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平原(9)

麻钱红着脸说,起了个疖子。

男人说,怪不得我看见你脸色潮红,是化脓了,发烧了吧。兄弟,干脆你今天别走了,在我这儿住上一夜,我的驴正发情,用你的大儿马给我配个种吧。看到麻钱有点迟疑,他马上一脸的不高兴说,咋,不舍得?我把我的草料舍得给你的马,你马的一点都舍不得给我的驴?

麻钱不是舍不得他的马,他只是觉得这户人家气氛不对头,让人感觉很难堪。但是他确实觉得身体越来越虚,真的一步也走不动了。就在他不置可否的时候,男人对女人说,去,借两碗细白面,做一锅面片,今天贵人临门,我们吃个热乎肚子吧。之后他又对麻钱说,兄弟,搭把手,帮我配种,但愿这头驴能给我下个骡驹子。

母驴很瘦,灰不塌塌的。像一堆树枝上盖着一块破毛毯。可是看见大儿马,它就用后部蹭大儿马的身子。男人嘿嘿地笑着说,别看我这驴瘦,通人性哩。你这儿马是很棒,我这驴有点配不上。可你的马也不会亏着。人常说骑胖马日瘦×,人和畜牲都一样,你这马亏不了。

吃了面条,麻钱出了一身汗,他向女主人要了一件老皮袄就到柴房里睡了。麻钱发现在麦秸下面有一只面口袋,用手一捏,是半袋子细白面。麻钱心想,大后套还没见过这么不厚道的人。口里的人为什么要走西口,一方面是因为后套地广人稀,另一方面就是后套人厚道。只要是有人烟的地方,你打尖歇脚,主人肯定会给你喝开水吃热馍,不能让你在屋檐下过夜。可这一家的男人可真不像个后套人。这么想着麻钱就睡着了。他眯了一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那个女人端着一只灯柱子站在门口。他一惊坐起来。那个女人低着脸不看他,她向前走了两步说,兄弟,你的疖子得把脓挤出来。

麻钱连说不。他还是个没见过女人的大后生,他怎么会在这个女人面前脱下裤子。

那个女人跪在他的面前,放下灯,拿出一只拔火罐说,我把脓给你拔出来,明天就好了,你把疖子露出来。

后来发生的事情听起来很荒唐。就在麻钱推诿那个女人的时候,那个男人把柴房门从外面闩上了。他站在院子里破口大骂,大概意思是麻钱和他的臭×女人在干偷鸡摸狗的事情,他搭上母驴不说还搭上了母人,他亏死了。他骂的话比大粪还要脏。

麻钱对那个女人说,滚出去。女人低着头挪到柴房的墙角,缩着身子不说话。接着男人站在柴房外开始跟麻钱讲条件,麻钱才知道,这一出是为了他的大儿马。男人说,如果大儿马归他了,过去了的事情一笔勾销,现在他就可以走人了。如果麻钱不同意,他就叫来村里的人,把他打成一摊猪狗屎。

麻钱说宁可死也不愿意把大儿马送给一个恶人,你去叫人吧。

就在男人作势要去叫人的时候,女人把油灯扔进了柴垛里,火光腾空而起。男人大叫着过来扑火,因为柴房和住房连着,他绝不会眼看着烧掉自己的房子。麻钱趁机冲出来,跃上马,还腾出腿在他的瘦驴肚子上死命踹了一脚。

第二章

1

麻钱走后不久,老额吉终于从人们说话的语气中知道了孟生和红格格的事。她挪动着硕大的身体跺着一双蒙古大脚逼着红格格说,你给我说,孟生哪儿去了?我一直以为他在牛犋里打粮收租子,可从牛犋里回来的渠头( 牛犋中设渠头和跑渠口的等职务,负责水利、土地、种植和税收 ) 回老柜来给我交银子,说,孟东家病得都迈不开腿了,还是趴在马上走了。我还听卖糖葫芦的唐富贵说,我们家的新女婿没来得及入洞房就被唱二人台的亲圪旦勾走了。你给我说实话,到底是咋回事。

红格格正在穿针引线,她在给全家人缝制冬天的棉裤,当然也有麻钱的。听了老额吉的话,她眼里的泪水噼里啪啦地掉进暄白的棉花里。

老额吉不依不饶说,你说话呀,夜壶都有嘴儿呢,你给我说,到底咋回事。板凳,给我套车,我上牛犋找他去。

红格格咬断线头说,大家说的都是真的。

老额吉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双手拍着地皮,花白的头发散乱了。我的老天爷呀,我怎么向我的闺女交代呀。孟生这个驴日的,挨枪子儿的,是我把他侍候长大的,我喂大的一条狗他回过头来咬我呀。瘦猪瘦狗能扶,这瘦人不能扶,他瞎了他的狗眼,他不识我的金香玉,迷上了一个戏子,这匹叫驴,戏子是看的,不是用的,他听说哪个戏子是正经东西啦?

老额吉哭着骂着,下巴抖得像把筛子。她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喊板凳,她说,板凳,你给我过来,你把那个枪崩的孟生给我找回来,我要剥他的狗皮当褥子铺,我要把他的骨头捣成泥给我的闺女和女婿添坟。还有你那个兄弟苗麻钱也给我找回来,他也是一条夹着尾巴的狼,我让他带着牲口出去躲大水,他可好,骑着我的大儿马走了个一干二净。

板凳说,老额吉你放心,麻钱哥对开渠感兴趣,他肯定是趁着雨水大观察地形去了。

老额吉说,那我也担心我的大儿马掉膘呀,大儿马是我女婿骑过的,救过我孟家的呀。

麻钱走后,板凳其实是挂念他的。他如果回来了,板凳会高兴,毕竟哥俩在一起他心里有主心骨。如果麻钱不回来了,他也高兴,显得他更加朴实忠诚。总之板凳的心情很好,大雨过后房舍仓圈都受到损害,他在不停地找活干,整个一院房子让他整理得焕然一新。磨房碾房牲畜的事都是他一个人干,一个人当两个人用啊。他的好名声不胫而走,马上有殷实人家捎话来,要招他做上门女婿。后套的当地人有个习惯,愿意给闺女招口里来的后生当上门女婿。这有几点好处:一是闺女不出阁不用受婆婆家的气,闺女不白养还能得半个儿子,生下的孙子姓女方家的姓;二是口里来的后生勤劳能吃苦,比当地的男人毛病少。

老额吉听到有人家问板凳的八字,她有点舍不得。于是就去征求板凳的意见。板凳正在低着头铡草,他说我哪儿也不去。我要侍候老额吉到老。

板凳有自己的小算盘,在他没有自己的土地之前,他不会考虑成亲的事。一个穷光蛋能娶个什么样的媳妇呢,歪瓜裂枣的,还不如没有。等自己混出人样了,娶一个小家碧玉,人样好家底厚,陪嫁就够吃十年八年的。要是运道一高娶上像红格格这样的大家闺秀,从此祖坟上冒青烟,算是改换门庭了。想到这些他浑身增添了无穷的力量。当老额吉问他年底工钱用实物结算行不行时,他说,我不要工钱,我干上几年给我折成地行吗?老额吉说,那你过年回家不给家里带点钱或粮吗?板凳说,我和我麻钱哥商量好了,不发财不回口里。老额吉听了板凳的话,嘬着嘴一半是惊奇一半是称赞地对红格格说,这后生精明啊,他不要鸡蛋他要的是母鸡,这个后生以后是个人物啊。还有那个麻钱娃,也是个才地( 人才 ),他思谋着开渠,有眼光啊。他们哥俩一个踏实,一个精明,我们这么多年雇了那么多长短工,还没有能赶得上他俩。就是不知道麻钱娃到底哪儿去了,我的大儿马肯定掉膘了。

板凳在红格格的洞房夜给孟生下了暗套后,心里挺害怕的。他不知道孟生会不会水,即使会水,猝不及防地连人带马从桥上栽下去也是九死一生。他暗中打听孟生的下落,终于他打听到,孟生还活着,只是病得很厉害,好像腿断了,骑不成马,只能趴在马上。他还是跟着亲圪旦,亲圪旦到哪儿他到哪儿,为了混到戏班子里去,他开始学丝弦。亲圪旦取走了他的魂儿,见到他的人说他瘦成一把二胡了。渐渐地对孟生的愤慨变成了同情,孟生是个可怜人呀,他喜欢一个心爱的女人有什么错呢?可老额吉让他找孟生他还是有些不愿意,他希望他去喜欢亲圪旦去,最好永远不要回来。(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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