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有月 《骗不死人》(四十八)
远山之巅,星穹之下。
邂逅君子,温其如玉。
三江有月 《骗不死人》(四十八)
《二十四孝》里最有名的则是董永卖身葬父而后得仙女下凡婚配的故事,天仙配这传说在中国基本上是妇孺皆知,尤其是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严凤英的那部黄梅戏电影风靡全国,至今谁要是不会哼上一两句都不好意思说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但此时的董永已俨然是一个傻乎乎的爱情戏男主角,都几乎让人忘了他的著名孝子身份。要知道,离我老家不远的孝感市,这个全国唯一以孝得名的地级市其得名主要就来源于这个故事。
(南朝宋孝建元年也就是公元四百五十四年,因此地孝子昌盛,出现了董永卖身葬父、黄香扇衾温被和孟宗哭竹生笋等孝子感天动地的故事,遂置县名孝昌。后唐同光二年也就是公元九百二十四年,庄宗李存勖因孝昌县名之昌字犯其祖父名讳,遂改孝昌县为孝感县,这是孝感得名的开端。今天的孝感最著名的景观就是董永公园及其配套的相关设施。)
董永遇仙传说大约发生于东汉中叶,支持这个结论的可靠材料有三条:
第一条见于东汉末年修建的今山东嘉祥县境内的武梁祠石刻,该石刻上有董永孝养父亲的画像,但是画像中还没有出现仙女的踪影。
第二条是魏曹植乐府诗《灵芝篇》:董永遭家贫,父老无财遗。举假以供养,佣作致甘肥。责家填门至,不知何用归。天灵感至德,神女为秉机。
第三条见于东晋干宝《搜神记》:汉董永,千乘人。少偏孤,与父居,肆力田亩,鹿车载自随。父亡,无以葬,乃自卖为奴,以供丧事。主人知其贤,与钱一万,遣之。永行三年丧毕。欲还主人,供其奴职。道逢一妇人曰:“愿为子妻。”遂与之俱。主人谓永曰:“以钱与君矣。”永曰:“蒙君之惠,父丧收藏。永虽小人,必欲服勤致力,以报厚德。”主曰:“妇人何能?”永曰:“能织。”主曰:“必尔者,但令妇为我织缣百匹。”于是永妻为主人家织,十日而毕。女出门,谓永曰:“我,天之织女也。缘君至孝,天帝令我助君偿债耳。”语毕,凌空而去,不知所在。
武梁祠石刻那个时代,董永已经是很有名的孝子,肯定入选过多版二十四孝先进典型,但遇仙这事恐怕尚未说起,纵有也没得到公众认可;但到了三国时期,遇仙就完全坐实了,曹八斗诗中的神女可以不确定是谁,但肯定遇仙这事已经广为人知了;而到了东晋,故事已经很完整了,一派祥和景象,大善人买主给了一万钱让董永回去守孝三年,而董永三年后回去上班,买主却要解除合同,而天帝命织女以董永老婆身份来帮了十天忙,让契约精神十足的董孝子功德圆满,然后挥一挥衣袖,被云彩带着就回去交差了。
但问题来了,从汉朝开始,牵牛星和织女星就被公认成七夕相会的夫妻,让织女出差去出轨十天这事,哪怕就是有天帝的命令似乎也颇伤大雅。所以董永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还只能做回他的孝子,天仙配故事也因此遭受到严重的打击,几乎得不到唐人的任何赞美。
很可能是在宋初,对于天仙配而言有一篇重要的文献写成了,这就是敦煌残卷中的《董永变文》。《董永变文》以七言诗的形式论述,情节曲折,文辞优美,并且包含并确定了董永遇仙的所有基本情节:丧亲、卖身葬父、遇仙、织锦还债、生离、寻母。作者为了与牛女传说划清界线,根据织女星本有三颗的实际星象为依据,让织女变成三个,道士孙膑(嗯,就这名字)指点董永的儿子董仲寻找母亲,居然用的是老牛教牛郎的偷衣服招数。
但三个织女似乎还是不能把董永和牛郎的老婆彻底分开,所以还得演变。
明代洪楩在其《清平山堂话本》中收录的宋元话本小说《董永遇仙传》就是根据《董永变文》改写而来,字数增加数倍,情节上基本没有任何改变,只是把董永儿子改名为董仲舒(好奇妙的名字啊),算命先生改为严君平,另外把长工时间改为三个月(后来的百日姻缘基本就定下来了),增加了董永和仙女一起生活的时间,有足够的时间培养感情。而在董仲舒寻母的情节里,严道士告诉小董说:七夕那天(选的好日子,牛郎家的那位肯定正准备鹊桥相会,自然不会出差),众仙女下凡太白山中采药,第七位便是。
好吧,七仙女终于这样出场并马上一统天下,从此之后,明清以来的各种地方戏中,董永所遇的仙女都叫七仙女了。
七仙女的确定,据说和天上的星宿依然相关,反正终于让七仙女和织女彻底分开了,还找到了其织锦的专业背景,那就是用北方女宿扶筐七星对应,《宋史》记载其功能是:扶筐七星,为盛桑之器,主劝蚕也,一曰供奉后与夫人之亲蚕;明,吉;暗,凶;移徙,则女工失业;彗星犯,将叛;流星犯,丝绵大贵。
七仙女的问题一解决,天仙配便迅速从孝子典型变成爱情传说,并且直接扰乱了中国四大民间爱情故事的秩序。
前面提到过,我们国家有排四大的情节,民间爱情故事自然也该四大一下,但四大的答案一般有五个:牛郎织女、孟姜女、白蛇传、梁祝和天仙配(其实,柳毅传书也曾经想加入这个序列,但由于其流传不够广,又不是悲剧,一般都不带它玩)。其原因就是天仙配在相当长时间内和始终排名第一的牛郎织女故事之间存在人物冲突和情节类似问题,根本就不够格;而一旦七仙女身份确定,哪怕其依然和牛女之间有所重合,但已经强大到足够进入四大然而又无力如《红楼梦》干掉《金瓶梅》一般拿下其他任何一个故事,于是便有了这五个四大民间爱情故事的结局。
(当然,槐荫树的加入也为天仙配的流传起到了很好的作用,那棵毫不逊色牛郎家老牛的槐荫树让这个故事进一步增强了趣味性,只可惜初担重任的老树因为紧张,把百年好合读成了百日好合,让董永两口子只有百日夫妻之命,但总算留下了一夜夫妻百日恩这样脍炙人口的俗语。)
七仙女的问题我们依靠岁月和天文解决了,但董永的问题却随着岁月的变迁愈发混沌了。
博兴(千乘)、孝感、广饶、丹阳、东台、通州、蒲州、河间、汝南等地都称有董永遗迹,那么,这么火的董永一角是来源于历史人物还仅是传说人物?如果真有其人,那他到底是什么时候人?
二十四孝里只有舜算得传说人物,其他一定是有真人但未必都真事,所以董永肯定是从历史走进传说的。但他是什么时候人这个问题还真不太好办,首先,武梁祠石刻之后的人是不可能考虑的,虽然《新唐书·孝友传》中记载有河间一个孝子董永曾受到朝廷旌表的事迹,但这两个董永肯定不能划等号;而汉宣帝时代封的高昌侯董忠的第四代孙也叫董永,高昌属于千乘郡,符合相关记载,时间上也不冲突,更有意思的是,董永父亲的爵位被汉哀帝或者王莽废了,二十几年后董永又被光武帝找出来再度封侯,这个期间一无所长的董永卖身葬个父似乎也说得过去,但这个两汉之间的董永有可能从来就没去过安陆(孝感),和《孝感县志》的记载完全不一样,彼董永是东汉末年人,因黄巾之乱从山东博兴搬迁到了湖北孝感;还没完,唐僧道世的《法苑珠林》以及《太平御览》都号称引用了刘向《孝子传》,故事情节大同小异,居然基本就是去掉温情脉脉善人情节的《搜神记》记载,而《敦煌变文》也号称引用了同一本书,但刘向那书已经亡佚,故尚不确定引文是否是刘向原文,如果是刘向原文,那么就说明董永遇仙则是在西汉末年就开始有流传,让大孝子董永作回大儒董仲舒的老爹也不为过,不过我对这个比较存疑。
真正的董永到底是东汉初还是东汉末,或者另有人选,其实也没多重要,毕竟他们谁都没有真正遇过仙,而孝子多出几个总是好事。
而牛郎织女的故事则相对简单明快得多,虽然它的历史更长,基本就是中国人最早关于天上星的故事。
早在周朝,人们就有意无意把分列银河东西的织女牵牛两星拉扯到一起,这个可以在《诗经》里找到明确的字句,虽然只是放在一起罗列,但也没有断然否定其之间不存在任何关系;有记载某一版《淮南子》里就有“鸟鹊填河,成桥而渡织女”的说法,崔寔的《四名月令》则云: 七月七,河鼓、织女二星神当会,据说东汉末年应劭所著《风俗通义》的佚文里也有秃头喜鹊架桥织女七夕渡河与牵牛相会的记载;而在东汉《古诗十九首》里,牛郎织女是一对隔河相望的痴男怨女,虽然没明确其是夫妻,但显然也无任何不是的理由(天上的情人敢偷情到如此明目张胆,纵然是汉朝似乎也可能性不大)。
南北朝时期,牛郎织女神话版本基本搞定,任昉有一本《述异记》,里面把这个神仙故事讲的很详细(后来其他几本书也大同小异):大河之东,有美女丽人,乃天帝之子,机杼女工,年年劳役,织成云雾绢缣之衣,辛苦殊无欢悦,容貌不暇整理,天帝怜其独处,嫁与河西牵牛为妻,自此即废织紝之功,贪欢不归。帝怒,责归河东,一年一度相会。
大体也在这个时期,可能是有人觉得这么美好的男耕女织场面居然被搞成消极怠工故事实在令人不爽,就开始编织美丽的人神相恋的传说,经过不断完善和丰富,最后的情节里虽然有悲剧色彩,但其实还是有一定皆大欢喜效果的:
那头颇有神通的老牛,让牛郎偷了第七个仙女的衣服(有点晕吧),进而鼓捣两人结为夫妻生儿育女,在王母娘娘粗暴干涉带走织女后,又让牛郎披着牛皮挑着孩子飞行追赶,这么忠心为主的老牛自然可以进阶为神仙,金牛星便是;而牛郎和他的孩子也因为沾了仙气成为神仙,可以千秋万代长生不老(可怜的董永),我想作为皇亲国戚的牛郎在仙界怎么也不会混得太差,绝对算得上一步登天;织女其实也达到了她的目的,成功的把自己嫁出去找了个情深义重的老公,工作也没丢,每年还有一回探亲假(想想嫦娥吧);至于王母娘娘用金簪划出来的那条银河,让天空格局更为丰富多彩,完全可以成为天庭基础建设的典范。
一切都是那么完美,除了那些喜鹊。
所以我在某个七夕用首诗替喜鹊们打抱不平了一次:
五绝—七夕之鹊怨
兰夜期期至,
但承寒月鸣。
千秋同此役,
误却少年行。
说到七夕,我们前面讲过,早先是个凶日,据说汉朝时期甚至有把月事布烧成灰撒以及合药丸的习俗,但自从牛郎织女故事起头,这个日子慢慢就变成了东方的情人节,还有就是各种乞巧,当然,早期的晒衣服、晒书等习惯也没彻底丢,但似乎都和牛郎织女故事融为一体。
另外一个七夕,白天下雨,晚上居然停了,觉得很好玩,就顺口打了个油:
晴明转瞬似归墟。
萌雨知停入夜初。
男女宜游天乞巧,
人间今晒不多书。
图片提供: 姜福森 王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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