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版|潘麟先生讲授《大学》 一:《大学》之由来
主持人:“品味儒家经典,享受中华文化。”大家好,欢迎收看本期的《东学西渐》之《大学》。我是主持人伊谷。今天,我们有幸请到了著名学者潘麟先生。潘老师,您好!
潘麟先生:你好!
主持人:《大学》是“四书”之一,它也被称作东方的《圣经》,今天我们就来探讨一下它的由来。那《大学》最早是从何时出现的呢?
潘麟先生:《大学》的确有“中国的《圣经》”之称,它对中国人的影响可与《圣经》在西方文化中的影响相媲美,但是《大学》在诞生之初并未受到特别的重视,这一点它跟《圣经》是不同的。
主持人:那它是怎样的呢?
潘麟先生:《圣经》一诞生就在西方社会受到重视,并一直持续到今天。而《大学》却经历了一个比较曲折的过程。它最开始是作为《小戴礼记》第四十二篇而存在的,除此之外,还有一本书叫《大戴礼记》。所以,我们需要先讲一下《礼记》。
主持人:好的。
潘麟先生:《礼记》是什么呢?《礼记》是儒家的一部重要的经典,是对《仪礼》这部书的一个注解、解释。《仪礼》又是什么呢?《仪礼》是记载古代礼制的著作,它从周朝末年一直延伸到秦汉之际,这中间大约有几百年的时间。在这几百年的时间当中,儒家学者对《仪礼》有各种各样的解释,有的是从史学考证的角度,有的是从字句训诂的角度,还有的是从哲学的角度。总之,就是给《仪礼》这部书里面的各种礼仪、礼节以哲学化的说明。
其实探讨的就是一个问题,即我们为什么需要这样的礼,比如说我们对父要孝,我们对君要忠。那为什么要忠呢?我不忠不行吗?这样做的缘由是什么?就是你要说出我要遵守这些礼仪、礼节的所以然,就是说明它的缘由和道理。这其中的缘由和道理,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就叫哲学,即进行哲学化的说明。不同的学者从各个角度解释《仪礼》,最后就呈现出了很有趣的现象——众说纷纭、百家纷争。到了西汉的时候,儒家的学者把从晚周到秦汉之际,对《仪礼》这部书所有具有代表性的、有价值的诠释、阐解全部汇集到了一起。
主持人:就变成了《礼记》?
潘麟先生:对,《礼记》就是对《仪礼》这部书的哲学化说明。
主持人:哦,原来是这样的!
潘麟先生:《中庸》也是这样的情况,《中庸》原来只是《礼记》中的一篇。在《大学》和《中庸》只是作为《礼记》中的内容存在的时候,它们并没有受到特别的优待。直到唐宋时期,《大学》和《中庸》才逐渐受到重视。
主持人:嗯,那您刚刚讲到了这个《小戴礼记》和《大戴礼记》,它们两个之间有什么样的区别呢?
潘麟先生:有人将从晚周开始到秦汉之际,所有有代表性的、有价值的,对《仪礼》进行论说、阐释的文章和著作汇集到了一起,形成了《礼记》。《礼记》到底是由谁整理出来的,这在历史上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也许是一个人,又或者是一群学者共同完成的。
到了东汉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叫作戴德的人。他认为之前汇编的《礼记》编辑得不好,部分收录的文章没有存在的价值,或者说与《仪礼》没有太直接的什么关系。所以,他对《礼记》进行了删减和重新编辑。于是,后人就将戴德编辑的《礼记》称作《大戴礼记》。巧合的是,戴德有个叫戴圣的侄子,是一个著名的礼学家,就是礼仪、礼节的“礼”。它跟宋明“程朱理学”的“理”不一样。
主持人:“礼学”的“礼”字,跟“理性”的“理”字,是不一样的吗?
潘麟先生:“程朱理学”是“理性”的“理”,而戴德、戴圣叔侄是“礼学”的礼,属于儒家的另一个学派——礼学派。戴圣认为《礼记》需要重新编辑,因为他发现戴德编辑的《大戴礼记》也有不妥之处,所以他选择了自己认为有价值的、必须要保存的文章进行了重新编辑,所做出的合集在历史上被称作《小戴礼记》。
《小戴礼记》和《大戴礼记》都对原有《礼记》中的文章进行了删减,只不过删减的数量是不一样的。从先秦到汉时期留下来的《礼记》总共一百三十一篇,而《小戴礼记》和《大戴礼记》只是选取了其中一些有代表性的文章。
主持人:那有多少篇呢?
潘麟先生:《大戴礼记》保留了八十五篇,到了戴圣编辑的《小戴礼记》,就只剩下四十九篇了。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在戴德编辑的《大戴礼记》里,并没有收录《大学》。戴德把《大学》给删除了,可能是他认为不重要吧。到了《小戴礼记》的时候,戴圣又认为《大学》不应该删,于是他又把《大学》保留了下来,所以《大学》这部书只保留在《小戴礼记》第四十二篇的位置上。《礼记》诞生了以后,一直到唐朝的时候,这中间有数百年的历史,《大学》和《中庸》都没有得到人们普遍的重视。
主持人:那《大学》后来是怎么被重视起来的呢?
潘麟先生:《大学》真正被重视起来应该始于唐中期的韩愈。
主持人:韩愈吗?
潘麟先生:对,就是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
主持人:具体的情况是怎么样的?
潘麟先生:韩愈从文学层面提倡古文,因为他在学术和文化方面的倾向是儒家。
主持人:是。
潘麟先生:韩愈认为自己是儒家的代表人物,是儒家的传人,他一直想要为儒家争得一席地位。在汉朝的时候,尽管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他们是从儒家典章制度的角度来看重儒家、儒学。儒家所说的“礼”是一个非常大的概念,实际上用我们现在的话说,就是将伦理道德、行为规范、国家政治制度、法律法规等全部包含在内。
主持人:这些都叫作“礼”吗?
潘麟先生:这些就叫“礼”,所以说孔子重视“礼”。但与其说孔子重视“礼”,倒不如说孔子注重法制。这并不是现在我们所说的注重行个礼节、行个礼貌之类的。这样的话其实是把孔子给说小了,那孔子就成了一个礼貌学家,但实际上他不是这样的。
孔子提倡礼。国家为什么会乱?实际上就是因为大家不守法度了,君不君、臣不臣了;就是因为大家有法不遵、有法不依、有法不行了。试想:家,家法不行、不遵,国,国法不行、不遵,延伸到整个社会系统,乃至于对朋友不忠了,夫妻不和了,父子冲突了。那么,这个天下还不大乱吗?所以孔子出来以后就说我们不能乱,我们还要再回到规矩中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于是,孔子就提出“礼”,提倡我们要重视礼。正是因为孔子的提倡,所以才有了《仪礼》这部书,那么也就有了《礼记》。在孔子的提倡下,他的弟子七十二贤人,都非常注重礼仪、礼节。这些留下来的礼仪、礼节和典章制度,被以汉武帝为代表的帝王们认为很有必要去提倡和推行。但是我们要知道,儒家不仅仅有典章制度之学,它还有义理之学。
主持人:那么儒家的义理之学是什么?
潘麟先生: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儒家的义理之学就叫哲学。也就是说,除了通常意义上的“礼”,儒家还有哲学这一部分,即他们对天地、宇宙、人生有一套深刻的洞见和独特的主张。但是,这个主张、这个洞见、这个体系,或者叫这个智慧系统,从汉武帝乃至于到唐朝,都没有得到统治阶级的重视。
主持人:那人们就没有义理方面的需求吗?
潘麟先生:儒家的义理之学一直没有得到高度的重视,其实就是被忽视了。但是,人们还是有哲学的需求,还是有对生命追问的需求,以及对个体人生价值和意义的追求。那么,这样的一种需求,要从哪里得到满足呢?恰好汉末的时候,道学复兴,即道家的老庄之学复兴。人们从老庄之学中,来获取自己对天地宇宙来源和归宿问题的答案。
主持人:那么人类为什么要追问有关宇宙或人生的问题呢?
潘麟先生:这种追问来源于人的一种天性,就是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主持人:对,人活着就要思考。
潘麟先生:我活着的价值是什么?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这也是哲学,用我们中国古代的话说就叫义理。义理存在的价值,就是满足人们这样的一个追问和需求,我们现在统称为终极追问,亦或叫终极价值、终极关怀。
汉末的时候道学兴盛。在道学兴盛了几十年、上百年以后,紧接着就是佛学、佛教从印度传了过来。佛教也是一个博大精深的智慧体系、义理体系,它更进一步地满足了人们对生来死去、宇宙人生不断追问的需求,也就是终极关怀的需求。就这样,全天下的学者和精英们,一下子就被吸引到佛教中来。到了唐朝的时候,佛学已经发展到了什么程度呢?
主持人:已经发展得很庞大了。
潘麟先生:唐朝的时候,佛学已经发展到了上至帝王将相,下到贩夫走卒,无人不谈禅,无人不论佛、不学佛,大家都以论佛、学佛为时尚,就像我们现在都以挣钱为时尚,以做生意为时尚。同样的道理,那个时候人们的时尚不是做生意,那个时候人们的时尚是信仰佛教。
主持人:信仰佛教?
潘麟先生:总之当时大家就是去追求佛教、信仰佛教。以至于历史上形容当时的佛教,叫“家家观世音,户户弥陀佛”。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整个中国差不多都被印度化了。
主持人:印度化?
潘麟先生:这是一个很严重的现象。从国家的角度来说,我们不是印度,我们那个时候叫大唐。从政治角度来看,我们是一个完整、独立、雄厚的帝国,但是从文化思想、精神角度来讲,我们已经被彻底地佛教化了,也就是印度化了。用现在的术语来说,我们已经被文化殖民了,就是被以佛教为代表的印度文化给殖民了。
韩愈觉得这样不行,如果我们没有自己的文化,而被国外的民族文化所殖民,倒也无可厚非。但问题是我们有自己的文化,从黄帝、尧舜禹一路发展下来,我们自己的文化是绝不亚于佛教的,或者说以佛教为代表的印度文化体系是另外一个博大的文化体系。也就是说,我们有自己“精神上的珠穆朗玛峰”。所以,既然我们有自己的文化,那我们为什么不树立自己文化上的珠峰呢?
主持人:是的。
潘麟先生:所以韩愈就提出要恢复儒学。值得注意的是,韩愈提倡的已经不是礼学了,因为“礼”在帝王。在历代统治者那里,儒学已经被高度地重视,也被广泛地运用于社会。
主持人:既然韩愈提倡的不是礼学,那儒家真正的灵魂是什么呢?
潘麟先生:历代政府已经把儒学运用在社会的每个角落了,重视的程度已经足够了。但是这种运用只是儒学、儒家其中的一个侧面,并不能代表儒家。反过来说,真正能代表儒家的是义理之学,或者叫儒家的仁义道德之学,这才是儒学的灵魂和核心。而这个灵魂和核心存在在哪里呢?其实就存在在后人所说的“四书”那里。
在韩愈那个时候,还没有“四书”的概念。但是,儒家的各种著作和经典中蕴含着大量的智慧体系和终极关怀的内容,其中就有一部著作叫《大学》。那么,韩愈就以《大学》为底层构架,写了一篇著名的文章。
主持人:那是什么样的文章?
潘麟先生:这篇文章就叫《原道》,就是最原始、最核心、最正统的,属于我们中华民族的学术之道。
主持人:原本的这个道吗?
潘麟先生:原本的道。那么这个原本的道是什么呢?韩愈说,就是孔孟之道,或者说从夏商周以来,以孔孟为代表的圣贤们代代传承下来的道德仁义。他说这个才是我们中华民族自本自根的东西。除了《论语》和《孟子》以外,还有一部叫《大学》的书。《大学》也凝聚了仁义之道,更确切地说,《大学》是阐明仁义之道的代表性著作。于是,韩愈就引用《大学》里面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来阐述自己的观点,这其实也是《大学》的核心思想。
主持人:那是不是可以说《大学》显现出了我们独有的智慧体系呢?
潘麟先生:《大学》的一个义理构架,或者叫智慧构架,就是“正心、诚意、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样的一个次第和体系。韩愈将大学的内容引用在《原道》中,目的是让人们明白我们自己有完备的哲学体系和智慧体系。这个智慧体系和哲学体系是我们自本自根的,是从上古三代就传承下来的。由于韩愈在当时是著名的思想家和文学家,所以他对《大学》中的内容——“格物”“致知”“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引用,引起了天下学子的很大关注,天下学子由此才知道除了《论语》《孟子》之外,还有一部能够作为儒家代表的经典性著作,叫《大学》。从此以后,《大学》才正式进入天下学子的视野之中。
主持人:通过潘老师的讲解,我们了解到并不是所有的历史著作都是从一诞生就被人们所重视,《大学》也是经历了千百年的默默无闻后,才得到人们的重视的,它的命运就跟一个人的命运一样。那么《大学》的命运后来又发生了些什么呢?我们下期节目再听潘麟老师的精彩讲解。好,我们下期节目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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