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5】“我的父亲母亲”全国散文、诗歌有奖征文大赛蔡永喜作品

怀念母亲

蔡永喜(河南)

母亲出生在一个叫张桥的小村庄。村庄被马郎河迴环缠绕,小桥流水,风光秀美。清凌碧绿河水的洗礼,壮美田园风光的陶冶,纯朴敦厚民风的濡染,使母亲出落为容颜端庄俊美,性情霍达委婉的姑娘。

我的确不知道她是何时嫁到蔡家的,但是,有一点无庸置疑,那就是她一到了蔡家,就承担起了全家人吃喝拉洒等几乎所有的家务活。

母亲一共生育五女二男七个子女。她的第三个女儿,也就是我的三姐,却因为疾病,没有钱医治,很早就夭折了。如此爱莫能助,作为母亲,她该是怎样地伤痛欲绝啊!

母亲不仅爱自己的子女,她对娘家的兄弟姐妹,对曾经看着她长大成人的众多乡亲,对守望相助的街坊邻居,也是一往情深。她有着宽广博大的爱。

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舅舅为了能挣些活便钱养家糊口,就在张桥组织了一个有七、八个人参加的捕鱼队。每人拥有一只状如汉字中的“册”字样式的小船,每个船上都拥有二、三只鱼鹰。鱼鹰其实就是驯养好的鸬鹚,它们个个都是捕鱼的好帮手。逢年过节,舅舅他们大多应邀在县城的近郊帮助起塘。夜晚就食宿在我家。那时根本就没有先进的通讯设备,总是夜半更深,我们熟睡之际,忽然听到叩门声,母亲毫不迟疑,总是一骨碌爬起来,急忙开门,把一身寒气的他们迎进屋,帮助把船和鹰安顿好,再为他们做饭吃,烧水喝。最后,收拾好床铺,安顿他们休息。十来只鱼鹰分别站在小船的横梁上,象放箭一样喷出白华华的糞便,滿院皆是,且猩臭无比。可是,我的母亲却从来没有半点怨言,总是欢笑着迎来送往。

街坊邻居有什么困难,找母亲总没有错。母亲的真诚和善良,在乡下,在街道,是有口皆碑,广受赞赏的。

母亲是一个极其聪明睿智、心灵手巧的人,扯一把云彩,就能剪出霓裳羽衣,捡一片树叶,就能剪裁出无限春光。只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常常为家人衣衫褴缕,藏头顾不着屁股而惴惴不安。

耳濡目染,作为家庭主妇,母亲的厨艺也是极好。那些普普通通的食材,甚至是来自田间地头的野菜,经过母亲之手,都能成为我们心目中的饕餮美食。

由于父亲收入微薄,家庭总是入不敷出,所以平常很少见晕腥。记得少小的时候,总是盼望着过节过年,因为只有这些时日,母亲平素深藏不露,难得展现的绝好厨艺,终得大显身手;而我们也才能大快朵颐,享受口福。

记忆最深的莫过于清明节了。

尽管家里再穷,清明节割一大块“刀头”敬祖宗,却是万万不可少,半点都不敢马虎的。这正是我们兄弟姐妹们难得的打牙祭的时候。一俟父亲把用作贡品的猪肉割回来,母亲以极快的速度把条状带骨的新鲜猪肉放在开水锅里“紧”好,准备到墓地祭祀之用。心里透亮的母亲就会根据肉的肥瘦程度,重量的多少,权衡中午以此为原料,做什么饭比较合适。趁男人们去扫墓的时候,她就会亲自到市场上去采购所需要的食材。

最常见的就是两种吃法:要么,就是包水饺,要么就是做烫面角。当然,还是做烫面角的时候居多,这恰恰是我的最爱。

母亲做的烫面角,肉馅是那么的香美、纯厚,皮又是那样地簿,那样地光洁,那样地透亮,象是晶莹的胶冻做成的,咬一口,里面就能流油,浓味悠长,香飘长街。

真的,我好多年就没有吃过这样的烫面角了,家人已不再会做了。有时我想,真的要做,恐怕是也做不出这个味道来了。因为这里面浸润着母亲独一无二的厨艺和情感,其他人又怎么能复制得出呢!

母亲做的千层葱花油饼,外焦里嫩,一层层薄得象纸。记得小时候,我是一层层揭着吃。揭开一层,就抻在眼前,隔着看太阳,由于馍层菲薄,能看到太阳的光晕。母亲还是做红烧肉的行家里手。她做出的红烧肉真的是肥而不腻,意味深长。所有这些,都是难得的美食。一晃几十年了,回忆起这些美食,仍然是余味无穷,历久弥新。

随着子女的相继出生,家庭负担日益沉重,靠父亲一人奔波,已是三餐难以为继。母亲不忍心看着孩子挨饿,就果敢地站出来,说可以为别人磨面,贴补家用。她映求父亲先去借贷,买一头小毛驴,再治一盘石磨,为别人加工面粉。一筹莫展的父亲也只好应允。

就这样,所有的家务活一样不少,母亲又承担起更繁重的体力劳动,她每天要不使闲地把四十到五十斤的麦子加工成面粉。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天还没有亮,母亲就开始套牲口拉磨。她可怜那小小的毛驴太辛苦,有时还会跟在毛驴的后面,帮助推磨。矮桌上放置一个大簸箩,簸箩里有条一拃宽平等间距的长条木框,母亲把从磨盘上一瓢瓢收集来的碾粉放在箩中,来来往往地反复筛,如雪的面粉一层层地堆集起来。而留存在箩内的麸皮,还要按照每一遍的顺序,重新添到石磨上面,再次细细地研磨。根据客户对面粉精细度不同的要求,麦子总要磨上四五遍,才能完工。一布袋麦子,要通过石磨如毛毛细雨一般吐出来几遍,要成千上万次的反反复复在慢箩细筛,这该付出多少心血和汗水啊!

磨坊是临时搭建的简易蓬舍,四面透风。夏天,那薄薄的上盖怎么能抵挡住烈日酷暑的蒸烤;一到冬天,雪花扑地,寒气袭人,里面滴水成冰。就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母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辛勤劳作着。平常连个说话的人儿都没有,只有石磨碾转的嗡嗡声,如泣如诉;只有驴儿偶尔声嘶力竭的绝望鸣叫,穿越蓬舍在回响。她的内心,该是多么地苦闷和落寞啊。但是,她对家人却从来不曾诉说过痛苦,抱怨过什么。母亲是何等地柔韧和坚强!

用手箩面实在是太辛苦,后来,为了能节省体力,母亲独出心裁,请木匠做了一个简易的连杆驱动装置,用脚蹬取代手工箩面。双手的辛劳是减轻了,但是,从此却加重了双脚和双腿的劳动量。

往往为人们所忽略的是,老一辈中国妇女与现代女性最大的区别,就是她们不是天足,而是小脚。在长布条无情地捆绑下,脚骨严重变形,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极其困难,更不用说从事重体力劳动。母亲的脚骨变形得更很,时常红肿,炎症有时会延至脚脖。磨一套面下来,她就要成千上万次地用脚吃力地蹬,这里的艰辛,是常人无法体会得到的。母亲晚年患上严重的脉管炎,于此不无关系。

就这样,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前后最艰难的时期,母亲以柔弱之躯,挺起腰杆,坚定地与父亲站在一起,硬是撑起摇摇欲坠的家庭,度过了风雨飘摇的困苦岁月。

随着国民经济的不断好转,我们家的苦日子也终于熬到了头。母亲本该颐养天年,她却仍是不使闲,又主动承担起了照看年幼的孙子、外孙的重任,这是多么地不易啊!一直等到这一茬的孩子都陆续能上小学了,她才把他们完全放心地送回到子女身边。也只有到了这时,她才算是真正彻底脱了身。而此时的母亲,可以说已被完完全全榨干了血汗和精力。她已彻底地、无可挽回地老了。她动作迟缓,日渐衰老。我们的哀伤是无法言表的,只能在心底默默地祝福她老人能健康长寿!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母亲到底还是从脚上首先出了问题,她患上了脉管炎。

我只为母亲洗过一次脚。对我来说,这是一次剧烈的心灵震撼。我根本想象不到,她的一双脚严重扭曲,畸形变异到如此令人恐怖的程度。除了大拇趾外,其余的脚趾都弯曲到脚掌下,并且死死地扣在脚板下的肌肉里,好象粘连在一起,你休想从肉里把那些脚趾扒出那怕是一条缝隙。她自身的重量,加上成年累月的负重,都压在她狭窄的脚掌心。大部分的承重,最终又传导到她抠在脚掌心里那四个小脚趾上……

看到这样的一双脚,我不免悲从中来,我的心好象在滴血,母亲实在是太难了……

就是这双脚,曾经来来回回,辛勤耕耘在凸凹不平的田垄上;就是这双脚,从农村又走进了城市,四处奔波打拼;就是这双脚,在阴暗潮湿的厨房里,如同陀螺一样不停地旋转;就是这双脚,把成千上万斤的麦粒,转化成了纷飞如雪的面粉,供人们制作各种美食;就是这双脚,无数次地徘徊在迎送童子求学的路途上……这是一双经历过千辛万苦的脚,这是一双为我们蔡家立下了汗马功劳的脚,然而,它却如此的扭曲变形,伤痕累累……

自此以后,我再也没有为她老人家洗过脚。我实在是不敢多看一眼这双异乎寻常的脚。我有些胆寒,有些害怕,有心理上的障碍……

而此时此刻,这一双脚已经成为拨动我们全家敏感神经的根源!

在不知不觉中,母亲的脚趾甲开始增厚,变形。她的下趾皮肤变得干燥,足部肌肉显露萎缩的征兆。一双脚持续疼痛,并且越来越剧烈,以致老人家彻夜难眠。

我们赶紧送医。先到县医院,住了段时间,不见成效。再到市医院,接着治疗,没有明显改善。又到省医院,还是不了了之。迫不得已,我们又送母亲到首都医院。在检查之后,医院的专家们还是认为:这是不能彻底根治的慢性病,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治好,建议我们还是送老人回故里,采取中西医结合的办法慢慢治疗。

母亲是第一次到北京,本应领略一下古都风貌,由于疾病侵袭,终日寝食难安,只是草草地看了一下颐和园,就黯然归里。

母亲的病情急剧恶化,出现足趾端缺血性干枯发黑,坏死症状。钻心的剧烈疼痛,使母亲难以承受,她整夜目不交睫,时常失声恸哭。

母亲的叹息和哭声,象刀子,刺透了我们的心,折磨着我们的神经,我们都痛苦到了极点。母亲患上这种病,看似偶然,其实也是一种必然。缠足彻底摧毁了她原本正常脚的机理,引起血管内瘀血及慢性迁延性感染,导致血栓形成,形成肢端血液供应障碍。更兼繁重的劳作,寒冷和酷暑的刺激,长年潮湿的侵袭,……所有这些因素聚集在一起,患上脉管炎也就势所必然,不足为怪了。

在为母亲内服和外敷药品的同时,为了缓解她的剧烈疼痛,我们在医生的建议下,千方百计地购买杜冷丁,在她难以忍受时,就注射一支。为了能得到这种限制药品,我们钻窟窿打洞,费尽了周折。

母亲是一个极富理智、善于思考的人,她心如明镜地知道,这样耗下去,根本没有任何治愈的可能。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她非常冷静而又坚决地要求我们:请外科医生做切除手术。她想破釜沉舟,不惜以身家性命为赌注,作一个勇敢的尝试,她想把这个如影随形,死缠烂打,折磨她多年的病魔彻底打败。

听到母亲掷地有声的安排,我们都惊呆了。大家都面面相觑,一时没了主意。

这件事情非同不可,我们心里根本没底。对于手术的可行性,我们当然要咨询医生。

所有的外科医生都拒绝了。或坚决,或委婉地表明了态度:他们从来没有对近八十的老人做过如此大的手术,他们怕老人下不了手术台,怕手术之后切口无法愈合,更怕炎症会在新的创面上继续滋生暗长,以致前功尽弃,他们无法承担如此之大的责任……

但是,母亲却横下了决心,就是要用性命一搏。

陷入进退维谷的我们兄妹很快就统一了思想:母亲劳苦一生,到了垂垂老景,不能让她再留下遗憾。要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千方百计,去满足老人的心愿。我们相商,一方面要积极做好医生的工作,一方面要尽快地筹措足够资金,为实施手术作好充分准备。

母亲不是“国家的人”,她所有的治疗费用都需要我们个人支付。虽然我们都没有什么积蓄,还是按照个人的经济状况和承受能力作了分配。兄弟姐妹六人,没有一人说个“不”字。

当地有句俗话说得好:钱是龟孙,花了再拼!更不用说这是为了娘亲救命!存有这笔钱,我们不会更富;没有这笔钱,我们也不会变得更穷!我们向母亲学习,也咬定青松不放松!一致决定:由大哥代表家属签字,实施手术!

这个手术,决不是象我们所设想的那样:只截去干枯碳化的脚掌。为防止再出现血栓,也是为了减少感染风险,外科专家们选择的是高位截肢,在大腿根与膝盖之间手术……

也许是母亲的一生勤劳感动了天,感动了地,也许是我们的赤子之心感动了悠悠上苍,在我们胆战心惊之时,手术顺利完成。当母亲从手术室被推出来的时候,我们都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在我们焦急期待,备受煎熬之中,母亲大面积的创伤,竟然顺利地愈合了。缝线处平滑而光洁。巡视病房的手术专家们都叹为观止,都惊奇不已。我们更是喜极而泣。

多亏了母亲勇敢地尝试,把这个苦害她多年的病魔一下子根除了,她才能平静安祥地又生活了好几年,直到八十三岁高龄,方终其天年,驾鹤西行。

说到底,母亲只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家庭妇女。她不是巾帼英雄,因为她不会治国安邦,经天纬地;不会登高一呼,应者云集;不会下笔千言,如有神助。在外人眼里,她不过是一个小小老百姓,既不能战天斗地,又不能担山背河,她是那样的平凡,那样的微不足道。但是,她能在那艰难困苦的年代,用韧性抗击厄运,用开拓战胜困难,把一个家庭这个社会最小的细胞,构建成健康而又有活力的组织,这同样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更不用说她生育和抚养了我们兄妹六人,这更是足以自慰,堪称骄傲的大业。她的人格同样是伟大的。因此,在我们的心目中,她当之无愧的是一个伟大的母亲。这样说,难道是溢美之辞吗?决然不是!有这样的母亲,我们又怎么能不时时怀念她呢?

【作者简介】蔡永喜,高级讲师,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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