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吹好了青春期抑郁|其林·早茶夜读545
545 | 读城记2020
文/ 其林
我坐在观赏席看戏,二楼倒数第二排,刚好看到“国家图书馆艺术中心”大红的字投在电子屏上,却还是看不清台上的角儿长什么样,太远了。看戏听演奏会不一样,得离得近,把角儿脸上的蹙眉颦笑都收在眼底才好;看戏呐,痒人的地方都在细微处。
国图 100 元的票价只能在边边角角犄角旮旯;一楼正中央前六排的贵宾席才好呢,能看得见戏服上刺绣的海水云龙纹图案,啊,光看看彩绣辉煌的戏服就很饱眼福。
咳,二楼就二楼吧,只要能听这个音儿,看个角儿,解解思乡的渴,也成。台上人影移动,水袖扬出收回,咿咿呀呀嗞嗞哇哇,唱得我心里熨熨帖帖,肠子都给烙展乎了。看着看着,不清不楚地看着,像人潜到水下,隔着成片的海水看岸上的人,影影绰绰,模模糊糊,好像家乡木雕栏杆的小戏台,好像失联很久的童年,小女娃趴着戏台的栏杆,听戏听着就打起瞌睡,头一点地差点儿摔下来。呵,小时候听戏,就没有能完完整整听完一整场的。一整场多长?四个钟头吧。可不像现在,都是片段式的折子戏,所谓精选片段。咳,只要高潮,这哪像话。
不过在他乡,能听着(zhao)看着(zhao) 戏,也不错了,尤其是有北方戏种的大城市。
对于我这个从小听着晋剧看着戏台长大的山西人,北京已经算大城市里最像家乡的异乡了。不指望首都能排上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小戏种,但与唱南昆的昆曲之乡南京相比,与一不小心把武汉做成第二永久居住地的楚地相比,国图、长安大戏院究竟还是上北戏要多一点。也因此,我更愿意留在北京。
住在五道口,国图、清华北大成了常去的地方,戏,歌剧,西乐演奏会,什么都有。这几个地儿,经常巡回上演名角儿的好戏,前年赶上了《红珠记》,真是大饱眼福耳福。为什么不去长安大戏院,远哪,下班挤地铁赶过去好戏就开场了。
成府路上从家里往出走,夏天吹着夜凉风,散散步就到了清华学堂路,走进清华新学堂舒舒服服看场戏;还是成府路,经过清华南门,再走一千米往南拐,就进了北大,去北大讲堂再看场电影;北大讲堂经常出 10 元的学生电影票,电影不老,几乎和影院同步,关键是票价可人。我蹭着北大毕业的同事的余光,经常用她的账号登录公号抢票,几乎一周就得去一次。
有次过大年,我左右为难,回武汉的婆家,还是山西的老家?不,不是这个问题,而是大年初一到初五,京城戏院连着五天都开好戏,我是回还是不回呢?没想到,我竟然因为这种小事,甘愿留在吃喝啥都不方便的五道口出租屋,过年可是连外卖都没。哎,要是爸爸妈妈、婆婆公公都在北京就好了嘛。
嗯,北京是好,北京的早点有小米粥和包子,有油条老豆腐。武汉也有小米粥,不过总是清水里捉进几颗小米,倒像水里掺了杂质,米就不应该存在在那里似的,因而小米粥的色泽就差了去,好像北京的小米粥撒了漂白剂,没漂白彻底,黄不黄白不白。包子呢,型儿倒是有,馅儿却耐人寻味,为什么要加辣椒,辣味儿的粉丝皱成一团,如咬钢丝;肉馅儿才是不肖,好像抽去筋骨血脉的人肉抱团成一个紧蛋儿,团结得不留一点儿缝,咳,不像正常的有余量空间的肉馅,肉是肉,菜是菜 ! 不能说了,越说越生气,幸而来了北京。
除了吃的,还有北京的天,北京的树,北京的风。来的这两年正好赶上雾霾治理见成效,天,蓝映映的,高阔阔的,这才像个天;武汉的天,那是隔了层塑料膜的天。北京的太阳,也像个太阳,直通通、大喇喇地晒着,总让人想起四合院屋檐台阶上坐着个圆头娃娃,娃娃摊着肚皮,吃得饱饱,腿撒着眼眯着晒阳泼。唉,耳边又想起婆婆的“抢太阳”,武汉啊,只要一出太阳,居民楼的婆婆媳妇们倾巢出动,赶在楼顶平台晒被子晒褥子,嚷嚷着“挡了我的光,让开点儿”;婆婆总是叫这一盛况“抢太阳克”,长江边上的太阳可真稀罕呢。
稀罕的还有风,夏天的武汉,人黏在蜜糖一样粘稠的胶质气体中,这得多大密度、强度的风才能吹得动啊!何况它的风还柔弱无骨,当然就是冬天,它也一样无骨,连脖子上的围巾也吹不开。
你看北京的风,傍晚,风来了,热散了,裙子掀起来又撩下去,腋下的汗也跟着凉起来,心里的燥消了散了;冬天的风才够劲儿,气呼呼地,好像天地是胸膛:在十楼,二十楼,窗玻璃赫楞赫楞地响,屋子像个塑料膜分装的罐头,刺棱,吸进来,刺棱顶出去,全是风。在大风旋来旋去的夜晚,在只能闭着眼睛顶着大黄风前进的胡同里,我感觉到奇异的心安,它能治好北方人的思乡病或抑郁病,我青春期的抑郁就是听着大风好起来的。
说了这么多,天也好风也好,灿烂的黄的彻底的小米粥,热腾腾皮筋筋的菜包肉包豆馅儿包,这些都在家乡有,不如回乡?不能回乡。
我有时坐地铁到前门,也不看地图,拐进一个胡同,坐下来,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坐在人家门前的小狮子头上,就坐在,看着人,看着寂寞没有灵魂的狗;东看西看,胡同尽头有小卖部呢,会有孩子提着酱油瓶打酱油吗?每次姥姥吩咐我打酱油的时候,我就开始担心,担心胡同口有狗,有驴。胡同这边是狗,狗不动,我也不动,不敢;胡同那边是驴,驴“突突”翻着前蹄,不向前也不后退,我也不进不退,我不敢。头顶太阳汩汩吐着热水热气,姥姥扯着嗓门吆喝“囡囡,囡囡,吃饭啦~”,啦字拖得那么长,我很是担心:驴子和狗子被惊着咬我怎么办,多希望姥姥不要吆喝呢!可是姥姥,酱油还没打呢,怎么就吃饭了呢?
就这样忆起乡来,北京的胡同适合北方人怀乡,大门边儿的一块石头就行,门是要被雨水啃食过就更好了。太阳照着,我坐着,就这样想着,远远地想着,不必回乡就能看着,最好不过。要远远地,近了就不好了,近了、进了乡,那些当初逃离的、想背弃的连同你想念的一股脑都会冲上来,冲上沙滩的不只是清洁的可爱浪花、可爱贝壳,还有丑陋的藻类、塑料瓶烂刀片儿,也会伤人。不如不归。
有一个现实的所在,专捡你这里喜欢的,又融合你那里喜欢的,集合于一地就是理想所在,当然,是个类似于真理的理想,真理不存在,只能无限接近,也有百分之零点零零一的不理想。
我有个古琴老师在国图,是非遗传人的亲传弟子。第一次见她,中式盘扣对襟紫衫长及膝盖,露出绸缎肥裤。呵,我紧张了,我对中式服装紧张。梳着麻花辫,辫子紧紧的光光的,头发并不乌黑,毕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老师一看就是练家子,走路、说话、坐姿毫不含糊,她越不含糊,我越想含糊着退出。果然她张口就是武学尊师重道,琴艺重修身不重技,最好读古书,巴拉巴拉讲一通。我越来越害怕,更别提她历数众门众派,也是贬他扬己。中式服装、紧紧的麻花辫、兼修武学,极重礼仪,门派林立,我心里疑惑:我不喜欢的,样样都沾了,确定要学吗?
老师看着我弹,就站在我身边,当我大脑迅速回忆她教的姿势时,我的两手已经一片冰凉,老师的双手覆上了我的,她的每一个指头都在极力积极地帮助我的每一根指头,她的指头很有力气,又有主见。我的十根指头相比之下就成了软糯的十个僵硬的提线木偶。在老师的遮掩下,我让出了我的手指头,和我的脑袋。因为当她走后,刚才弹了什么,我完全回忆不起来,我太紧张了,被她强势的态度。中式服装、紧紧的麻花辫、极重礼仪……
我不喜欢这样,她太急了,剥夺了我学习的回忆权利,根本不等我的手指头做出自由意志。我很生气。根本上,我是对儒家那一套做出应激过度反应,尊师重德、要人命的礼仪啊。
关键是老北京人都自诩这一点,总让我想起王府花园,清朝遗老的傲气来。看凌叔华的《古韵》,看有名的无名的老北京的回忆篇,仿佛不是王府、不是贵族,没有后花园,没有管家少爷姨太太就不能叫做回忆京城。这些回忆篇都写着几个字“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皇城下养贵气,因为有钱有势,拜师学艺都要名家,凌叔华拜的是慈禧太后宠爱的宫廷画师缪素筠。我想,如果现在有这样的机缘我拜不拜?我拜不了了,受不了矫情的规矩,也许本来喜欢画画,被宫廷画师眼风一扫,不敢下笔了。
除去散文,就算小说,我对以京城为背景的小说也没什么好感。郁结,小气,怀伤,林海音张恨水也罢,老舍也好,无论是家仇国恨,爱情亲情,总是那么的小,好像看晾了很久的缩了的肝脏。也许这跟胡同和四合院以及王府花园有关,那些小说里的人、事穿行在一条又一条的胡同里,从一座四合院拐入另一座,四面是墙,中间露了点滴天光、北京人却自傲的四合院,是墙是廊还是墙!从天上往下望,会不会是老天爷的一个大型的鸡舍,小长条交错隔开那么多小方块,方正的很。这样的建筑格局会不会影响人的心态?
不然《一步之遥》的姜文也不至于让李天然在一座座屋脊上跳跃,密密麻麻乌黑的屋顶,想摆脱这种壅塞紧致感,就得从四合院的方块里跳出来。
我还记得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里赞叹《战争与和平》:“那《战争与和平》又为什么一点都不觉压抑呢?只要读上托尔斯泰的一小段,宏伟的和音即已奏响,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拨响了琴弦,绝非从故事中升起,也不是源自他笔下的事件和人物。
它们来自那广阔无垠的俄罗斯大地,事件和人物不过点缀于其间,来自俄罗斯大地上那所有的桥梁和冰冻的河流,森林,道路,花园和田地的总和,它以其庄严伟大震惊着我们的眼睛,以其宏伟响亮震动着我们的耳鼓。”
很多小说家对地域都有强烈的感受,但很少有人能写出辽阔的空间感来。“《战争与和平》中的上帝是空间,而非时间。” 反正过了三十岁,宁可看村上春树的《刺杀骑士团长》,幻想满足了写实的压抑,也不愿看中式小说了,目光转向西方。
现实的北京还是当远远的故乡怀念着,文学里的,就留在文学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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