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逐三《海的女儿》
海的女儿
“他是我最爱的人,我恨他。”阿洁是这样回答我的。
我问的是关于陆元善的。陆元善是陆歆洁的父亲。陆歆洁是十八岁之前的阿洁。
也许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蹲在公园水池旁的女孩儿。那是九九年的夏天,举国人民都在等待着澳门的回归,而我在等待着阿洁的回首。她正望着水池里的红色鲤鱼发呆。“陈木易!吃饭!”而当奶奶那杀气十足的声音响起时,我才恋恋不舍地转过头去。
在我开始记事的时候,我已经在我奶奶家生活了,阿洁家住的离我奶奶家不远。她就像一只没有人看管的小猫,总是蜷缩在某个没有人注意的角落,看着地上的小蚂蚁,看着墙边的小花小草,还有,看着水池里的红色鲤鱼。而当我带着红领巾从学校回来,就会感到一缕炽热的目光向我刺来。于是我更加昂首挺胸走过。然后陆元善会带着讥讽的笑容揪起阿洁的耳朵:“怎么着?女娃儿也想上学?”
阿洁家有两个人,陆元善和陆歆洁。阿洁曾经有个母亲,据说因为忍受不了陆元善而丢下父女两远走他乡。奶奶说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她曾经试图带走阿洁,但法院却将阿洁判给了陆元善。陆元善更是坚持不让那个女人再见阿洁。所以,阿洁成了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我从来不曾见过阿洁在她父亲怀中撒过娇,她畏惧他。陆元善是个脾气怪异的人,高兴的时候会给阿洁买好看的衣服,会亲手给她扎漂亮的辫子,会把阿洁打扮的像个洋娃娃,会把这个洋娃娃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四处逛,会在逛的途中给阿洁买许多好吃的,会用双手将阿洁吃的脏兮兮的小脸擦干净;不高兴的时候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动用所有可能动用的物件,将阿洁打得体无完肤。但陆元善不高兴的时候总是多一些的,也许是因为阿洁长得越来越像她的母亲,似乎能够激起陆元善的心事。也许是这样的原因,阿洁从小就内向孤僻,从来都是不声不响,当然,由于她经常来往于我奶奶家,所以似乎和我成了最亲的人。而当我的奶奶看见那触目惊心的红肿和淤青后,总会泛红着双眼将阿洁搂入怀中,并试图动员所有街坊制止那个暴徒,但最终的结果只能是不了了之。
第二年九月,阿洁也上小学了,背着陆元善给她买的新书包,穿着粉红色碎花洋裙,头侧还戴着一个像是在飞舞的翠绿色蝴蝶结,宛若降临人间的小天使。陆元善满意地看着小天使,一路带着得意的笑容将阿洁送到学校,回去的路上也是脸朝天横着走的。
陆元善并不是经常在家里面,他的工作是什么也没人知道,但他总是能让阿洁过上像样的生活,当然,如果陆元善不打她的话。阿洁的晚餐经常性的是在我奶奶家解决的。奶奶慈爱的看着餐桌前的两只小精灵,似是突发奇想:“小洁啊,我看你跟我们家木易也挺合适的,那你长大后给我们木易当新娘子好不好哇!”阿洁清澈的双眼望向我,眼睛里满是坚定,然后用力点了点头。饭后隔壁阿姨给我们讲故事,人鱼公主用自己的声音换来一双腿后,终于能够和王子一起生活。阿洁嘴角上扬,就是这样的微笑,深深烙印在我的心里。如果故事到这就结束了,那该多好。邻国公主的出现,粉碎了人鱼公主的梦。讲到这里,阿洁眼里露出一丝凄然,她惊惶的对我说:“木易哥哥,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隔壁阿姨不由地笑了起来,慈爱地用手指刮了刮阿洁的鼻梁。人鱼公主的姐姐们用自己的头发换取了一把刀,只要她将刀刺进王子的心脏,让他的血流到人鱼公主的腿上,人鱼公主就能回到大海。彼时,阿洁怔怔的看着我,又好像是看着天边的星星。阿姨回去洗碗了。我郑重地对阿洁说,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永远不会。阿洁眼睛中有一片汪洋,里面惊涛骇浪,愈演愈烈,而在不起眼的某片浪涛之下,一小团雪白的泡沫涌动,不肯消散。
不久,陆元善带着别的女人回家了,那个女人长得不好看,至少是配不上陆元善的脸的。而当陆元善和那个女人回来时,陆元善就会让阿洁来我奶奶家写作业,然后紧闭门窗,发生着一切可能发生的事情。某一天,阿洁依旧是在我奶奶家做着作业,突然起身,说要回家,我拦不住她。然后她拍打着她家脆弱的木门大声喊着:“爸爸开门,我要进屋。”持续了许久,陆元善气急败坏地打开门,巴掌毫不犹豫地呼在阿洁脸上。阿洁愣了一下,然后带着胜利的微笑走进屋里,里面那个女人衣衫不整,愣愣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这场小战役的胜利者似乎是阿洁,但她阻止不了战争总进程。一小段日子后,那个女人成了阿洁的小妈。我从来没见过阿洁和她说过话,甚至是看她一眼,而她却总是会主动地接近阿洁。也许陆元善在场的时候,是阿洁和那个女人最亲密的时候,场景是这样的,阿洁万般不情愿地瞟了那个女人一眼。
后来我的父母带着我离开奶奶家所在的小镇,让我去了他们工作所在的小城市里念书,而我却割舍不下对小镇的联系,但我的内心却在问我,割舍不下的到底是什么。
很多时候,对于某种怀念都只能从他人的言语中得到释怀。听奶奶说,那个女人对阿洁视同己出,至少表面如此。阿洁也渐渐打开自己的心房,开始喊那个女人阿姨。陆元善和那个女人没有再要过孩子。阿洁也不再像小时一般不言不语,压抑自闭,慢慢变得开朗阳光。这样下去似乎也是不错的。但是老天并不仁慈,在阿洁十五岁的时候,那个女人由于一场车祸意外身亡。巧合的是,陆元善曾经为一家三口购买了一份保额不菲的保险,所以,陆元善得到了一笔巨款。次年,阿洁上了一所普通家庭难以负担的私立高中。而自高中以来,阿洁也开始时常不回家,同陆元善的父女关系也仅仅停留在每月数目惊人的生活费上,但陆元善总是能够满足她。这时,奶奶带着一种惋惜的语气对我说,阿洁变坏了,开始和社会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时常逃学,开始吸烟,还在耳后纹了一只猫。
我听得心一阵阵刺痛,仿佛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多想放弃一切,回到家乡,回到她的身旁,尽我所能,将我能给的一切都给她,将她从深渊拯救。然而我知道,这都是一厢情愿的自作多情,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会有一些莫名的坚持,并时常以此感动着自己,却常常在不经意间让真正重要的东西从指缝中流走。我对阿洁的爱意已经深入骨髓,愈不见愈想念。终于在我大二的那一年,我决心从这座学校所在的大城市回到那个不起眼的小乡镇,我要对她说明白我的心意,我要对她说明白我受到的煎熬,我要对她说明白我能成为她的男人,我要对她说明白。那一年,我十九岁,阿洁十八岁。
而在我十八岁的那一年,发生了一件当时的我不知道的事情。多年以前的意外并不是意外,陆元善被起诉,并被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死缓。一年之后,我终于见到了心中难以忘怀的十八岁的陆歆洁。我们并肩走过小镇的每一条街道,我的脑海中上演着很多年前的往事。阿洁走在我的身边,我指给她看我们曾经生活曾经游戏的地方。她只是淡淡地看一眼,面无表情。提及陆元善,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的是整片的空洞和漠然。入夜,我们一起坐在奶奶家楼顶的秋千上聊天,看月亮数星星,和儿时一样,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木易哥哥。”我听见她的呼唤,和我记忆中的阿洁一模一样,还是那么美,眼睛里闪动着无数耀眼璀璨的星星。我紧紧搂住她:“阿洁!我爱你!跟我在一起吧!我能成为你的依靠!”我终于释放出所有的勇气讲出这句话。怀中的阿洁宛如一块冰,散发着令人窒息的严寒。她轻轻地推开我,站起身,点上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让我看不清她的眼睛。阿洁像是一台没有感情的阅读机器:“木易哥哥,你永远是我最亲的哥哥。”烟雾散去,我从那片海洋里看不到海风,看不到浪涛,甚至,看不到一丝波纹,上翘的眼角里藏着无数伤痕,那是一双不属于十八岁少女的眼睛。
暑假的最后一天,我即将回到大学所在的那座大都市,临行前阿洁来送我。临上车,我眷恋不舍地看着阿洁,却没能鼓起勇气拥抱她。阿洁也看着我,她就这样用清澈的眼睛看着我,就像在看一片天边的云,就像在看路边的一条狗,就像在看车站来往的陌生人。最终,人鱼公主没有将刀送入王子的心脏,不是因为王子是她最爱的人,不是因为舍不得王子,不是因为自己可以为爱情放弃自己的生命。此时的王子已经是个不认识自己的人,也是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他的血已经救不了她了。人鱼公主把刀抛入大海,自己也纵身跳入海中——她感到,她的身躯正在逐渐化作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