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顿好的

在我儿时的农村老家,小孩子们最爱听的话,是大人们说的:“吃顿好的。”老人们最怕听的话,是儿女们说的:“吃点好的。”

在大家普遍不富裕的年代,吃,是衡量一个家庭过得好不好的重要指标,也是人们之间闲聊的重点内容,亦是评价一个人有没有出息的硬性标准。尤其在农村,谁家要是炖个肉煮个羊蝎子,那香味绝对随着炊烟弥漫全村,以至于村庄里,没有隐私。

老家出产莜面。莜面是乡亲们的主粮,不能说顿顿不离吧,也基本上是每天最少吃一回。吃莜面需要蘸汤汤,汤汤的质量便成为了人们竞争的对象。你站在村口大树下和人聊天,那些说自家今天吃的是羊肉蘑菇汤的,声音洪亮,那些不说话的或者转移话题的,不用猜,今天的莜面汤汤跑不了三样:土豆片子、雪里蕻、黄瓜萝卜丝,碗里没荤油,嘴上都欠缺了自信。

按理说,老家人是不缺肉的,家家都养着猪、兔、鸡,户户都围着或大或小的羊圈,正所谓:卖肉的不知肉味,甭看乡亲们把养殖副业搞得红火,可真正能吃到嘴里的、舍得吃到嘴里的肉,寥寥无几。没办法,卖猪肉的钱是一年的油盐酱醋;卖羊肉的钱留着给孩子念书结婚;卖兔子的钱攒着预防有个头疼脑热,至于鸡,那时攒鸡蛋用的,更是不舍得宰杀。

在地里刨食的乡亲们,挣不来大钱,只好秉承着老祖宗留下来的训诫:挣不来,就省。对衣住行不讲究的农村人,唯一能省钱的的开销,只有食。大家都想着,自己苦苦嘴不要紧,等孩子长大了,让他们天天吃肉。等到孩子们一茬一茬地长大,又是如此想法。这样一来,祖祖辈辈都盼孩子长大能有好日子,可祖祖辈辈的日子,却没啥大变化。

到了我小时候,人们的生活有了改善,吃不好,但能吃饱,逢年过节和有客来家,还能吃上一顿好的。

这顿好的,是真的好。下水不值钱,一煮一大锅,一半晾凉了凉拌着吃,一半和着土豆粉条大白菜熬砂锅。此饭菜是一顿吃不完的,每次过节或者客人走后都能吃好久,具体多久,要看季节,夏天十来天,冬天能吃小一个月。

在老家人眼里,下水不算肉。吃顿好的,必须有实打实的肉。乡亲们炖肉是按盆来计算分量的。碰到大节日,比如中秋、过年,或者有多年未见的稀罕亲友来访,大方的人家会宰只羊,羊肉炖一大盆,羊蝎子炖一大盆,可劲吃;精打细算的人家,羊是不舍得宰的,可在凉房里放着的猪肉,必会切一大块,红烧肉炖它一盆子。猪肉比羊肉肥腻,吃起来省。

以上这些吃顿好的的时机,是较为固定的。我们小孩子喜欢的是大人们突发性的吃顿好的。农民们有着天然的乐观精神,再苦的日子,也强迫自己乐乐呵呵的,可真正乐呵的时候并不多。如果有,那就得吃顿好的。

记得有一次,我正在草滩里和小伙伴们玩耍,忽听祖父的吆喝,让我回家准备吃饭。我不情愿地挪回家,瞅着祖母在切着羊肉块,顿时眼睛一亮。祖母笑呵呵地告诉我,大伯家的二哥今天木匠出徒,祖父说得喊着亲戚们来家吃顿好的。突如其来的幸福让我根本不在乎二哥是否木匠出了徒,有好吃的就行。

过去的农村人,极其尊重手艺人,木匠出徒是大事,血缘相近的亲友都会来家祝贺。徒弟家还会给师父备上一份厚礼,以谢师恩。二哥是和姐夫学的手艺,厚礼自然是不需要的,于是祖父转变思路,灵活思想,把礼钱换做饭钱,吃顿好的拉倒。

家里来的人越来越多,年纪大的和祖父在炕上抽烟锅子聊天,年纪轻的帮祖母做饭。小年轻们嫌祖母切的肉块小,抢过祖母手里的菜刀,让祖母去里屋歇着,自己要切大块;整副羊蝎子不往下剔肉,被平日帮大家宰猪羊的客串屠户九哥用斧子剁成了小段;女人们把胡萝卜团子和剁好的羊肉馅掺在一起,加上调味品包起了大饺子。那饺子个头很大,我们管它们叫蒙古饺子,类似于小包子。

一通忙乎,真到开饭已近下午。大家没人喊饿,饿了正好,一会多吃点。饭菜上桌,祖父简单地说几句场面话,二哥给大家倒满酒,便正式开吃。现在的人,很难想象那种吃肉的场面,一盆羊肉,瞬间就没,羊蝎子索性不出锅,大家自己去锅里夹,羊肉胡萝卜饺子也没了主食的地位,很多人都是吃口肉再来个饺子,生生地把饺子当成了菜。一只三十多斤的羊不够吃,聪明的祖母趁着肉汤,再放点菜类,炖了一锅大菜,才将将让人们吃好。

大家伙酒足饭饱后感叹:“今儿借着老二的光,咱可算吃了顿好的。”看着晚辈们的吃相,祖父没有任何嗔怪,反而是眼里泛起泪花,心疼起这些好不容易吃顿好的的后生们来。从那以后,祖父给在外工作的叔伯、哥姐们定了个规矩,谁要是在外挣了钱,就回村请大家硬硬地吃顿羊肉,啃回羊骨头。

祖父定的规矩直至他九十年代末去世也没人能实现。直到我父亲下岗做了小生意,有了点小钱,才回村完成了祖父的愿望。可惜的是,那时的农村老家,老一辈人渐次凋零,年轻一辈人离开农村,父亲七凑八凑才叫齐了一桌亲友,大家胡吃海吃也没吃完一只羊。

现如今,不管是城里还是农村,吃顿好的,已经对人们再无诱惑力,甚至,大家每天最愁的,便是吃什么。肚子里不缺油水的人们,开始怀念起清汤寡水的日子,人世间的种种就像田地里的庄稼一样,无非是一个个轮回。也许,“吃顿好的”这样的话终将会成为绝唱,只有我们这些人,还在梦里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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