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稚丨我的幼年,曾托付给那个善良又开朗的老人
鲁稚:作家,亲子教育专家。著有《随心写出好文章》《三年能走多远》等十余部家庭教育著作,《你不来我也等》《正在消失的物品》等十余部散文、随笔集。
早上吃饭时,想到前几天在朋友那里吃到的茶叶鹌鹑蛋,想到她那些用来煮蛋的只泡过几泡的好茶,突然就想起了小时候妈妈常戏谑我:“你还喝不喝加班茶?”但凡说出“加班茶”三个字,我们便都大笑。
她说的“加班茶”是这样一种茶,在老成都的茶馆里有一种传统,将前面一位茶客喝过的茶汤倒掉,滤出茶渣,再泡给下一位客人喝。可想而知,这是一种极其低廉的茶,但可以解渴,也可以让一位茶客以极小的代价获得茶馆里的宝贵一座,从而在那个时代最大众化的娱乐场所里,轻轻松松泡上半天。
我喝加班茶,是左婆婆带我去喝的。左婆婆是当时带我的保姆,类似于现在的钟点工。
我那时大约一岁多,父母白天都要上班,无法照料我。我们一家住在妈妈单位分配的宿舍,宿舍离她的办公楼只有一墙之隔。单位有幼儿园,就在办公楼所在的大院里,但我还不到上幼儿园的年龄,便找了妈妈同事的母亲来带我,就是左婆婆。
左婆婆家也在单位旁边,但不是楼房,是一个小杂院,平房。由此可以推断,左婆婆不同于我父母的“外地人”身份,她是老成都,才可以拥有老房子,且在市中心,这在当时是有很大优越感的。进小院需要从两幢平房之间的狭小过道里拐一个弯。那两幢平房皆是灰色墙砖,那个灰色过道就一直留在我遥远的记忆里。与这遥远记忆相关联的,还有拐过弯以后进入的小院,很小,即便是在缺少见识的幼小的我的眼里,那仍然只是一个小院。我曾在灰墙下面拉过一堆屎,然后端详半天,指着那堆热气腾腾的屎,说了句:“大公鸡!”大人们都笑了。大概是这笑让我记住了那堆屎,那面墙,那个小院。
院里住着几户人,进院的右边是左婆婆家。家里的陈设我已全无印象,但还记得屋外是个宽台阶,放着蜂窝煤炉子。炉子里永远有火。左婆婆就是在那炉子上给我煮东西吃的。
但大多数时候我并不待在那院里,左婆婆会带我出去玩,最爱去的地方就是茶馆。老成都的茶馆天下闻名,老成都的婆婆爱去茶馆也理所当然。茶馆的印象我反而没有了,但从妈妈戏谑我喝“加班茶”的语气可以看出,左婆婆常去茶馆,而且喝的是加班茶,极有可能也让我喝,以至于我习惯了那个味儿,回家之后也非要喝,喝不上,还要哭闹。也许对那时的我来说,加班茶就是世上最美妙的饮品,再加上加班茶所在的氛围和心境。如果我非喝加班茶不可,那说明与加班茶相关联的,皆是愉悦感受。
左婆婆只在白天带我,妈妈下班就将我接回家,有时上班的中途她也溜出来看我一眼,因此幼年时我并没有与父母分离的感觉。左婆婆对我极好,据妈妈说:“有啥好吃的都给你留着。”我到底吃过什么“好吃的”始终没想起,但有一件明确记得的事,足以证明左婆婆的好。
那就是我八九岁时,我们一家已经到了攀枝花,并且经历了一次火灾,住进了河沟边的小平房。某天,突然家里来了客。在攀枝花(当时还叫渡口市)几乎所有人都是为支援三线建设从全国各地调过去的青壮年,几乎都没有什么亲戚故友,家里来客是很不寻常的事。来人是个小伙子,妈妈说:“这是左婆婆的儿子。”
可以说,那时我对“左婆婆”已经印象模糊了,我两岁多上幼儿园之后,就很少再见到左婆婆。五岁时妈妈去了“五七干校”,我则随父亲到他远在山里的学校去搞建设。他的学校本是一所清末就有的历史名校,在成都的繁华地带,但为了响应“备战备荒”号召,搬迁到农村,而且不止一次搬迁。他作为学校的年轻人,被派去打前站。我清楚地记得我们去一个不大的堰塘挑水,回来用明矾澄清,桶底是一层黄色的沉淀物,上层的清水就用来煮饭、烧开水。妈妈远在米易弯丘农场,很久见不上面,唯一感觉到妈妈存在的,就是她偶尔托人带回一罐她亲手做的咸菜。
我随父亲留在成都,父亲不会梳辫子,我便每天一早拿着把梳子,去找别的阿姨帮我梳头。那大约是我一生中发型最为丰富的时期,每个阿姨都拿出最好的手艺,在我的头上施展。当然,我也从中体验到哪个阿姨手重,哪个阿姨手轻,本能地知道了哪个阿姨好。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到一年以后,母亲被组织上安排到三线建设基地渡口(现在的攀枝花市)工作,父亲放弃成都的繁华,也随同去了那个大山深处的定居点,我们一家从成都有木地板的房子住进了渡口的席棚子,又经历一次火灾,所有家当化为灰烬,然后住进了小河沟边的那排平房。
就是在这个平房时期,那个年轻人来到我家。他也在攀枝花工作,但在另一个系统,住在金沙江的对面,与我们隔得很远。年轻人的到来,让我一下想起了左婆婆。但我对左婆婆的记忆已十分淡漠,这淡漠也延伸到左婆婆的儿子身上。他是专门来看我的,还带来了礼物,大概是糖果之类。我喜欢糖果,但对送糖果的人不感兴趣。年轻人就再没来过,大约完成了左婆婆的托付,也就彻底脱手了。
这件事是我后来长大成人,直至为母之后,才慢慢体会到其中暖意的。左婆婆没有忘记我,即使我已经忘了她,即使我与她已远隔万水千山,她已不能亲自来看我,还委托儿子来看我一眼。他儿子与我无关,只是完成母亲交代的任务,看过那一眼之后,我们的缘分也就彻底了结。
我的童年应属十分幸运,虽然母亲并非全职妈妈,但我在五岁以前未曾与她真正分开过。在还不能上幼儿园的年龄,她没有将我送回老家,交给老人带,而是就近找了一个老人,只带白天。而这个老人,又十分幸运的善良且开朗。她爱我,不仅是每天抱着我,给我煮东西吃,而且带我去茶馆,让我在那喧闹中见闻各式的稀奇和新鲜。
我不记得我是否喝过加班茶,但我记得那个喝加班茶的左婆婆,以及她派来看望我的儿子,那个年轻人,他现在应该也做爷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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