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湖流动的荷香
黎孝民
风自洞庭来，吹来一缕醉人的荷香。
七月，一个周末的清晨，晴天朗日，天空瓦蓝。凉爽的晨风轻若透明的丝绸，温柔地抚摸着我的乱发和每一寸肌肤。我随同文友们一道，嗅一路风香，走进团湖。
伫立于团湖公园的南大门，眼前，一尊巨大的雕塑，耸立在碧波浩渺的湖泊之上。一根粗圆柱形的荷茎将一朵金色的莲花托向蓝天，这组荷茎托莲的图案，是一尊标志性的雕塑建筑，它象征着纯洁典雅。
向北，放眼眺望，八千亩荷叶铺天盖地，层层重叠，满眼映绿且无际无涯。一湖清水绿成了润眼的碧玉。满湖盛开的野生荷花，亭亭玉立，如刚刚出浴的妩媚少女，在阳光的轻抚下娇艳可人。花朵紧密簇拥，已生长成一种波澜壮阔的浩荡之势，与夏夜银河系中璀璨的繁星同等壮丽。密集的荷花挤满了我的眼睛，缭乱了眼球，颠覆了视角。
浩瀚无垠的苍穹，投映在这水天一色的团湖中，连湖上清新怡人的空气，也被浓浓的晨雾清清爽爽地洗涤了一遍。沁润肺腑的缕缕荷香，它们你追我赶、争先恐后地往我的鼻孔里钻挤。生机盎然的红荷碧叶正在迎风摇曳，她们相互碰撞，响起一片紧接一片“哗哗”的响声，好像快乐的流水在歌唱。风吹荷动，一排排荷叶连接成一道道长长的绿色波浪，惊涛滚滚，可与排山倒海之势的钱塘潮媲美，蔚为壮观。
向西，一条湖堤延伸向游船码头，堤中有一座木亭和一座石拱桥，拱桥的桥洞，像一面被清水漂洗过的半圆镜子，将堤外的莲荷映照成了一幅美丽的壁画。湖堤两边是两排高高的柳树，垂挂的柳丝，用风的梳子梳理少女般凌乱的长发。这小桥亭台、幽径柳条、莲荷映日……与我见过的上海大观园里的荷塘并无二致，是一幅江南水乡特有的荷柳映湖图。而这条湖堤，与我曾走过的西湖苏公堤无异。这条苏堤的模仿与刻画，惟妙惟肖，别具匠心，让人叹为观止。在湖堤上漫步，行人便变成了莲荷画卷中一道流动的风景。
火红的夏天，炽烈的阳光穿透荷叶上的一滴滴晨露，与夜明珠散发的光芒一样，晶莹透亮。青蛙们还躺卧在硕大的荷叶上，在微风的摇晃中酣然入睡。也许，是我沉重的脚步声惊醒了它们的美梦，顿时，“咚咚咚”的水响声交织成一片，沉闷而嘈杂，是青蛙们不顾一切逃落水中的声音。随着青蛙有力的跳动，荷叶顺势一歪，将叶片上的露水抖落在湖中。这群入侵者擅自闯入水中，惊起湖中的鲤鱼飞出水面仓皇逃窜。然后一个响浑，旋涡中卷起朵朵浪花四处飞溅，漾起的波纹涌向四面八方，慢慢消失在远处重叠的荷叶丛中。青蛙们刚潜入水中又悄悄浮出水面，露出两只惺忪的睡眼打量着我这位不速之客。无意中，还惊起了一群早起觅食的水鸟，它们在惶恐中扇起有力的翅膀，扑棱扑棱地冲向蓝天。
“乘彩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遗憾的是，我既没有乘坐古诗中的彩舫，也没有高唱棹歌，更没有惊起熟睡的鸳鸯，却唐突地打扰了贪睡的青蛙和勤劳的水鸟。
沿苏堤向西，一排金黄色的画舫就停泊在湖岸边。站在望荷亭，我被一片广袤的绿色所浸染，内心变得安详而宁静。那青翠碧绿的荷叶，无边无际地铺展开去，与蓝天相连;那高低错落的荷花正在绽蕾盛开，阳光铺满湖面，显得格外的鲜艳娇红。
我们信步登上一条木造画舫，随着机器的轰鸣声，木船像一支离弦的利箭，沿蜿蜒的水巷犁开一道清波。顿时，湖面上的浪花如珍珠般四处飞溅。船在画中行，临窗瞭望，那一张张荷叶光滑油亮，如片片翠玉长满团湖。有的高立于碧波之上，像一柄柄大伞;有的卷着卷儿，嫩黄嫩黄的，如初生的婴儿;有的紧贴于水面，似碧玉圆盘;还有的独立水中露出娇嫩的尖尖小荷，一只红蜻蜓站立荷尖纹丝不动，是杨万里笔下“泉眼无声惜细流，树影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意境。
湖中的荷花千姿百态，粉的如天边晚霞、白的若天山冰雪、红的似三月杜鹃。有含苞欲放的花骨朵，似开未开，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一脸羞涩。看一眼，似江南女子勾魂的秋波，回眸一笑百媚生;有饱胀欲裂的花蕾，微笑含情，矜持害羞，是李清照笔下“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怀春少女;有的刚露出嫩黄色的小莲蓬，倒挂着金黄的莲须;有的舒展着柔软的花瓣儿，露出青青的莲心;有的莲房如蜂窝密布，新结的莲子嫩绿可人，与江南采莲女子的笑脸一样楚楚动人。
这时，一片花瓣随风飘来，坠落船头。我信手拈起，捧在手心轻嗅暗香，醉入心扉。我仔细端详这朵凋零的花瓣，它残留的余香，是离人留下的最后一滴眼泪。在这个生机无限的夏日里，它却凄美而从容地谢去，让人顿生惋惜，喟然长叹。我想，“浮香绕曲岸，原影覆华池。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的诗句，应该是祭奠荷花飘零时的一首苍凉而悲伤的挽歌。
盛夏，正值采莲季节，密集的荷荡里，有三五只小木船在高过人头的荷叶下摇桨穿行，一条船上有二三位年轻女子，她们有的在采摘莲蓬，有的在品尝清甜的莲子，有的折顶荷帽戴在头顶遮挡烈日。闲暇之余，她们或撩逗潜水的翠鸟，或抢抓水中翻滚的鱼儿，或情不自禁吟诵起：“荷叶五寸荷花娇，贴波不碍画船摇;相到薰风四五月，也能遮却美人腰”“游女带香偎伴笑，争窈窕，兢折团荷遮晚照”等古诗词，或高歌一曲“八百里洞庭我的家”。
当画舫与一只小木船相遇，我们向船上的三位姑娘揮手问好，笑问她们从何处来此？其中一位长相清秀的姑娘正在哼歌，她连忙停住歌声，笑了笑说，她们都是殷家铺小学的老师，趁放暑假来团湖划船游湖，采摘莲蓬。稍后，她又向我们自我介绍。一听她们的名字不仅像花儿一样美丽，长得也面若荷花，是典型的素妆淡抹的江南女子形象。“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妙龄少女，俏丽佳人，荷花映红了她们绯红的面颊、粉腮凝脂的脸庞，不禁让我想起宋代白玉蟾的诗：“小桥划水剪荷花，两岸西风晕晚霞。恍似瑶池初宴罢，万妃醉脸沁铅华。”诗人入木三分地描绘了出水芙蓉映美人的场景，这幅迷人画面，只有在夏天的江南水乡，才能欣赏到荷花美丽绝伦的华容与水乡姑娘粉嫩如玉的清丽。
姑娘们在采莲时也不忘吟诗唱歌，不愧是才华横溢的当代知识女性。小木船驶远了，湖面上又飘来了美女老师的一曲“莲的心事”，婉转悠扬，养耳悦心。蓦然回首，仿佛看到她从唐诗宋词中向我款款走来，尽情地展示着她的青春与魅力。
荷的历史源远流长，是地球上出现生物时就存在的古老物种。莲，扎根生长于污泥，它不玷污纳垢，独自纯朴、独自高贵，保持天生丽质的本色，执着地追求冰清玉洁的完美。
也许是仰慕荷花高洁清雅的缘故，一直以来受人们的青睐与喜爱，不管是才子佳人，还是帝王将相。从古时的文人墨客到近代的作家画家，他们饱蘸笔墨，为宣泄爱荷咏荷画荷倾注了多少心血与真情。古有周敦颐的《爱莲说》，今有叶圣陶的《荷花》、朱自清的《荷塘月色》等写莲荷的名作。画家张大千的《荷花图》、吴炳的《出水芙蓉》、潘天寿的《清气》皆为画中上品。
仪态端庄的荷花惹人怜爱，她不仅有粉红或洁白的妆容，而且她长出的莲子、莲藕、鸡菱杆和藕尖，都是天然无污染的湖蔬。还有用荷叶烧制的红烧肉是餐桌上的美味，各种刺绣也刺绘了多姿多彩的莲花图案。同时，“莲叶何田田”里阡陌纵横的江南田园也是楚湘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到了唐朝，人们更加喜爱莲花，皇宫大殿前随处可见莲花盛开的荷池，就连唐玄宗李隆基也不例外。只可惜“安史之乱”的爆发让唐朝由盛变衰，曾经辉煌的朝廷，在这位大唐盛世缔造者之一的手中如秋荷凋零枯萎，一个鼎盛的时代在剧痛中逐渐没落。
除爱莲写莲画莲刺莲外，采莲则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尤其在六朝时为盛。小时候，我就读过南朝梁元帝的《采莲赋》，全篇首尾皆是写莲，中间部分写少男少女的荡舟嬉游和采莲过程中的“棹移”和“船动”等动态渲染。其中的采莲之欢愉，人物体态之优美，小家碧玉与荷花之相映媲美，体现了江南特有的生活情调。
我也读过宋代文人周敦颐写对莲花品格赞美的诗词《爱莲说》，其中最精彩的一段就是：“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这段诗词告诉后人，做人当如一朵莲。
突然，一阵乱风从湖面吹来，安静的荷叶猝不及防地打了个趔趄，笨重的身子摇晃得叶片上的露珠像断了线的珍珠，纷纷滚落湖中。参差不齐的荷叶如凌波仙子身着翠绿的裙子，婀娜多姿，摇摆翩跹。风中的莲花，开始在团湖宽广的舞池里跳起了拉丁舞，有节奏且极富弹性。我从未见过如此声势盛大的集体舞，足以让人眼花缭乱惊心动魄。随风奔跑的莲荷，推动层层起伏的绿浪，像闪电般前赴后继地传过团湖，涌向辽远的天边。那新结的莲蓬，面容如玉似锦，它们在风中频频弯腰点头。几只蜻蜓忽而在上空盘旋，忽而又俯身冲向水面，只轻轻一点再又迅速飞走，留下蛛网般的波纹。湖面上，随处可见飞舞的白鹭和一群群小水鸭列队游过，划过的一道道水痕在视线里渐次消失。
当画舫驶入湖心，开船的谭师傅告诉我们，他家住团湖北岸广兴洲镇北洲村，自小在湖边长大。千万年前的团湖还是八百里洞庭湖的一片水泽，经过若干年湘、资、沅、澧四水从上游冲带下来的泥沙淤积，湖床在经年累月中渐渐隆起后形成的“湖中湖”，有人戏称是洞庭湖的一个耳朵。因湖呈圆形，便称团湖。团湖公园占地7700亩，其中荷花面积5000亩。
今年6月，我去屈子文化园朝拜屈老夫子，在玉笥山下放舟屈子湖，湖边有一片荷花静立于水上，润眼醒目。玉笥山葱绿得像一块翡翠，静静镶嵌在一碧透底的湖水边，影映成了一幅美丽的山水画卷。我想，屈原喜好花草，这应该是他在玉笥山居住时栽种的莲荷，二千多年的沧桑风雨，湖中的莲花开得愈加艳丽。欣赏屈原栽种的荷花，感觉整个人的身心都受到了沐浴和洗礼。这些荷花，像一盏盏明灯，照亮了迷茫人的心灵。
前年夏天，我顶着酷暑烈日，去洞庭湖畔许市镇金盆岭百亩荷塘赏荷。一到夏天，这里几乎家家户户门口都种有荷花，每口荷塘的面积只有二至三亩不等，相接成块，连绵数里，也不乏有一种壮观之美。虽然是人工栽种，却也开得灿烂如霞。随夏天的南风一吹，卷起的花瓣碰撞在远处的天井山上，顿时香溅满坡。
记得去年到采桑湖看荷，正值江南的梅雨季节，细雨绵绵，水雾氤氲。远处的墨山山如黛，近处的洞庭水含烟，雨中赏荷更富诗情画意。采桑湖的千亩荷塘，它的存在与团湖类似，同样是淤积而成，同样是野生荷花，可终究这片水域却比团湖小了许多。
早年曾游过瘦西湖，那里的荷花虽然面积也不是很大，倒也开的如火如荼，有一番别致的风韵。
团湖的莲荷，虽然没有西湖那样浓妆淡抹，没有玉笥山的高贵明艳，没有金盆岭的火红娇娆，没有采桑湖雨中的宁静柔和，也不像瘦西湖开得那样轰轰烈烈，但团湖是一幅原生态的天然畫卷，她以八千亩莲荷的震撼画面而名冠亚洲。她以盛放时的磅礴气势独步天下，无与伦比。
“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团湖天下莲”。
团湖，是深藏在历史深处的一位温婉闺秀，是千万年前洞庭湖遗留下来的孩子，是上天不小心遗落人间的一颗明珠，也是一位充满原始野性而又风情万种的水乡姑娘。团湖的水，像少女明亮而深邃的眼睛，既热烈，又原始;既清纯，又狂野。团湖肥厚的荷叶，像撑开的张张绿伞，绿得润心。团湖的荷花，宛如少女粉红的面颊，娇羞动人。看它那杂乱的荷叶与乱放的荷花，你一定感受到了它的一种任性与野性。
当你站在湖边，轻嗅荷花，浑身都浸染了清幽的花香。它虽不似玫瑰的浓郁，也不似雏菊的淡香，但那一缕缕野荷的馨香，满湖流动。它们与风共舞，随风飞扬，飘向远方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