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口头传统研究的中国气派——访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民族文学研究所所长朝戈金

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民族文学研究所所长朝戈金
中国有着极为丰富多样的口头传统资料,近30年来,中国学者在这个富矿上不断开拓、创新,逐渐创立形成了中国口头传统研究的中国学派。作为领军学者,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民族文学研究所所长朝戈金在引领、传播、构建中国口头传统研究中作出了重大贡献。同时,他积极倡导大数据创新理念,对人文学科研究的发展有着深刻见解。近日,记者就“口头传统研究的中国学派”对其进行了专访。
《中国社会科学报》:20世纪末,肇始于美国的“口头程式理论”经过您与同道学者的积极引介、翻译,在近30年的努力中,我们实现了中国民间文学和中国史诗学的学术研究范式转换,也推动了口头传统研究的在地化运用。您认为,口头传统研究在当今具有怎样的重要意义?
朝戈金我们需要提高对口头传统重要性的认识,这是因为口头传统是人类“古老常新”的信息技术,是人类“表达文化的根”。人类会说话的历史,就是口头传统发生和演进的历史。人类的信息技术发端于口头传统,而书写也从来没有取代语言。书写在传承知识、推进文明进步方面的作用是很大的。但同样不可否认的是,世界上的语言大部分是没有发展出书写体系的。这些无文字社会的成员同样以他们无与伦比的聪明才智,发展出复杂精巧的知识体系,从天文历法、复杂数学运算,到社会管理体系。在互联网时代,口头语言不仅没有被抑制,还获得了新的发展。
口头诗学有别于一般文艺学的理论和方法,在口头性和书面性的互相比勘中,我们应该进一步实现对书面文学研究方法的超越,在广泛的社会关系网络中理解文学活动和口头交流艺术的传统性特征。同时,应该从更广阔的人文背景上理解文化多样性和文化创造力的学理空间。在今天的国际学术语境中,谈论人类文明进步、分析不同的文化传统,绕不开关于口头传统的讨论。
《中国社会科学报》:对中国文学而言,口头传统和口头诗学的建设有着怎样重大的意义?
朝戈金口头传统的研究和口头诗学的建构,在中国有着特殊的意义。有一些少数民族没有自己的文字,人们的信息交流、情感表达、历史记忆都在口头传统中,大量的知识和信息是通过口耳相传得以存储和记忆、传承和流布的。忽视这些宝贵的口头传统资源,我们顶多能获得一些片段的、局部的信息。所以,在中国,加强口头传统的研究尤为重要。
口头诗学所要解决的许多问题对于文学而言是重大的问题,不是琐碎的无关紧要的问题。比如,文学的发生学问题就离不开对于口头传统的研究。口头文学和书面文学又是长期互相影响的,假如不能透彻地了解口头文学,对于书面文学的理解也不可能深入。口头文学从创作、传播到接受,都与书面文学呈现了不同的面貌,有不同的规律,也形成了独特的美学法则。
口头文学是广大民众的文学,是老百姓的文学,这里面充满着他们的生活情趣、精神信仰、美学品格、艺术创造。作为口头传统创造主体的民众是不能被忽视的。
《中国社会科学报》:您通过检索“中国知网”数据库,大体为我们展现了“口头传统”在中国的发展态势和脉络。当前,中国学界与国外学界的交流有哪些?
朝戈金口头传统研究在中国的发展,是与国际上的发展同步的。中国学界口头传统研究的学理性思考,一方面承接了前辈学者的优良传统,另一方面植根于中国大地浩如烟海的文化资源。我们的学术研究应面向丰富的资源,在国际人文学术界发出中国学者更嘹亮的声音。中国的口头传统研究发展,符合一个新知识点被引进后,经历推介、生长、在地化的发展历程。
在口头传统的研究实践中,我和我的同行们与国际同行有着密切的交流互动。这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是我们研究所成立了口头传统研究中心。这些年来举办了多次口头传统和史诗学的国际讲习班,邀请国际上最有影响的学者前来授课,并与中国同行交流。第二是发表成果。不少中国学者的研究论文发表在国外的相关刊物上,有更多机会与国际同行交流。我们也陆续翻译和介绍了数量可观的国外学者的研究成果给中国学界。这样一来,在教学和研究活动中,我们就有了国际上可资借鉴和参考的研究成果。第三是积极参与各类国际学术活动,通过这些活动向国外同行多方面介绍了我国口头传统研究的成果。
《中国社会科学报》:您提到,口头传统作为新概念进入中国,催生了诸多学术生长点。请您具体介绍一下中国学者是如何创造性化用和本土化发展口头传统研究的。
朝戈金:口头传统是信息技术,但又不止于技术,是人类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发展起来的观念和操演的结合。口头传统几乎关联着人类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的所有方面,只有不同学科的彼此协作和交替推进,才能逐个解决那些更为宏大的问题。探讨口头传统及其与人类活动最具广泛性和多样性的内在关联,不但具有认识论价值,更具有方法论意义。
就国内外口头传统研究的理论转向而言,其本身是与20世纪世界整体学术研究“眼光向下”的趋势相契合的,人类学、民族学等更多的学科方法和更新型的技术手段均参与进来,不断探索着更加宽广的口头史诗学的新领域。这不仅为口头传统研究整体带来了更多可能,也为理解中国口头传统研究的多样性、人类文明的互鉴关系提供着智力支持。我近年提出的从“口头诗学”向“全观诗学”发展的思路,就是在思考民间艺术的多模态创编过程中形成的。
中国的口头传统资源非常丰富。中国的语言分别属于汉藏语系、阿尔泰语系、印欧语系、南岛语系、南亚语系等。在经济生活方面,我们有渔猎文化、游牧文化、农耕文化、沙漠绿洲文化、高原农业文化、海洋渔业文化等。中国学者基于如此丰富的资源,这些年来在口头传统研究方面,取得了多方面的令人可喜的成果。简单来说,比如在资料学建设方面,我国这些年来收集整理翻译出版了数量惊人的民间口头资料。在国家层面推动了民间文学三套集成的出版工程和民间文学大系的出版工程。这些工程所投入的人力物力和其他社会资源之巨大,在世界其他国家是没有的,也是不可能有的。在个案研究和专题研究方面,例如族别口头传统研究、文类口头传统研究方面,在数量和质量两个方面都达到了惊人的程度。在口头传统理论学说的本土化运用方面,中国学者作出了多方面的有益贡献。在理论创建方面,中国学者在口头传统的生产传播和接受等环节都有很好的理论总结和深化。
国际学界大批杰出学者曾参与口头传统的讨论,他们都从各自的学术领地出发,以极为出色的研究,让口头传统成为今天和今后国际人文学界的一个重要领地。可以预期,口头传统研究的体系化发展必将带来对人类表达文化的整体反思和知识框架的重新整合。在新时代的人文学术领域中,中国口头传统研究必将在国际舞台上作出新的贡献。
编辑:黄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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