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读红楼”第七十一回(下):生日
作者
川楝子
第七十一回,迎来贾母的生日。
寻常人家的老人,若是到了八十岁,大多都要做寿。
写到贾母的八旬之庆,不禁想起我的老外婆,从来不肯告诉人自己的生日,怕小辈们操心,唯独到了八十岁那一年,告诉了生日,还私下嘱咐叫办得热闹些。这一辈子遭过的冷眼、受过的气,都在那一日的烟花爆竹里散了。
高门大户却不一样。挂着国公府的牌子,外头的架子不敢倒,也只能由得里头的内囊一层层的上来。
贾府这样的人家,最难的是低调。
清虚观打醮,贾母说了不过是来闲逛逛,可谁信呢,贾府的女眷们集体出动,浩浩荡荡的车队驶过京城,还说什么“打墙也是动土”。
说起来是宫里赏下的银子,元妃亲口让的打醮,奉着这样的命令,这场打醮便不是正经做斋事,也够引人注目了。
想要低调的尚且如此,何况必须要高调的。
贾母的八旬之庆,怎么能够不办,怎么能够不大办一场?
若是不办,只怕贾府上下要被人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元妃娘娘也必定不依,圣上听了心里也要犯嘀咕——
本朝以孝治天下,皇帝尚且“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贾府哪里敢放着贾母的生日不过,那才是悖孔孟之训、违祖宗之德。
若是办小了,这样的大事上贾府只出这点银子,就不像是没孝心不肯花钱,只会是一个答案:贾府的确是“精穷”了。
世家大族,最看重外头的面子,人前绝不能错了分毫惹人耻笑。
史家在四大家族中败落最早,财政不济,第一招是裁人,却不敢裁主人身边跟着的仆从,只能在外人看不见的地方做手脚,裁了针线上的人,让尊贵的小姐做活做到半夜。
贾母的八旬之庆,不得不办,必须大办。
放出风声来,七月上旬起,送寿礼者就络绎不绝,七月二十八日到八月五日,一连八天的饮宴,外人看来,大约又要感叹“别人家断不能有的”。
宴会的级别,基本反映的是主人家的硬实力,哪怕是打肿脸充胖子只求眼前好看,那至少也是眼前的这一笔财力,以及过往的煊赫。
而宴会的规模,则是主人家的软实力。
人脉的搭建不是一日之功,暴发户们想结识权贵,多半只能混成傅试的嘴脸。小门小户的,亲友有限,也都是些平头百姓,混一处并无大碍。
袭人家吃年茶,不过小一辈的几个姊妹们凑一处。但赖大家的请酒,攒了几代人终于从奴才秧子里捧出一个做官的,便要请上三日的酒,主子、亲友、两府里的伴儿,都请齐全了不落下。
到了贾府的地位,往来亲友无数,也要细较身份,分出几等来各自赴席。
贾府不得不办生日,各家亲友也不得不来赴席。
对于大族来说,赴宴的本质是工作,还是轻易不许请假的那种工作,南安王妃只道“今日若不来,实在使不得”,身上不快也要前来。
世家之间的交往,相当程度由内宅的女子承担,所以王夫人总忙着出门赴宴、凤姐总忙着打点各色礼物,家家如此。
宴会本身的名头反成了虚的,更重要的,是它所承担的社会意义。
一场宴会的座次,暗含了各家诰命的身份高低。
贾母的生日宴,南北王妃坐了上席,下面众公侯诰命依次排列,什么位置上什么人,一丝不乱。
贾府这边也是秩序井然,邢王夫人带着凤姐等人侍立在贾母身后,上菜上酒的是一干人,侍候呼唤的又是一干人,这都是规矩。
若是错了,那就都叫外人看在眼里,要怀疑贾府的管理。
一场宴会,其实就是一个大型情报交换站。明里暗里,都是风声。
南安王妃要见姑娘们,叫出来五个,“不过请安问好让坐等事”,夸了一回,心上也就记下这一个人。
正文中虽未提及王妃们与姑娘们的瓜葛,后人却从此脑补了许多故事,只是究竟不知真假。
贾母老了,在她的生日庆典里,她只“工作”了一天,就不再会客。
这场生日太冠冕堂皇。她肯“工作”一天,因为那是责任,她的责任只需要她工作一天,剩下的工作,那是贾府其他人的。
贾府里的生日,都有规程。
即便老太太太太们不在家,宝玉过生日也是该有的仪式一项不少,一大早四处行礼,直累得歪在床上。
红香圃的宴会就算自由松散的了,竟然还有女先儿一本正经地上来要弹词上寿——别问女先儿是谁请来的,高门大户的,这都是惯例。
但如果只有惯例,生活便不好看,文章也不好看。
《红楼梦》喜欢的是“特犯不犯”,差不多的情境,只是那么一点儿不同,便能演绎出完全不同的结果。
这才是生活,蝴蝶翅膀的扇动,足够引起一场风暴。
所以前文中所写的生日,严格说来,都不算惯例之内。
宝钗的生日,明说了是“比往年与林妹妹的不同”,所以定了一班新出小戏。
排场比惯例大些,为的是宝钗是及笄之年,又是贾母宠爱才做主办的生日。
凤姐的生辰,与惯例尤为不同的,是贾母亲自主张的“凑分子”。
凑分子时种种逗趣热闹,倒比宴席更有趣。单纯的热闹很无聊,看凤姐的生日宴,凤姐家去撞见贾琏偷情之前的情节,都是片时的快活,没法回味。
宝玉呢,幸好大人们不在家,幸好有一群女儿为他主张,他才有了最自由放纵的生日趴,那是鲜花与酒精交织的盛宴。
前文之中所写的生日宴,都是宝玉这一辈人。他们年轻,年轻才好破了惯例。
破例无非是两件,要么想要自由,要么凭借宠爱。
一旦有了年纪,便只能端着身份地位,把一举一动都放在应有的位置上。
即便是贾母,也依然受到这种限制。或者说,因为她是贾母,所以限制才更多。
她喜欢热闹,但她喜欢的热闹,是几个孙儿孙女团团围在膝前,说说笑笑,为这个孙女找出压箱底的好衣裳,叫那个孙女儿作个谜语大家猜,天伦之乐,岁月静好。
她见过太多的繁华,所以亲友们送来的贺礼,她也就看了一两日,便觉无味,再无赏玩之心,只记得叫凤姐留下两架最好的围屏留着送人。
作者每每以大场面作为行文关节。
写元妃省亲,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百年贾府的最后荣光,让人来不及警惕,只好沉进大观园的梦里。
漫长的一年走过,声势浩大的过年,无力之象渐渐显露。
而这一次,作者用笔更为直接,贾母的八旬之庆是这个家族最后一次盛事,盛事里直接透着腐朽。
作者只用了三分之一不到的笔墨来写生日,生日是这一场戏的背景铺设,在喜庆的背景上作画,便得着更深的颜料,华美的袍里掩着虱子,那虱子才更触目惊心。
这一回里,屏开鸾凤,褥设芙蓉,笙箫鼓乐之音,通衢越巷。
然而只要翻到下一回,我们会惊讶地发现,这层繁华薄如片纸,竟然是“所有的几千两银子才使了”,堂堂贾府,账目上已经青黄不接。
明儿要送南安府的礼,和预备元妃的重阳节礼,还有几家红白大礼,两三千两银子的使用,贾琏实在凑不出来。
收来的礼物虽多,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并不能变现,家族兴盛并不在器物,而在稳定持久的现金流。
可惜,在这一场盛宴之中,贾府的现金已经断流。
作者特意点出江南甄家送来的围屏,是礼物里头等的,殊不知没过几回,甄家先从自己抄起,继而被抄了家。
一架大屏,一面是“满床笏”,一面是“百寿图”,盼望着官运亨通,富贵满门,长寿百年,这是世家大族共同的期盼。
而实际上,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满床笏”的围屏尚在,甄家先已倒了。
真真假假,此时点出甄家,正如脂批所云“盖真事将显,假事将尽”,甄贾两家何等相似,甄家先轰然倒下,却没有震醒沉睡的贾府。
盛宴之中,只有秩序森严。那不森严的地方,外人是瞧不见的。
白日里,南安王妃们在园内饮宴游玩,夸过了贾家的女孩儿,自然还要夸贾家的园子。
可到了夜间,园子的角门公然开着,婆子们偷着斗牌赌博,给私相传递的人们提供方便,甚至直接放进了小厮,让野鸳鸯在此双宿双飞。
当大观园成为藏污纳垢的场所,那它的一切都要打个问号。
倘若南安太妃知道探春们竟然是住在这样的园子里,女孩儿就是生得再好行事再大方,也要叫人存上个疑影。
这点疑影将随着贵妇们的交往不断发酵,成为莫须有的罪名。
还有宝玉,这个喜欢在脂粉队里厮混的男孩子,他有规矩、知礼节,所以外人眼里,他种种怪僻,只当那是小孩儿淘气,一时贪玩。
然而如果大观园蒙上尘埃,那么这个长年在园内和姐妹们相伴的少年,将遭遇怎样的谣诼?
他的意淫将成为好色,他的体贴不过是欲望,他想和姐妹们相伴一生的事业,将被认为是淫魔色鬼的妄想。
还是好几年前,在八十回的故事刚刚开场的时候,凤姐对来打秋风的刘姥姥说:“大有大的艰难去处。”
此时此刻,她会真正懂得这句话。
贾府上一个大节庆,是五十三、五十四回的年节,那个元宵节是凤姐的舞台,一眼看去只能看见她的耀眼光芒。
彼时的她,操办过了秦可卿的丧事,也打理下元妃省亲的大事,是威风赫赫的凤奶奶。
谁都以为她该没有烦恼了吧,年节一过,就是小产的打击。
而这一次庆典,早就不再强壮的身体受些劳累,再受些闲气,就直接酿成了血山崩。
说什么“各家门、另家户”的话,认的不是门户,而是利益。
尤氏要查问管家娘子关门的事,荣府的婆子们得不着好处,便不肯去通传;
邢夫人的陪房一心挑唆,为的只是这么大的庆典没派自己的活,捞不着油水;
邢夫人要当面给凤姐难堪,只因怀疑是王夫人伙同凤姐哄得贾母让自己失宠没脸。
无利不起早,谁在意所谓的门户,要真有门户之见,那也是利益集团。
同一个集团的便抱团取暖,非我族类便喊打喊杀。
这一群人,都在贾府的门户下生存,却四分五裂成各自的利益集团。
最底层的小丫鬟的哭闹,可以传到邢夫人的陪房那里,再传到邢夫人的耳朵里,最终要在族人聚集的宴会将结束时爆发,让凤姐的脸面在众人面前跌得粉碎。
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而凤姐尚在苦苦支撑,只能暗自垂泪。
事情传到贾母处,贾母也不能给她什么安慰,却叮嘱园中人不可慢待了喜鸾和四姐。
“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贾母实在太懂得。
这便是大家。所谓的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也只是如此。
这个家族最后一次盛事里,探春却羡慕起小门小户的快乐,而宝玉只想安富尊荣,能在姐妹们的陪伴中早些死了,才是真的遂心如意。
这一场生日,盛大开场,黯淡收梢。是秋天了,金风吹来次第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