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银灯《夏天过去了》
丁嬢背着手站在小院里，看着院子里那一丛丛冒出花骨朵的栀子花。那花瓣儿上沾着清晨的露珠，在夏日的阳光下，透亮透亮的，像水晶珠子一样发着光。凑得近了，花骨朵们清新的香味争先恐后地直钻进鼻孔里来，倒是熏得鼻头有些痒痒。
八月的成都又湿又闷，就算是清晨，在日头下多站上一会儿，身上也粘腻了一层油油的汗，两侧的发丝在湿气下起着卷儿，又贴在额头上，拂不开。知了在树枝头没完没了地叫，好像是要控诉夏的漫长，声声嘶哑，让人听了不由得更加烦躁。丁嬢翻看着花丛，找着了几个个头较大的花骨朵，估摸着今晚或者明天就会开花，她麻利地掰下骨朵，从裤兜里掏出皱巴巴的卫生纸，包裹起来，准备回家放在装了水的小碟子里，晚上花瓣就会慢慢打开，一屋子香气。
“丁妹儿！你在干啥子喃？”突然有人叫。丁嬢一转头，见是2楼住着的老范，也没什么好气，“吼那么大声干啥？我又没聋！”
老范嘿嘿地陪着笑，“我嗓门大嘛，你又不是不晓得。”
丁嬢这会儿才笑开，“晓得晓得。哎呀，我就是来摘点花，放在屋头好香嘛。”
老范打着蒲扇，慢悠悠地走过来，殷勤地帮丁嬢摘了好几个大花骨朵，忙往她手里塞。
“够了！够了！哎呀，都要拿不住了！”丁嬢忙推辞着，抓着手里的一捧骨朵就赶忙往屋里去了。
老范这会儿在屋檐下寻了张竹椅坐下，年纪大了，人发胖，坐得竹椅噶几噶几响，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蒲扇，望着屋檐角落里的一片蛛网，蜘蛛还在辛勤地编织着细密的网，重复着一圈又一圈的动作。日光透过蛛网射在眼睛上，有点刺眼，他看着看着，蒲扇掉在地上，竟然睡了过去。
院子里这会儿是寂静的。
丁嬢在屋里摆好了栀子花，用一个土陶碟子，里面盛点清水，把栀子花苞挨个放在碟子里，花苞尾部浸在水里。加上老范帮忙摘的花苞，摆了整整两小碟。她放了一碟在客厅，另外一碟，她端到卧室，放在五斗柜上方。
五斗柜上方搁着一副相片，黑白的，相片里是一位年轻女子，穿着喇叭袖软缎旗袍，领口分别绣着两朵梅花，用深色的丝绒做了滚边，像是日常不大会穿的款式。相片上的女子浅浅地笑着，面若圆月，淡淡的柳叶眉正是久远年代时兴的款式，面颊圆润，仿佛刚上市的鲜荔枝，人不是出奇的美，但是年轻总带几分俏。相片的年代久了，泛着黄，放在同样古老的五斗柜上，倒是挺相宜的。
丁嬢摆好了花以后，退后几步看了一会儿相片，又扯了块抹布去擦了擦相框上的灰，再看看墙上挂钟的时间，中午也快到了，要赶着去做午饭了。
一上午的时光就这么匆匆过去，仿佛不像是真实的。晨起看花，摘花就像在梦里的动作一般，又仿佛是昨日就经历过了，或者是在更早的时光里，已经重复经历了无数次。恍惚中就像乘上了一辆开动的列车，一路上的风景时有变化，但多数时间是重复的景象，然而目的地是永恒不变的，每一日的过往就如同氤氲一般在眼前飘过又化开，末了什么也没留下。
忽然有水珠溅落在老范身上，他一惊便从梦里醒来。看天色暗了下来，就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功夫，雨点已经噼里啪啦倾斜下来。这种雨来势汹汹，却又不长久，往往地面打湿以后不一会儿又烈日炎炎，成都的夏季多的是这种天气，太阳一晒被雨打湿的地面，水汽蒸腾，人行走在路间就像走在蒸笼上，顶着红彤彤的面色，甩着胳臂和腿上湿滑的汗，好像已经蒸熟、蒸透了的螃蟹。
进到屋里，打开冰箱，倒是有些昨日剩下的鸡汤，凑合着一点冷饭，倒在锅里煮成“烫饭”吃。夏日吃烫饭，必然是要吃得一身都是汗，老范又胖，更是吃得汗湿夹背，索性脱了白棉背心，光着膀子吃完了一餐饭，又给自己泡了一杯“飘雪”，提提神。
窗外传来了孩童的嬉笑，这鬼天气，也就小孩还不怕热，在外面玩得可热闹。他从窗口探出头去，楼下穿着花裙子的小女孩们在互相挠痒，不一会儿就跑出院子里去，花裙子飘在老范的眼睛里，就像两只小花蝴蝶，飞呀飞，就不见了踪影。
老范盘算着，今天晚上去割块猪头肉，凉拌一下，抓把油炸花生米，抓一把碎芹菜，再抓一把葱花，和着熟油辣椒、花椒、蒜泥、盐巴、味精、香油，凉拌起来，就着点雪花啤酒，去找隔壁老李冲壳子下棋去。夏天就适合吃凉菜，开胃!
这么一盘算，再看看时间，好像到晚上也不那么久了，虽然才吃过了午饭，但是晚饭的时间仿佛也就近了。都说夏日里时间长，可是做点琐事，一日一日也就这么过去了。年轻时出差、开会感觉时间就是不够用，退休以后也就闲下来了，做做饭，看看报纸，喝喝茶，日子也就过去了。
老范又想起刚才楼下女孩穿着的花裙子，那花裙子要是穿在自家“幺幺”的身上，肯定更好看。孙女最近好像也是在放暑假了，也没见过来，儿子和媳妇也还年轻，都顾着打拼事业，平时也见不到几次面……想着想着，老范又睡了过去。玻璃杯里的茉莉花瓣一起一伏，最后也慢慢地停下来，安心地睡在水面，碧绿碧绿的茶水慢慢变成了黄绿色，雾蒙蒙的水汽也慢慢地淡了，慢慢消散，一杯茶也就渐渐凉了。
窗外，黑压压的又起了一片云，知了也渐渐地不吭声了。
过几日立秋，夏天也就快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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