瓯江山水诗路也是唐诗之路!谢灵运之后,来温最著名的诗人是他
孟浩然(689-740),字浩然,或名浩,以字行,今湖北襄阳市人,别称孟襄阳,与王维一个“诗佛”,一个“诗星”,合称“王孟”,以其名诗“春眠不觉晓”为当今家喻户晓,早年曾与同乡世交、好友张子容一起隐居当地鹿门山,被称为“鹿门处士”。
漫游吴越至东瓯
虽然布衣终身,但孟浩然对功名也是有过追求的,“不才明主弃”只是他的激愤之词。
唐开元年间,孟浩然到都城洛阳求取功名无成,心绪低落的他遂往山水秀丽的吴越地区游玩,像谢灵运一样借助山水诗创作来排遣失意心情。他写下《自洛之越》自述落魄心迹:“皇皇三十载,书剑两无成。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
孟浩然有一位好友诗人崔国辅,在会稽郡(今绍兴)任山阴县尉(县尉职掌军事治安等)。重视友情的他忆起两人曾经有约,就动身前往相见,途中写下情深意重的《江上寄山阴崔国辅少府》。
而他的另一位老友张子容,中了进士后虽踏上仕途,此时却被贬职为乐成县尉。
乐成,亦作乐城,今温州乐清市。对于荆楚人士来说,那是一个偏远陌生的东南小邑。落难的张子容在诗句里充满悲情地描述它夹在“穷海”与“恶溪”之间,“有时闻虎啸,无夜不猿啼”(《贬乐城尉日作》),俨然穷山恶水,野兽横行,且“炎瘴苦华年”(《永嘉作》),令他思乡不断。
当年冬天,阔别张子容十余年的孟浩然,专程去温州探望、慰劳好友。快到温州时,他以诗代信,写下《宿永嘉江,寄山阴崔国辅少府》,向入京的崔国辅汇报自己的旅程:
诗题里的永嘉江就是瓯江,因温州古称永嘉郡。唐开元时期的温州,下辖永嘉县、乐成县、安固县、横阳县四个县。孟诗尾句“何时到永嘉”指的应是当时的永嘉县。
因为张子容在乐成,如果从台州南下,可直达毗邻的乐成,不须绕远路到永嘉县。或说“卧闻海潮至”为走海路的证据,但如果走海路,就一直身处“海潮”中,不存在“卧闻海潮至”。此外,瓯江是一条强潮河,当代《温州市志》记载,古时瓯江河口深入内陆,河口在今永嘉桥下镇梅岙村,东海的潮水可以上溯至丽水青田县鹤城街道圩仁村,潮流界在青田温溪镇,感潮河段长达90余公里。
设想孟浩然从绍兴到丽水后,坐船一夜东下,哗哗的海潮不远千里,从瓯江的温州段涨到青田段,好似在迎接他的到来。被潮声吵醒,他不禁披衣起身,抬头一轮江月斜斜欲落,将要天亮了,急忙推醒同舟的旅客:“到哪了,永嘉县城到了吗?”揉着惺忪的睡眼,他的旅伴也许会指着江心屿(孤屿)回答:“喏,远处那江中黑乎乎的一大坨看到没,那岸边就是永嘉县城了。”
上浦馆到琯头渡
得知孟浩然远道而来,张子容兴奋地从乐成到瓯江畔的上浦馆与其会合,两人很可能顺便游玩了十多公里外、上游的温州风景名胜江心屿。身为诗人,他们自然早知谢灵运第一个登岛留诗,寻踪踏迹,此岛当游。
瓯江绕江心屿东流入海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况旧相识,孟浩然悲喜交加中写下的《永嘉上浦馆逢张八子容》,颇获历代好评与选录引用:
根据“孤屿共题诗”句,显然张子容亦有诗作。张子容现存一首《泛永嘉江,日暮回舟》:
时间也在“日暮”,地点也有“屿”,就未知是否与孟布衣同游之作了?
还是回头说孟诗。上浦馆,即设在上浦的旅店馆舍,然则具体在哪?南宋《方舆胜览·瑞安府》“象浦,在乐清县六十七里”。明天顺《一统志·温州府》载:“上浦馆,在府城东七十里,唐孟浩然于此逢张子容,赋诗‘逆旅相逢处,江村日暮时,众山遥对酒,孤屿共题诗。’”明《岐海琐谈》载宋代温州城外“东北路接黄岩县界曰瀛壖馆,旧在象浦,孟浩然有《象浦馆逢张子容》诗”。古今地名常常方言谐音讹变,两相对照,上浦馆即象浦馆,宋代又叫瀛壖馆,“瀛壖”意为海岸,典出谢灵运在温州的《游赤石进帆海》诗“周览倦瀛壖”。
明《弘治温州府志·邑里·永嘉县》有“贤宰乡,在县东北七十里,有浦通江达城”,旧里名有象浦,其三十六都有象浦地名,而明《永乐乐清县志·乡都》有“茗屿乡,里名四十”,其中也有象浦,《镇市故址》有“象浦镇,去县西六十里,在茗屿乡”。贤宰乡与茗屿乡接壤,显然象浦横跨乐成与永嘉两地,即今永嘉县乌牛街道与乐清市北白象镇琯头村(旧名馆头)一带合起来的旧称。
所谓浦,即江河与支流的汇合处,说明此地有河流入瓯江。明《弘治温州府志·水》“永宁江:……入大江有十二浦:上戍浦、竹浦、桑浦、瓯浦、西郭浦、外沙浦、黄石浦、白沙浦、梅岙浦、焦头浦、河田浦、象浦”,“瓯海:……由江北岸,则自罗浮、华严、楠溪港、强岙、挂彩、象浦口、馆头、青岙、鹿西,东抵乐清界。”两则水道引文里都有“象浦”,根据一众地名的依次位置,上(象)浦馆在今永嘉县三江街道挂彩村与琯头村之间的乌牛街道乌牛码道村,此地有乌牛溪入瓯江,河口即象浦口。而乌牛溪古称象浦河,因为是永嘉与乐清两地的界河,所以又叫永乐河。
明《岐海琐谈》卷十载,象浦原先有渡口,“行旅弗便,其后渡迁馆头,瀛壖馆亦因之而迁,更名之为馆头驿,其名沿袭至今”。馆与渡既是后迁馆头,就说明之前不在馆头,那么只有在乌牛码道村。码道,码道,必定古有上岸的码道(码头),村名也因此而来,而在江畔河口的码头,就近建有驿站与旅馆,是顺理成章的事。
可以想见,孟浩然在此码头上岸,歇息上浦馆,等候乐成过来的张子容。回头看诗题“永嘉上浦馆逢张八子容”,也佐证了唐代的上浦馆在永嘉县,而非乐成县。
南宋绍兴二年(1132),乐清知县刘默开凿乐琯运河,修筑石塘官路,从县城直达琯头入瓯江,全长五十余里,民众纪念感德称之为“刘公塘”。于是,沿瓯江水路到琯头,可以直接坐船或走官路到乐清县城,对比从乌牛码道上岸,还要携带行李走一段陆路到琯头,自然后者“行旅弗便”,所以瀛壖馆可能是南宋刘默开河之后迁移到琯头,而北宋赵抃来温有《宿象浦驿记梦》诗,说明北宋还称象浦驿。旧称馆头当因瀛壖馆而得名,后被谐音讹变为琯头。
翻阅地方史料,南宋以降,琯头一直是温乐两地行旅必经的古渡口,交通繁忙,因当地有衡春山(横春山),元代馆头驿又名为横春驿(馆),渡口叫横春渡,这一段瓯江叫横春江,留下很多过客的山水诗作。
乐成酬唱度新年
孤屿同游后,张子容带着孟浩然,抵达其官署所在地乐成。
时已岁末,寒梅绽放的时节,孟浩然在这个山城,感受到全国通行的、浓浓的过年习俗,他即景写下“续明催画烛,守岁接长筵。旧曲《梅花》唱,新正柏酒传”(《岁除夜会乐城张少府宅》)。这一年,他与温州人一起通宵守岁,观赏当地到处点起的“岁灯”,人们喝柏叶酒辟邪祝寿,吹奏起《梅花落》的古曲,画烛喜庆,乐声悠扬,觥筹交错。
考虑到外地官吏的官署往往与其住处相邻,诗题里“张少府宅”有可能在旧县衙所在地,今乐清市区北大街最北端、公安路以北大院内。
欢快的节日气氛多少驱散了忧伤,两人暂时相互忘记“余是乘桴客,君为失路人”(《除夜乐城逢张少府》),孟浩然含笑发出“客行随处乐”的感慨。老友有诗兴,张子容也动笔吟咏,相继酬答,写下“樽开柏叶酒,灯发九枝花”(《除夜乐城逢孟浩然》),用“柏(百)叶酒”对“九枝花”的谐音数字借对,表明盛情款待贵客之意,写下“插桃销瘴疠,移竹近阶墀”(《乐成岁日赠孟浩然》),描绘了到处贴桃符、燃爆竹的热闹场面。
据明《永乐乐清县志》,在乐成,孟浩然还游玩了附近景点,如县城的西塔山(古名西皋山,在今乐清市区西部,今有西塔)。明代之前,半山腰建有“三高亭”,刻碑纪念他与来过乐清的王羲之、谢灵运三位高贤,也叫三贤亭,俗称半山亭。
新年里,孟浩然一度生病卧床,写下《初年乐城馆中卧疾怀归作》:
病中之人容易脆弱,孟浩然起了回乡之念。而张子容也要有事需北上。于是开春后,两位好友不得不分手。孟浩然满怀不舍,写下《永嘉别张子容》:
而张子容也表达了“因怀故园意,归与孟家邻”的心愿(《送孟六浩然归襄阳二首》)。
统计孟浩然温州之行,留下可考的诗至少六首,分别是《宿永嘉江,寄山阴崔国辅少府》《永嘉上浦馆逢张八子容》《除夜乐城逢张少府》《岁除夜会乐城张少府宅》《初年乐城馆中卧疾怀归作》《永嘉别张子容》,外加一首《岁暮海上作》也可能是温州之作。张子容则留下九首。值得一提的是,他们的诗体都采用谢灵运擅长的五言诗。
如果说谢灵运的瓯江诗作让瓯江成了一条山水诗路,那么孟浩然等人的瓯江诗作则证明它也是一条唐诗之路。
继孟浩然张子容之后,唐代诗人顾况、魏万、张又新、方干、郭密之等唐代诗人也沿此水路来去温州,留下不少诗作。从瓯江山水诗路连接到唐诗之路,温州堪称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