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贾宝玉和秦钟只是十几岁的少年,为何都关心家务?
既要"甄士隐”,又担心"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隐与显之间,作者千万难,还好他是旷世奇才,自有其神奇之法,将“一把辛酸泪”洒成"满纸荒唐言”。荒唐是特色,也是手法。看似不近情理、自相矛盾,就是其中最主要的荒唐之一,而这同时又是作者不动声色、非常隐蔽地为读者贴上“贾雨村”标签。只要揭开标签,就可看清“甄士隐”的真面目。
家务是小孩子关心之事吗?一个即将赴黄泉、又是绝户的少年,却心心念念挂牵家务,这合理吗?这样"荒唐"之事,在神奇之书《红楼梦》中,居然一一呈现。
第七回宴宁府,宝玉会秦钟,其中有一段“宝玉只答应着,也无心在饮食上,只问秦钟近日家务等事。”脂砚斋对此批道:“宝玉问读书已奇,今又问家务,岂不更奇?”到了第十六回,“那秦钟早已魂魄离身,只剩得一口悠悠余气在胸,正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那秦钟魂魄那里肯就去,又记念着家中无人掌管家务”,脂砚斋对此的批语是"扯淡之极,令人发一大笑。余请诸公莫笑,且请再思。”
我们来大概算一算宝玉和秦钟在这两回中大致年龄,为什么只能说“大概大致”呢?这是因为文本中的时间亦有两面一一风月宝鉴正面,看起来是正常的物理时间,但风月宝鉴背面,已不是普通的物理时间,而是独特的曹氏文学时间,因为梦贯穿了通部书,可称之为红楼"梦时间”[注1]。
其中朝代年纪,是脂砚斋所谓“大有考证”的“失落无考”,而年表则是“又不知历几何时”(第十七回),文本中的具体物理时间因此“烟云模糊”,这是作者为避“文字狱”之祸,刻意为之。“梦时间”的存在,以风月宝鉴正面的物理时间衡量,文本中人物的年龄自相矛盾、不近情理之处甚多。
年龄在文本中可能有两个作用:1、以青春隐喻美好时光、洁净的世界,当结婚登场,大观园里的青春散场,即是繁华落尽的开始,诸芳就要面对污浊、残酷的非正统之世界,“各自须寻各自门”。2、以年龄为背景,写与年龄不符之事,从而暗示"其中大有深意”。
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贾蓉十六岁,此时宝玉七岁,而到了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贾蓉二十岁,抛开“梦时间”,以普通物理时间计,时间过去四年,此时宝玉十一岁。秦钟和宝玉同年,因此,第七回宝玉和秦钟绝对不会超过十一岁。第二十五回,癞僧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此时贾宝玉十三岁,因此,第十六回时,秦钟不会超过十三岁。
不到十一岁的两个少年,却大谈家务,不可思议,“岂不更奇?”;不到十三岁的绝户少年,临终前记念家务,更是荒唐至极,但脂砚斋提醒,“且请再思”。
因此,这"家务”不是那家务,在“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一定是别有寓意。第十三回,宝玉从梦中惊闻秦可卿死了,连忙翻身爬起来,心痛得直喷出一口血来。脂砚斋对此批道:“宝玉早已看定,可继家务事者,可卿也。今闻死了,大失所望,急火攻心,焉得不有此血?为玉一叹!”
秦可卿,隐指废太子胤礽,其所继的“家务事”,自然不是寻常主妇的寻常家务事,而是清朝皇家事务,即清朝万里江山、国家事务[注2]。秦可卿,在风月宝鉴正面,死亡时不过二十岁左右,但在风月宝鉴背面,胤礽死亡时将近五十一岁。宝玉、秦钟很可能也不例外,第七回、第十六回时,两人实际年龄远超"十一岁”、"十三岁”。
秦可卿是“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第五回脂批指出,宝玉太虚一梦“必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竟不知立意何属。惟批书者知之。”贾宝玉在梦中与秦可卿完成比托,将在作者的“一番梦幻”中扮演文学化胤礽的角色。而秦钟与秦可卿、秦业构成的“三秦”,相继离去,即隐喻文本中比托于秦可卿(胤礽)的正统清之兴亡的全过程,秦钟之死,意味着文本中的正统清之终结,只剩下非正统甚嚣尘上的末世。
宝玉、秦钟所隐喻的是如此不凡,而且第七回、第十六回两人实际年龄并非无知孩童、懵懂少年,两人所谈之“家务”、秦钟临死前心心念念的“家务”,都绝非一般家务,而是与国家相关的事务。荒唐,只是其外表,弄清了“其中味”,就可知“《石头记》一部中,皆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必有之言……”(第十六回脂批)
说到家务,通部书中,与“家务”相关度之密切莫过于王熙凤。第十三回秦可卿临死前,魂托王熙凤,谈及一段"语语见道、字字伤心”的家计长策。脂砚斋指出“此回可卿梦阿凤,盖作者大有深意存焉。可惜生不逢时,奈何!奈何!”凤姐是有生活原型的,有数条脂批可证,试引一例,“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事,今知之者寥寥,宁不悲乎?”作为现实中曾经存在过的曹家人,凤姐有血有肉,她有天生缺点,比如,她弄权铁槛寺,收受赃银、对下人未免苛刻了些、醋妒、心机太深等等;但她确有天生的超凡理家之才,也为曹家操碎了心,又有可卿高瞻远瞩的深托,然而,她所处的是曹雪芹时代,已是曹家末世,“意悬悬半世心”,最终,仍不可避免"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有"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之悲壮与苍凉。
但《红楼梦》是小说,小说毕竟不是家谱,作为文本中一个成功塑造的艺术典型,凤姐又不能仅仅只当作曹家凤姐来看。小说,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拥有风月宝鉴两面的《红楼梦》尤其如此。通部书中所用诸法,其中有"一击二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第一回脂批),又“妙在全是指东击西、打草惊蛇之笔,若看其写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第三回脂批)
从秦可卿登场到秦可卿死亡,不过短短九回,作者却用了很多笔墨强调秦可卿和凤姐之间非同寻常的交情,秦可卿魂托对象又是凤姐,其葬礼也还是凤姐料理,对于"笔笔不空”的作者来说,显然不是无的放矢。秦可卿魂托凤姐,"然必写出自可卿之意也,则又有他意寓焉”(第十三回脂批)。秦可卿魂托凤姐,凤姐就与秦可卿完成了比托,“他意”即写凤姐,其实也是暗写秦可卿。
十二钗正册,凤姐一页画着一片冰山,上有一只雌凤。其判曰:"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画和判词浓缩了凤姐的一生,同时也可以说是胤礽一生的写照。
王熙凤能够掌管荣国府,“赫赫扬扬、遮天蔽日”,在假借意在“使闺阁昭传”的文本中,其权力主要来自于王夫人,但王夫人也可以随时剥夺其权力,“一从二令三人木”是她和王夫人关系的三个阶段,起初对她器重备至,后在邢夫人等挑拨下,也“因她风声不雅,深为忧虑”,而“迷失无稿”部分,凤姐的结局很可能是王夫人在邢夫人等的蛊惑下罢免凤姐权力,最终贾环、贾赦和邢夫人等代表非正统的一派掌控了荣国府,清算、陷害贾宝玉和凤姐等,贾琏休凤只不过是凤姐失权的副产品。
胤礽和其父康熙之间恩怨情仇,同样如此。他初为太子,父子两相互依从,情重如山,恩深似海,康熙也着力培养他,让他积极参与国是,后来渐生嫌隙,康熙开始以九五之威,喝令训斥,虽然废而又立,但那不过是回光返照,最终的二废是永远的"休"。
虽然王夫人之上有贾母,康熙之上也有孝庄太后,两位老太太都是家族中一言九鼎的重量级人物,也都对他们恩宠有加,但两位老太太终归有告别人世的那一天[注3]。王熙凤和胤礽,权力显赫,也只是表面风光,因为根基并不牢靠,且受制于人,恰如冰山,太阳一出,便将消融无形,虽有“此生才”,却生不逢时,有命无运,最终只能“哭向金陵”。
因此,凤姐的“家务”,实则也隐喻了胤礽的国务。秦可卿托梦凤姐,赞其是"脂粉队里的英雄”,托付“别人未必中用”,脂砚斋批语是"一语贬尽贾家一族空顶冠束带者”,凤姐理家有必然性、正当性,与秦可卿“可继家务事者也”,即胤礽继承国家事务,才有正统性相呼应。凤姐协理宁国府,料理可卿葬礼,首先想到宁园府五件弊病,脂砚斋对此批道:“五件事若能如法治理得当,岂独家庭,国家天下治之不难。”,是一种暗示;该回回末诗曰:“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也是一种暗示。
第一回,癞僧大哭英莲"有命无运、累及爹娘",脂砚斋对此感慨万千:“看他所写开卷之第一个女子,便用此二语以定终身,则知托言寓意之旨,谁谓独寄兴于一`情’字耶?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贤之恨,及今不尽,况今之草芥乎!家国君父,事有大小之殊,其理其运其数,则略无差异。知运知数者,则必谅而后叹也。”
文本大旨谈情,但绝不仅止于情;“情”只是外衣,其中蕴含着正统与非正统之争,是文本中“诸芳”薄命之源,也是作者“辛酸泪”之源。因此,文本呈现的是贾家的家族兴亡史,但并不只是写家,更意在写国;通部书的最重要舞台一一荣国府的家务,既是曹家之家务,又暗喻清朝国家事务。
家,是最小国;国,是最大家。文学魔术师,用无所不能的魔法,创造了神奇的寓言之镜一一风月宝鉴,让家务和国务在镜子两面自如穿梭,写出了自己悲欣交织的家史,又暗写了心中的清史。
注1、后文将对文本时间作进一步探讨。
注2、系列拙文中,为了论证的需要,偶有重复之处,敬请理解。
注3、胤礽被废发生于孝庄太后去世之后,文本中王熙凤被剥夺权力,也应发生于贾母去世之后。
作者:郭进行,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