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度•散文 | 在别人的下午里

在别人的下午里(组文)

文/朝潮

推荐语:他的文字可以让人沉寂下来,摒弃嘈杂、摒弃不安、摒弃躁动。这里没有冗杂的叙事,而是把视角归于自我、归于身体、归于思维。聪明的人,才有如此的内敛,在表达深处,寻找一种波动,渐而靠近真正的宁静。

——端木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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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别人的下午里

  你坐在别人的下午里。

  四月的阳光,善解人意。而你想告诉我们,四月的阳光是忧伤的,尤其是四月三日;它们像一把大提琴弓弦厮磨的样子,像勃拉姆斯的田园的起始,低吟,轻柔;它们想一头扎进别人的怀抱里,那个别人是谁并不重要。你在别人的下午里,那个别人是谁也不重要。

  你总是在别人那里。

  麻雀也总是在别人的树上;像笛子,在别人的曲子上。

  我们总说你太在乎别人的眼光,可你没有办法。你一直在别人那里,在别人那里蛰居,在别人那里失眠,连梦见的也是别人。这个下午的忧伤,你坐在勃拉姆斯的寂寞田园里。勃拉姆斯的音符总是悠长,好像在训练那些乐器的耐心,内省,节制。有很多别人的田园。凡高的,塞尚的,梭罗的,陶渊明的,贝多芬的,等等。四月三日的下午,你在勃拉姆斯的田园里,音符像一块绸布在你面前轻轻颤动。

  下午的时光从树冠上穿透下来,漏洞百出,就像那时的你。你喝了茶,头颅内部的光亮就会漏洞百出,它们向四面八方照伸出去。你喜欢这样愉快地漏着。你已经漏掉了很多,打算一直漏下去。

  谁都不情愿日子会漏掉什么,但它确实漏洞太多。我们总是让你多吃点,让身体相对饱满一些。你还是瘦,吸收得少,漏得太多。你一个字一个字地漏着,从下午漏到深夜。别人同情你,也营养你。你习惯被别人收养。勃拉姆斯的音符也是有营养的,起码它们会在忧伤的阳光里,一闪一闪,解开你的胸襟。

  一只黄蜂在你周围嗡嗡鸣响,像单簧管,醇厚地盘旋。它不知道停在哪里合适。勃拉姆斯把它放在了田园的副部主题上,和圆号一起,若隐若现;分解的和弦,类似一种恍惚的陈年思绪。黄蜂后来停在一根苍老的竹子上,一动不动。你知道,它希望在这里钻一个洞,作巢,然后把自己寄存进去。

  这个下午,你懒懒地寄存在一个德国人的田园里。我们称它为第二交响曲。勃拉姆斯在依山傍水的奥地利华瑟湖边写下了它。那时德国统一不久,他在一个叫做贝尔察赫的小镇度假,油然想到了田园美境。我们不知道,你在别人田园里,在别人的下午时光里,想到了什么。

  你不会胖起来,我们知道,这是与生俱来的,而且,你的器官不太愿意与肉质的东西打交道,它们寄养的本能只会卑微地低吟,像六级和弦的忧伤,像追忆似水年华。你喝着茶,坐在别人的下午里。四月的表面是时尚的,一切都是新的,包括树的枝叶,包括树上的鸟鸣。时尚是新鲜的东西,很容易老,它适合观看,不适合贮藏。这个下午的时尚,掩盖在一个德国汉堡人的古典情怀里。德国人擅长在五条线上表现灵魂。五线谱,是在中世纪一个叫圭多的意大利人那里启蒙的,他划了四条平行线记录音符,后来德国人加了一条,此后又加了一长串德国人的名字:巴赫,斯特劳斯,贝多芬,舒曼,门德尔松,格瓦纳,韦伯……一个个名字的锃亮度,就像意大利人的嗓门。德国人不喜欢时尚,他们对于灵魂的救赎,就像他们国家的战后重建,布满了古典和怀旧。上午是浪漫和现实的,下午是古典和怀旧的,也许吧。你这样想。

  可能你并不能切入这个德国人的古典忧伤的核心,只当是一场耳朵的盛宴,音符只是以发亮的方式披洒在你的身上。如同名利。有谁能切入谁的精神核心,有谁?你多次这样一本正经问过我们。音符是对俗世的挽留和同情,你说。树的枝叶摇摆着,也在笑你。

  两只燕子,在四月的走廊内外盘旋。它们的嘴里衔着春泥,那么古典。一个意大利女人在唱《田园的寂寞》,弦乐在浅吟,女人的声音有点倦怠,想离去,但没人能帮她。六级和弦在忧伤,大提琴低声地隐晦着一种愿望上的力量,像宗教。

  下午,不知不觉老着。勃拉姆斯在一百多年前的这个下午,老去。一只蝴蝶正年轻,它在你的樱桃树下缠绕不去。蝴蝶想到花开时,花,已经谢了。你看着它在树下忧伤。“蝴蝶的一生,在人的眼里只有三天时间”──那是一部电影里的一句台词,你跟我们说过。你又说,人的一生不足百年;你说,那么,人的一生,相对于几十亿年以来的地球,那是多久呢。我们不知如何回答。也许用“一闪而过”来比方,还是显得长远。你在这个下午穿透出去,面对一只蝴蝶的忧伤,面对勃拉姆斯的忧伤。

  勃拉姆斯的忧伤不会老,它们会飞,纷繁地停落在别人的乐器上,被别人收养。

  结束部的节奏短促而有力,符点连接递送着音乐的动力,随后弦乐在忙碌,越来越密集,为音乐凭添几分大的气概;单簧管和双簧管、大号和圆号,变化着田园的气候;尾声中圆号那段气息深长绵延不觉的旋律,使你渐渐远离那场盛宴,又好像永远摆脱不了。一个下午被伤透,又缝合。

  你坐在别人的下午里,样子像别人的田园。

  你说你一直生活在别人那里。我们相信。一个人过于热闹,在别人那里,你才会寂寞如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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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改造的身体

  农历正月的风喝多了欢聚的酒,一路粗烈,人在屋外,一点尊严也没有。西伯利亚来的寒风把我的身体拆了又装,装了又拆,身体终究不是风想要的样子,也不是我想要的样子。我的身体在最近几年,越来越不是我想要的样子了,它被反复地装了又拆,拆了又装,面目全非。现在我坐在火炉边,边拆,边装。我开始喜欢上这项工作,越不像自己,越有趣。

  想弄清楚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是一桩蠢事,也是一桩在痛苦、残酷和无望中埋藏着乐趣的事情。

  我用过一些莫名其妙的名字,比如农夫问道、雪里蕻等,包括现在使用着的名字,它们让我觉得自己用一些另外的身份寄生着,荣和辱,似乎跟我无关。跟我有关的,只是我的身体。身体是父母生产的,我大概只有使用权。父母在生产我的最初,就有了我这具身体的设想和概念,也预期了功能和价值;就是说,这具身体的本质先于它的存在。这个说法严重倾向于一个叫萨特的法国人的生命价值观。两千多年前的中国道家也说过与此相当的话。《老子》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后来我们开始使用一个叫“无中生有”的成语。那么,对于这具身体来说,那个所谓的我,实在是无中生有。

  现在,我的身体坐在一把江南的椅子上,从二零零四年一直坐到现在。它有时候是一堆散乱的零件,有时候仅仅是身体一具,没有更多的存在意义。春天的雷声,夏天的台风,秋天的利爪,冬天的肆虐,在如此壮观的背景之下、劫运之间,我和我的身体很难逃避被改造。我不知道对于一个人的改造有没有结果,只知道,在万物面前,人的改造仅次于万物生长。我逃得过吗?

  我出生时,只有几个人认识我;之后家人把我逐个介绍给邻居和亲戚,认识我的人一下子拓展到几十位;之后我有了同学、朋友、同事,认识的人可以用三位数来统计;再之后我去了一些地方,并且在别处工作了几年,知道我的人又多了一些;我想等我中年及之后,(可能的话)尤其是苍老时,认识我的人数会逐渐减少到我小时候的状态;到我死的时候,再回到我出生时的样子,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这个过程适合像我这样的普通人,像一个定律,我叫它篡改定律──从起点回到终点,人数没有多变化,本质已经面目全非,被篡改了。人是最喜好篡改(或者说破坏)的动物,不把自身环境和跟自身有关的环境破坏一番,是不可能的;我们的历史也可能把这种破坏叫做创造。这正是活着的羞耻的一部分。有一大帮人知道你的存在,是一种负担,或者说压力,也是一种羞耻。有关活着的羞耻部分,人们并不善于体验它;相对于人的精神部分,人们更善于重视来源于人的身体器官部分的羞耻。

  或许人事的发展本质,就在于不断地篡改。比如我,习惯把白天涂改成黑夜,把黑夜当白天使用。白天色泽太亮太杂,适合饲养性情,很难看清生活细节;在黑夜行走,我会更专注于来路和去向,也看得更细更深。黑夜里,身体在自己制造的时空中,很像一种摆设,一种容器,我躺在里面,长时间不想出来。许多早先认识我的人,现在见到我时都不太认识了,他们怀疑我的身份的真实性。偶尔去一些窗口单位办事,工作人员看着我的身份证,也要用怀疑的目光反复核对,或者直接把疑惑说出来。我一点不怪他们。我的确已经不像我自己了。很久以来我就不再拥有夜不成寐的狂喜,不再有魂飞魄散的爱情;连悲伤也是如此短暂,它习惯停泊在眼眶以里,浸泡在一滴古典的海水里。当这具身体所处的日子越来越平宁时,也就越来越虚慌,因为它不知道身体里那个人去了何处,在做什么。我的身体甚至弄不清楚两条腿支撑着谁的身体。

  我的身体外形是陌生的,它瘦,这几乎成了我身体的核心词汇,毫无体面。人人都说,你瘦,太瘦了。我想那肯定不是胃的饥饿所造成的,到目前为止,我的食物还相对充足;其次是体内的复杂境况,我常常能感觉到有针的刺扎,和利爪的划动,偶尔还会听到一记巨大的碰撞声,像一个花瓶在黑暗中的碎裂,留下一胸口的碎片。很多时候,我怀疑自己有病,怀疑体内的组织正在四分五裂,怀疑自己的身体被一种东西套住了,扼制住了。这个套,像对付不老实的犯罪嫌疑人的某种手铐一样,越挣扎,它铐得越紧,时间一长就老实了,乖乖地就范在那个很紧的铐子里。在这个铐子里,能使你生存,但你宁愿不知道,这是你无法想像的地方,也是最终打败你的地方。这个铐子,叫生活。所有的生活是有病的,就如所有的身体。我的身体的病情,可以找到一些医学的确切说法,比如强迫性神经官能症,自闭症,社交恐惧症,等等。我的身体差不多有两年多没有主动跟人面对面交往了。我说我不在乎我的身体,那肯定是假的,否则我没有必要去改造它,一遍遍地拆装它;就算我不改造,也存在客观的自然规律的改造。

  在无助的时候,我就祈祷。写作是祈祷,活着更是祈祷。我祈祷我的身体也能成为别人祝福的一部份,也能心想事成。

  祝福,对时间来说是考验。有一大堆不同的考验在等着我,无论忧伤、孤独,还是得意、热闹,等等。这一大堆隐藏在身体里的东西,其中的任何一项,都有可能在悄悄腐蚀我的生活,和身体内部的那个我。例如才能。我对来自亲友的压力有一种“才能”,这种才能在我身上得到了过分的培养和发展。与此相近的,又例如关爱。我小时候太重视来自身边人(尤其是亲人)的关爱,但是得不到,或者说远远不是我期望中的样子;现在,“关爱”这种东西被我重视着,铭刻着,霸占着,我只容许自己使用这种东西,原则上拒绝接受别人的关爱──我会因为接受别人的关爱而难受,而成为我的一笔无法偿还的沉重的债务。中国人礼尚物质上的往来,就像连锁债务;欧美人礼尚的是精神性的关爱。前者“实”,后者“虚”;从效果来说,后者是无止境,是一种悬念。

  活着也是悬念,人人知道结果,悬念存在于其过程的千变万化的可能性,否则我们没有耐心继续下去。如果像我这样长年坐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差不多是放弃该有的悬念了,我已然看到自己苍老的样子,很多很多次,只要我想看到。在给朋友东紫的一封回信中,我说:“我是不是在自取灭亡?”这个我,是指身体里的我。我用一丝不挂的文字来描述自己和自己内部最隐秘的部位,以一种精神放荡的方式。这跟生存贸易无关,只是出于对自己内部器官真实性的重视,或者说是初级阶段的发现;最主要的是存在方式的孑然和无助,也是要被坦露出来的原始动机。我的身体相对于我来说是虚构的,总是被外衣包裹着,被我的卑微表情着,像一个个随时可以被篡改的故事。身体可以相对轻易地改装,用布料,用纹身,用化妆品,用染发剂,甚至手术之类;身体所属的那个人的改造很难,大多数时候,我只能一遍遍的将自己装了拆,拆了装,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想要什么样子。我所能做的,就是经常给自己讲故事,像“一千零一夜”,把自己想像中的角色一个个分配出去,从而吸引我一天天存在下去。相对于我的身体来说,可能也存在一个叫做山鲁佐德的拯救者──吸引我的,是神秘,是未知。

  也许,我只是滚滚红尘中的一个曾经有过的幽灵,并不真正属于这具身体,它的身体离我有很大距离,似乎从来没有缩短过,身体越专注,越被内心的我召唤,真相的距离就越远。我知道我不会是过去的样子,也不会保持现在的样子,更不知道会被篡改成什么样子。身体可以拆装,可以使用,可以使其落实在一把江南的椅子上,但终究不能拥有一种控制行为,我的身体和其从事的工作一样,他们被自身或外界的篡改的结果,只能是以悲剧告终。

  不知道祈祷有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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