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安山文学】钟海峰 ||心向东方(散文)
主编:非 鱼
5岁之前,我仅记得两件事,这两件事都和阿瞒(我们村称呼最小的叔叔为阿瞒)有关。4岁那年,阿瞒回村看望奶奶,我怯生生地站在门外,看奶奶拉着他的手,他扶着奶奶说个不停。次年9月,我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孩子冲出交椅楼东门,溪那边公路上一长溜的花圈,8个壮汉抬着棺木涉水而过,奶奶哭喊着从东门而出,奔向溪边,几个妇女紧紧地拽住了她,她瘫坐在地上。我傻乎乎地呆站着,看那长长的队伍往南塘岽走去,心里隐约知道阿瞒走了……
那一年是1979年,阿瞒33岁,我5岁。也从那年开始,离我们而去的阿瞒,其实并未走远,他一直呆在亲人、朋友的心里,时不时地跑出来,一点一点地为我们下一辈勾勒着他原有的本真形象。
阿瞒走后,我家的日子过得越发清苦起来,目不识丁的父亲老受工分记帐员的欺负,我们和村里的孩童打架,对方父母经常上门谩骂找茬,贫瘠的年代,族人的势利渗透在生活的每一角落。日子虽苦,但每每趴在母亲膝上,让她给我掏耳朵的时候,我最喜欢听她讲阿瞒不给哥哥吃饼干的往事。据说哥哥五六岁的时候,阿瞒带着糖果和饼干从县城回来,哥哥伸手要零食时,阿瞒问他,长大后要读书吗?哥哥摇头。阿瞒再问要放牛吗?哥哥点头。又问捡猪屎吗?哥哥再次点头。阿瞒很生气说:"书都不读,吃什么糖果,出去出去。”哥哥跑回家哭诉,母亲教导哥哥,你赶紧回去找你阿瞒,告诉他,你要读书。哥哥赶紧返回去找阿瞒,把母亲教他的话重复了一遍,阿瞒果然很高兴,给了他一大把糖果饼干。每次听这件往事,我总渴望阿瞒能赶紧带着糖果回来,问我同样的问题,那样我就能吃到天底下最甜的糖果。或许得益于小时候阿瞒的那顿教训,哥哥此后一路辛苦攻读,于1983年考上了厦门大学。
饱受晚年丧子之痛,奶奶的身体每况愈下。1984年,她因和邻居拌嘴引发脑溢血,瘫痪卧床,一日三餐,都由我们送饭。卧床时间长了,奶奶就会在我送饭的时候,神叨叨地告诉我,你阿瞒在天上当神仙了,他保佑着我们。听的次数多了,我也相信了阿瞒在天上照看着我们,以至于去邻村顿坑看电影的时候,村里大人小孩都从大路往返,而我却自己一个人抄近路,从南塘岽坟地返回。深夜沙沙的脚步声格外刺耳,总觉得有另外一个脚步声跟着,我不敢回头,心里想着“不要紧,那是阿瞒在后面保佑着我呢”,一溜小跑回了家。
转眼到了1987年,我考上县城一中初中部,也就在那年的农历12月25日,奶奶撒手人寰,去世界的另一端,找她日思夜想的小儿子团聚了。料理好后事,我和哥哥到楼上整理奶奶遗物,柜子里堆满爷爷生前的账本。我翻着翻着,突然看到一份遗嘱和一份批命状(闽南地带小孩刚出生让算命先生算命的命理)。遗嘱为阿瞒临终前用毛笔所写,字迹工整,下笔有力,于生死,他写道“自古谁无死?死也何足畏。一生虽短暂,终究无虚度。呜呼,死神降临,我准备着含笑见周公。”于子女,他嘱咐“望子女继承我遗志,成为钟家好后代,为国家和人民多做有益的事。应立志攻读,专心用功,勤钻业务,学有专长,少问政治,不宜消磨时间和浪费精力。要做老实人,办老实事,讲老实话,万不可当伪君子。要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要孝敬祖母、外祖母、母亲,尊重三位伯父、三位姑姑、两位姑丈。”于朋友之义,他嘱咐儿女“蔡某某、林某某、吴某某、黄某某、方某某、张某某系我生前之好友,对我帮助很大,望子女长大后,不忘报答他们。”于后事,他交代家人“我之后事从简,节约国家开支,减少家庭负担。尸首安葬在故乡,择地朝阳山坡,面向东方。”我和哥哥一字一字读完遗嘱,不觉泪流满面,临终之际,他不畏生死,心却不甘,书中感念国家,心系子女至亲,思报朋友之恩,说是遗嘱,更似家训。而批命状后面的几行字,字字戳心,“27岁成家,30岁立业,33岁一子一女,卒”,件件桩桩如事后所书,让我更宁愿相信阿瞒是天上神仙跟前的童子,他来世间一趟,只是为了完成一个使命,使命完成了,他就回归仙班了。
此后在县城求学的六年,我偶尔会在周末的时候,去楼仔脚婶婶家里蹭饭。每次去的时候,我都会和婶婶、弟弟妹妹一起做手工【这是她们一家周末、下班(放学)后贴补家用的必修课】,累了,我会自觉不自觉地抬头看看放在客厅中间阿瞒的遗像,清秀俊朗、目光刚毅的阿瞒,左脸颊挂着一行泪,默默地注视着客厅的一切。那瞬间,我总觉得阿瞒临走那刻,早就预料到了妻儿老小将要面临的艰辛。我猜想,他应该一直呆在家中,默默地护佑婶婶、弟弟、妹妹平安地度过了一年又一年。这六年的清明,我都会随婶婶一家给阿瞒扫墓。每次扫墓,我的一众堂兄弟都会把他坟上的杂草清理得干干净净,一如他生前清清爽爽的样子。而弟弟妹妹则按照他的遗嘱,用红漆一笔一划地描写着墓碑,将他在世间留下的名字和岁月描写了一遍又一遍 。婶婶鲜有言语,只是习惯地坐在旁边,默然地看着我们忙这忙那,看着我们摆供品,烧香,祭拜,眼眶泛红,神情凄然而坚毅,年年如是。
转眼我大学毕业,到了县城教育局工作。有一天,单位的吴副局长和我拉家常,期间突然说起他中学老师跟我同村,他缓缓说出了阿瞒的名字,问我认不认识,我心突然抽了一下,告诉他,那是我叔。他愣了片刻,连声说“可惜了,可惜了,钟老师讲课特别生动,对我们很好,很有才华的一个老师”,我又一次从别人的口里,知道了阿瞒生命中的一段轨迹。他曾经于1965—1969年在云霄四中当过老师,深受学生喜爱,并铭记至今。幸运的是,我和阿瞒的生前好友清仲师成为了同事,有事没事的,我会找他泡茶聊天,“你叔很能写,开大会时,他一般先帮大头家写好稿子,其他小头家的讲话稿,都是开会现场写的,速度那叫一个快,这个刚讲好,下一个的稿子又成了”,“他很珍惜上大学深造的机会,1973年从云霄下河中学保送到厦大中文系,家境穷苦的他,经常一碗粥一根青蒜就当一餐,穷而不堕青云之志,他忍饥挨饿,于1976年以优异的成绩完成学业,真是难得。”清仲师跟我讲述这些的时候,语气平常却带着骄傲,他为有这样的朋友而骄傲,尽管彼时那个朋友已经走了近二十年了。
阿瞒离开后,婶婶含辛茹苦数十年,独自拉扯一对儿女长大、成家立业。面对婶婶的时候,我始终不敢提及阿瞒,生怕勾起她伤心的回忆。今年的4月,我回县城查找阿瞒的资料,顺道去看望婶婶。看到我,婶婶很开心,忙着泡茶招呼我,问我回来有什么事。那一刹那,我突然很想知道,在婶婶心里,阿瞒是怎样的存在,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说:"婶,我回来查找阿瞒的资料,我想写一篇文章怀念他。”婶婶一听,即以平常惯有的坚毅语气说:“你阿瞒都走了快半个世纪了,查他资料干嘛,不用写他了。”我以为她不会再讲我阿瞒的事了,谁知,她却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你阿瞒聪明、自信,在一中读高中时,没钱买纸和笔,听讲完数学课,放学了就蹲沙坑边,以树枝为笔,沙堆为纸,认真做起当天的作业,而每次数学考试,成绩都很好”;“你阿瞒穷而乐观,因为穷困,食不饱腹,他年纪轻轻就得了很严重的胃病,1965年高考的前一天,他突发胃出血住院,从而错失了当年的高考。挫折并没击倒他,他先到云霄四中代课,因为工作努力出色,转为下河中学正式教员,并被保送到厦大中文系本科班学习”;“你阿瞒能写会说,爽朗大方,他到县委对台宣传部工作时,常常写稿到半夜,投给省市相关电台。第二天,总会拉着我,坐在收音机前面,一起听电台播放他的文章。那段时间,我常常收到电台邮寄过来的稿费,一篇5块”;“你阿瞒坚毅有爱,身患重病,他积极到三明治疗,期间,帮主治医生论文稿润色修正,与医生成为朋友。自知难以回天时,亲书遗嘱,且一遍又一遍嘱咐我要代他赡养母亲、抚养子女、善待亲人”……这一桩桩一件件半世纪前的往事,婶婶娓娓而谈,时而神情飞扬,时而眼眶泛红,阿瞒的事,阿瞒的话,仿如昨天发生一般,从不曾离她远去……
清明时节雨纷纷,四十二载魂犹存。阿瞒本名钟建福,1946年5月出生于云霄坡兜村,1973年9月至1976年7月就读于厦门大学中文系,1979年9月殁于云霄县委台海工作部任上。于世间,他是芸芸众生中的一粒尘埃,转瞬即逝。于亲人,他是一股温暖,给予我们笑对艰苦人生的勇气。于我家族后辈,他是一束光,照亮我们力学笃行的前路……
插图/网络
作者
简介
钟海峰(峰兄),福建云霄坡兜畲族村,曾望安山学子,现就职于漳州市芗城区档案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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