累月往武汉、广州跑,从未给她买过一件衣服,而且还振振有词,说是业务忙,没有时间,而且怕买得不合身,白花冤枉钱。蓝琳其实并不是想要什么衣服,她也不是一个特别注重穿着的女人,问题是哪怕一个十几元钱的小小的饰物大军也从未送给过她,相反,一回到家里就声声不迭地感叹疲乏,倒头便睡,一觉醒来什么都忘了。

在办公室里瞅个空隙,蓝琳打开了大衣,不由得眼前一亮,新颖简洁的款式,柔软润滑的质地,精细考究的做工,处处显露出卓尔不凡的精致,淡淡的灰色,正是蓝琳所喜欢的,简简单单的几枚木雕扣子,衬托出一种清雅而内敛的气质,那样式朴素极了,而所有的装饰性配饰在此又都会显得花哨。看看牌子,天呀,茜茜牌的,蓝琳当然知道这个牌子,这是个让任何女人都会为之心动的品牌,在中百商厦里要两千多元呢,旁边还用不锈钢架举着一个纸牌,冷傲地写着“非买勿试”四个字,精工细琢时尚华美的大衣硬是被商家妆扮成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平时蓝琳也只是远远地瞟一眼,经过那里时从不作片刻停留,连试穿一下都不被许可的衣服是最让她反感的。

窗外的雪簌簌地往下落,一片雪花掠过窗户时瞬间停顿了一下,在那一刻闪出动人的光芒,接着晃悠悠地翻转着,一下子吸在了窗沿的瓷片上,慢慢地暗淡了下去,化成一粒水滴。蓝琳出神地看着那一片雪花渐渐地消融,心情也变得黯然起来。羊绒大衣装在一个灰暗的塑料袋里,塑料袋上印着一种不知名皮鞋的广告,猩红的字迹凌乱、斑驳而刺目,但这并不能削弱大衣自身的光华,如同田野平淡的语气之下并不能掩饰他的良苦用心一样。这样一想,蓝琳竟然心生一丝难过。

想了想,蓝琳给田野的手机发了一个短信:“你要明白,这件大衣我承受不起。”很快得到回复:“请原谅,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准备下个星期离开申城,这件礼物就当我们几年来同事之谊的纪念吧!”蓝琳刚刚看完,又收到一条短信:“今朝别离,永远想念你!”蓝琳心里一惊,连忙拨打田野的手机,却被电脑语音告知对方已经关机。蓝琳神情落寞地看着羊绒大衣,伸手所及如同触到一只毛绒绒的小动物,绵软、柔滑而有质感,怅惘中,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开来,稍一凝眸,在蓝琳的眼前化作一团光影。倏然,她发现“茜茜”的商标牌有些异样,仔细一看,在商标的四个角上分别用圆珠笔写了四个很小但很工整的单词:“I——LOVE——YOU——FOREVER”。蓝琳鼻子一酸,眼泪慢慢地涌了出来。

雪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纷纷扬扬的,飞舞的雪花迎面扑来,又在身后缓缓落下,人行道上积着一层雪,脚已经踩不透了。马路中间的车行道则一点雪花也没有,不仅如此,地面上还冒着淡淡的白气,很蒸腾氤氲的样子,雪花飘落之后,汽车一过,就什么都没有了。蓝琳踏着路边的积雪,每走一步,都能听见雪在鞋底下发出的轻微的嚓嚓的声响,响声之后,洁白的雪就变成了暗黄色,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雪片并不大,夹着些雨水,落在蓝琳的头上,慢慢地浸润开来,化成水沿着头发一滴一滴地掉进脖子里,冰冷的感觉瞬间袭遍全身,使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街上的行人大多是结伴而行的,片片雪花簌簌落在他们撑着的伞上,一个个欢快的背影随着有节律的脚步声从身边渐渐远去,不知怎的,蓝琳感觉有些凄清。她拎着那个装着大衣的袋子不知不觉走进了西亚超市,超市里人流熙熙攘攘的,空调里吹着热风,蓝琳觉得暖和了许多。她在超市入口物品寄存处将大衣存了,把寄存牌上的橡皮筋套在手腕上,然后随着人流踏上电梯滑上二楼。这是申城最大的一家超市,有事没事蓝琳喜欢来逛一逛的。蓝琳并不想买什么东西,她随便走着走着就走了进来,或许仅仅是为了躲避外面的风雪吧,接到田野的短信之后她有点懵懵懂懂的,走出公司时竟然忘记了拿伞。超市吊顶上的日光灯管很密集,投射下来的白光有些灼目,穿梭其间的人看起来杂乱无序,细一看又一个个脚步匆忙,目的明确,反衬出她的百无聊赖和神思茫然。她忽然觉得到这里来是个失误,她本是想清静一下的,她要好好想一想,而超市恰恰是个热闹喧腾的场所呀,她感到自己越发迷乱了。儿童游乐园门口摆有几张塑料椅子,那是家长的休息处。蓝琳在那儿坐了下来,她看见里面大一点的孩子在蹦跳跳床,小一点的在溜滑梯,还有一个两三岁大的男孩陷在了一堆五颜六色的彩球里面,憨态可拘而又不能自拔。蓝琳不由淡淡地笑了。儿子明明今年八岁,上小学二年级,平时最喜欢到这里来玩,蓝琳不知不觉看得入了神。

冷不丁地看看表,呀,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蓝琳是提前从公司溜号出来的,得赶快回去给明明准备午饭,小家伙每天一到家就叫喊肚子饿,像一头吃什么都消化得极快的小野牛。现在大军为减轻她的负担,安排店里的导购员小倩接送明明上学,她只需要照顾好明明的吃穿就行了,接送孩子上学,是一件挺麻烦的事情呢!

  超市里的人很多,寄存处的女服务员被一个个或存或取的客人叫得晕头转响,手忙脚乱。蓝琳晃着自己的寄存牌,叫了几次也没人顾得搭理她。旁边一个等得更久的男士,挥着手里的寄存牌,用文质彬彬的口吻说:“小姐您好……”没有人答应他,仍然不停地说:“小姐您好……小姐您好……”蓝琳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一下。笑过之后,她觉得心里如同打了一次闪电,猛地豁亮了一下,于是疾步走出了超市。

推开门,大军正在家里看NBA的转播,噢,又是星期五,这种比赛大军每个星期五上午都要看的。蓝琳一直想不明白,几个又黑又猛的男人,你来我往地比着往同他们身材相比并不太高的篮筐里一次次灌球有什么好看的,大军却看得津津有味,尤其到了加时赛阶段,说是五分钟,往往二十分钟也打不完,而大军更是目不斜视,片刻不敢耽搁,连饭也不吃的。蓝琳换上棉拖鞋,走到卫生间里用毛巾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大军在客厅里叫道:“他妈的,成了垃圾时间!”蓝琳走出来,从包里掏出一个塑料牌,笑着说:“大军,我刚才在西亚超市里捡到一个寄存牌,不知是谁挤掉的,你去看看寄存的是什么。”大军看了看蓝琳,说道:“别人发现牌子丢了一定会到寄存处挂失,还能领得出来吗?”蓝琳耐心地说:“丢失的人想不起来自己寄存牌的编号呀,一时半会儿领不出来的,你去看看吧!”大军眨巴眨巴了眼睛,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好,他妈的,今天的比赛没一点熊意思,我去!”说着,抓起寄存牌换上皮鞋就跑了下去。

蓝琳的脸上荡起了笑容,她走回卫生间,对着镜子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脸上不知何时微微泛一点绯红,她的心怦怦直跳。她放出热水,洗了洗脸,心里说一定要镇静,同时开始酝酿表情,待会儿要不露痕迹地作出一副惊喜万分的样子呢。她在公司的那一点薪水大军了如指掌,那件羊绒大衣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向大军解释清楚的。当然,就算她把大衣挂在衣柜里最显眼的地方,粗心的大军也不会发现的。问题是,蓝琳很想现在就穿那件大衣,她要让田野在离开的时候能看到她身穿茜茜牌羊绒大衣的样子,这或许是她现在惟一能做到的事情了。而再过二十分钟,那件大衣就将名正言顺地属于她了。

门外响起了几声沉闷的声响,蓝琳正在厨房里做饭,她知道是小倩送明明回来了,明明够不着门铃,每次都是顽皮地用脚踹门。蓝琳跑去打开门,两个人只打了一把伞,小倩的头发被雪水浸润透了,湿淋淋的,而明明的身上不见一片雪花。蓝琳感到很不好意思,留小倩一起吃午饭,小倩轻轻一笑,说店里面忙得很,没有进来就走了。

饭菜已经做好,一样样端到桌子上,大军还没有回来。蓝琳拿起电话拨打大军的手机,听到听筒里传来嘀的一声后就挂了。大军不用接电话,只要听到手机短促地响一下,就知道家里在催他了。

又过了一会儿,终于听到咚咚咚上楼的脚步声。大军一进门就说:“害得我白跑一趟,里面就这样一个破袋子!”蓝琳一看,是自己寄存的装羊绒大衣的塑料袋,外面印有粗劣的皮鞋广告,袋子却瘪瘪的。大军伸手一探,掏出半块面包;又伸手一探,掏出了一本女性时尚杂志,杂志是旧的,封面的边角皱皱地翻卷着,露出了内页的口红广告,页面上还有一些污痕;再伸手一探,完了。蓝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失声尖叫道:“就这些东西吗?”大军眉头一皱,说:“对呀,你以为是什么?”蓝琳发觉了自己的失态,很快镇静下来,轻声说:“那你怎么去这么久?”大军翻着眼睛无辜地说:“我总要观察观察吧,这是盗领他人物品,要是被人发现了怎么办呀!”蓝琳垂下眼睛,不吭声了。大军狐疑地问:“你怎么啦?”蓝琳抬起头,笑着说:“没什么,快吃饭吧,菜都凉了。”

雪一下,天就一天比一天冷了。

  公司里的很多人先后走了,当然也来了许多新的面孔。作为一名普通的文员,蓝琳的生活如同平静的湖水,不见一丝波澜。上班、下班,打字、复印,日子平淡而琐碎,她感觉自己就像一辆老式滑板车,在寂廖无人的公路上靠着惯性枯燥地前行,路边目光所及之处不见一片风景,慵倦而无趣。雪一直断断续续地下,有时飘在空中看见了雪花,落在地上却变成了雨水,有时匆匆忙忙下一阵,窗外有些白了,刚刚让人生出一点兴奋,倏忽停下,铺在地上的薄薄的一层雪立刻变得脏兮兮的,惨不忍睹。城市里的很多人都穿上了大衣,棉质大衣的灰暗与落魄,牛皮大衣的过时与僵硬,羽绒大衣的肥硕与臃肿,羊绒大衣的奢华与时尚,款式不同的大衣彰显不同人的生活际遇。蓝琳却并不觉得天有多冷,又不是沈阳、哈尔滨,作为一个中原小城,申城的冬季并非一定要穿大衣的。

路边不知不觉摆出很多尖塔形绿色的塑料树,一个长着浓密雪白胡须的老人的画像贴在了一家家店铺的门口,各种各样宴会、舞会的海报让人眼花缭乱。呵,快要过圣诞了,整个城市好像被注入了一针兴奋剂,陷入了让人沉醉的节日气氛之中。大军提议平安夜全家人一起到外面吃饭。明明高兴得一蹦老高,他要到彩绘咖啡去,他已经好久没有吃到彩绘咖啡的披萨饼了。“还有香喷喷的炸鸡翅!”明明的眉头皱了一下,接着像个小大人似的说,“嗯,我还要叫上小倩姐姐,让小倩姐姐跟我们一起过平安夜!”

彩绘咖啡的门店在申城广场旁边,装饰豪华精致,一派欧式的风格。大军挑了一个临窗的座位,一家三口坐在一起,透过落地玻璃墙可以看到街上的景观。外面华灯初上,很多店铺的门廊边都摆着圣诞树,树上缠绕着密密麻麻的小灯泡,忽闪忽闪的,像是眨动着的眼睛,渲染出一片祥和热烈的气氛。天很冷,雾濛濛的,然而却没有下雪,感觉使平安夜缺少了最重要的元素。路上的行人都脚步匆匆,可能由于太冷的缘故,平时繁华的申城广场上也鲜见人迹。

大军给小倩打手机,说我们已经到了,快点过来。小倩却说临时有点事,晚一会儿到,让大家先吃。蓝琳说等她一会儿,出来不就是玩嘛。明明却已经急了,嚷着要吃新鲜的炸薯条,还有炸鸡翅!“我们就先吃吧!”大军说,“肯定是被男朋友缠住了,我们不等她。”

透过彩绘咖啡的玻璃幕墙,可以看到对面酒吧、茶座的灯光晦暗暧昧了许多,紫的,绿的,深紫偏红的,绿里泛蓝的,一律隐隐绰绰,朦胧而神秘。不知从何处断断续续传来萨克斯管幽暗的声音,混沌不清,呜呜咽咽的,好像是吹奏者被人捂住了鼻子。

明明到底是小孩子,虽然吃得兴高采烈,但炸鸡翅吃了一根,披萨饼只啃了几口,就已经饱了。蓝琳用揶揄的口吻说:“我们家明明天天吵着要来彩绘咖啡,原来只能吃这么一点呀!”明明却装着没听见,伸了个懒腰,跑到大军身边说:“爸爸,你以后别卖家电了,开家彩绘咖啡店吧,那样我就天天有炸鸡翅吃啦!”大军捏捏明明的小嘴,笑着说:“好,以后爸爸也开一家,让你天天吃个够!”蓝琳取笑说:“明明,你就这点出息呀!”明明不吭声了,有点脸红的意思,蓝琳刮了刮他的鼻子,一家人都笑了起来。

正笑着,一个灰色的影子在门口一闪,小倩走了进来。蓝琳看见她穿着一件淡灰色的羊绒大衣,显得别有一番风韵。小倩左右目光一巡,就发现了他们。“小倩姐姐!”明明先叫起来跑了过去。小倩手里挥着一顶红色白沿的帽子,说:“明明,来,我给你戴上圣诞帽,呀,真帅!”明明扑到小倩怀里,昂着头说:“小倩姐姐,我爸爸要开彩绘咖啡,让小朋友们都能吃上炸鸡翅!”小倩笑着看了蓝琳一眼,又低头拍了拍明明的脸,说:“是呀,那就让明明当小老板,好吗?”蓝琳连忙拉过椅子让小倩坐下,一边问小倩吃些什么。

蓝琳看着小倩身上的羊绒大衣,觉得有些眼熟,她不由得心里动了一下,说:“小倩,你才买的大衣吗?”小倩笑着说:“是的,颜色不太好,有点老气了。”蓝琳的心怦怦直跳,说:“什么牌子的?”小倩说:“茜茜的,朋友从外地给我捎的,打折的处理品。”蓝琳颤抖地说道:“我看不像,让我看看含绒量……”说着站起身走过去。小倩解开大衣的木雕扣子,翻出商标牌,只一眼,蓝琳就在商标牌的边角上看到几个圆珠笔写的单词:“I——LOVE——YOU——FOREVER”。一下子如同遭受电击般,蓝琳觉得一阵尖锐的刺痛传遍全身,简直站立不住了,泪水汪洋而出。小倩不解地问:“怎么啦,蓝姐?”蓝琳哽咽着说:“没什么,我有点不舒服。”说着捂着脸转身往卫生间跑去,眼泪却如决堤的河水恣意地哗哗流淌。

外面零星响起了爆竹声,一团团烟花在申城广场的上空炸开,宛如夜空盛开的光彩绚丽的花朵,瞬间灿烂,很快又湮灭,炸响的声音也渐渐地消失了。但就是那烟花的一声炸响,它告诉人们:一个大的节日就要来临了。

作家名片

陈宏伟,1978年生,河南光山人。在《江南》《清明》《芒种》《文学界》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六十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选载。小说集《如影随形》入选2015年度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现供职于信阳市浉河区某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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