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思维的语言
作为思维的语言
刘向军
此处的“语言”指的是纯正的、无声的、线形的文字符号,这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最重要的交际工具。但是,在科技手段日益发达的今天,它的重要地位受到了严重的挑战。这个挑战主要来自于视频。活跃在各类媒体上的视频,从传统的电影、电视,到现在的电脑、手机,无论是在QQ世界、微信世界或者抖音世界中,视频绝对一统天下——人们喜欢“看”远胜过喜欢“读”。
文字语言在视频语言的威压下,在普通受众那里呈现出全面溃败之势。通过对二者的比较,我们对于文字语言的思维特质或许能够有更清醒、深刻的认识,从而发挥它的特殊交际功能。
我们通过几个挺火的无文字语言的抖音视频的欣赏为例,来比较一下文字语言与视频语言的不同。
其一,巧笑倩兮的孙姑娘。
时不时地,有个姓孙的漂亮姑娘会发一段自己一言不发的面部抖音视频:肤色白净,长头发,大眼睛,双眼皮,不修眉毛,不涂眼影,不涂口红,不戴耳饰,牙齿洁白,两颗大门牙略显大了一丁点。没有任何妆饰的她每一次的抖音视频几乎是一样的动作:头微微右倾,双唇轻轻一抿,张嘴轻轻一笑,双眼轻轻闭合,眼珠轻轻左转,右手轻轻一掠额前的头发。——我费了半天劲写了这许多写实的文字,希望尽可能真实准确地传达出她在抖音上的美好形象,而孙姑娘仅仅用十几秒钟就把闭嘴、张嘴、闭眼、张眼、回眸、掠发、微笑同步完成,一气呵成,完美无瑕,关键还一言不发。文字语言在这样的抖音视频面前显出了它的苍白,网友的点击量和点赞量就是一个证明。我想,即便曹雪芹在世,无论用了怎样的生华妙笔,面对“这一个”素颜面世、巧笑倩兮的孙妹妹恐怕也只能掷笔长叹了吧。
好在还有“好评如潮”,网友们留下了成千上万条评论,这算是给语言文字留了一点面子。可惜,万千评论基本上都是“素颜”、“真美”、“真好”、“真漂亮”这几个核心词或者它们的变形,所有的文字加起来不如孙姑娘那两颗微露出来的板牙晶莹好看。
其二,烤鸭新吃法。
抖音上一个胖乎乎的姑娘吃烤鸭的方式与众不同。她把又圆又薄的面片直接贴在嘴巴上,然后把夹着鸭肉片、葱丝的筷子抵着面片直接捅进嘴巴里,面片包裹着菜在一秒钟内全进了嘴巴里,她坐在饭店里神色坦然地大嚼起来。——当我这样用语言文字来描述的时候,实在没有什么趣味,而当时我看那个视频抖音的时候,却是独自抱着手机乐着看了好几遍。在这里,我同样感到语言文字的苍白无力:写得太详细、穷形尽相的话,让人烦;写得太简略、概括的话,又无法充分传达其妙趣。共时性的视频实在有其独特的表达魅力。不过,这个视频后面有一条简短的文字评论得到了网友的普遍点赞:“吃出了六亲不认的感觉。”这句语言文字和这条抖音视频真是相得益彰,二者合在一起很好地诠释了文字语言和视频语言各自的一个表达特质:视频传达的是全息信息,文字传达的是想象信息。
其三,骑电动车的平哥平嫂。
“平哥平嫂”的系列抖音视频挺火爆的,他们的许多抖音视频完全没有对话,只靠表情、肢体语言和画面来完成。很多网友们对他们两人的表演喜欢得如痴如醉。就以他们二人骑电动摩托车系安全带这一条抖音视频而言,短短十几秒钟的视频就把时间、地点、场景、相貌、衣着、动作、表情、发式、眼神、内容、思想、情绪、效果同时整合在一起。不用读文字,一看就发笑,一看就亲切,一看就温馨,一看就浪漫。——用多少文字、用怎样的文字,才能达到视频这样的表达效果呢?
其实,文字与表演、阅读与视听之间对立与统一、相辅与相成的艺术现象自古以来就存在。这也正是舞蹈、音乐、戏剧艺术自古以来就与文字共存在——事实上早于文字存在——的根源。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再优秀的脚本,也无法替代甚至无法比拟卓别林的无声电影、梅兰芳《贵妃醉酒》的舞台演出;同样地,再优秀的演出也不可能取代优秀的文字语言艺术,《哈姆雷特》是这样,《窦娥冤》也是这样。而现实中,再漂亮的美女也无法达到“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的境界和“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的韵味。
不过,到了今天,随着科技手段的不断发达,以视频的方式记录和传播信息是如此地便捷,视频语言所特有的表达效果得以充分张扬,这使得视频语言大有取代文字语言霸主地位而惟我独尊的趋向。这促使我们重新深入思考文字语言在视频时代的生存方式与生存意义。
通过上述的一些事例及简要分析,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与视觉艺术相比,文字艺术最大的特点就在于它的思维性。也就是说,它不能也不必共时性地精细、精确、精准、全面地传达事物的质地、形状、色彩、声音、运动、情绪,但是它可以通过思维这把钥匙、或者这把杠杆、或者这把火炬,打开比人们所眼见的世界更加丰富的生活宝库,撬动比人们所感知的世界更加厚重的万千世界,点燃比人们所看到的精彩更美好的绚烂。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一千个读者有一个千哈姆雷特”,“一万个读者有一万个林妹妹”,而美丽的孙姑娘、幽默的平哥平嫂确实只有“这一个”。
作为思维的语言,它既是思维本身,更是传达思维、启发思维、放飞想象的工具。也因此,任何精彩的视听艺术,《英雄交响曲》也好,《二泉映月》也好,《蒙娜丽莎的微笑》也好,《清明上河图》也好,《天鹅湖》也好,卓别林大师的默片也好,嫣然一笑的孙姑娘也好,吞吃烤鸭的美食家也好,骑电动车系安全带的平哥平嫂也好,这些看似与语言文字无关的视听艺术,都需要从语言文字那里生发、生长出来,并在语言文字那里得到诠释,找到归宿。
2021.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