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 轻游龙溪 / 开普饭

张　潜 /文

远眺龙溪古镇

　　改　　

对不起，趁你浅睡矇眬之际，神经衰弱的我将你抚摸并轻吻了一遍。

搓搓手掌，扒开你略显凌乱的秀发，我发着潮红抵紧你的额头。宽阔，丰满，散着微光，皮肤不再紧绷，密布着深深浅浅的沟壑，还有高高低低的山梁。这是南高北低的五条苍龙，一路逶迤，带着大巴山的温润和强悍，朝圣一样匍匐在你周围。山麓之下，大宁河一个点转的瞬间，那块顽强的礁石飞金溅玉，“五龙戏珠”的美名就此诞生。

我很想对视你的眼神，是清纯透彻还是含蓄内敛，是光芒四射还是暗淡无神？念头在脑海翻滚了几下，还是被按捺住了。我怕你的瞳孔反射出我的苍老，映照出与我有关的无奈和失望，更担心窥见你睡梦中依然挣扎和拼搏的憔悴，一不留神扳倒敬奉了经年的香炉。你对我非常信任，我对你绝对虔诚。你习惯白云苍狗的双眸，应该储满了蓝色的憧憬。只要你平静安好，我的心里永远都是明媚的春天。

刘家坝遗址所在地，已是一片葱茏

于是，我在刘家坝的石器里，捕捉到你五千年前刁蛮活泼的青春气质；在天赐城的石碑上，品味出你八百年前倔强悲壮的民族性别；在中共地下党的联络站，领悟到你一百余年负重前行的使命艰辛。

你的鼻尖沁出了微微的汗珠儿，浑圆的鼻孔随着身躯噏忽，挺拔的鼻峰俯视着精彩纷呈的风景。我把她看作“三县观”，就是那个登临此处，就可察观巫山、巫溪、奉节三县的地方。这个自然的馈赠和巧合，在群雄并起的时代，惨遭豪强野蛮抢夺，一次次被洗劫；在萧条没落的皇朝，易受权力冷漠忽略，一回回被抛弃；在蒸蒸日上的当下，越来越受到重视，赋予了新的战略地位。

站在“三县观”上，我看见了那条已被遗弃的驮马路，曾经托运煤炭的骡马络绎不绝的大道，或者深藏在绿树杂草之间，或者化身为田园，种上了油菜、小麦和红苕；我看见了石匣子，处在两个山峁之间的羊肠小道，当年要侧身而过，还得随时提防山崖上坠落石头，现在成了阳关大道，是安装防护栏杆的水泥公路；我还看见了羊刺岩、芭蕉窝、花栗窖，这些因植物疯长而得名的地方，已经名不副实，蓊蓊郁郁的树木倒有，但绝不是羊刺、芭蕉、花栗，而是按照全县产业发展统一规划栽种的果树。一行行，一列列，像天安门前的仪仗队。究竟是李树、桃树还是柑橘，我的视力不够好，分不清楚。到了合适的季节，不用看，你凭香味就能知道是什么。这个世界，轻易就能欺骗眼睛的很多，但要想骗过嘴巴、鼻孔和心田，太难了。

我碰了碰你浅褐色的嘴唇，有一缕来自田野的芬芳，我知道那是糖的味道。虽然我不知道这糖究竟出自陈伯伯还是吴孃孃之手，但我知道这不是苕麻糖，就是苞谷饴。——饴，当地人称作稀汁糖，是华夏民族几千年来加工甘甜的古老方式。你不是痴迷于味蕾的刺激和肠胃的欢娱，而是钟情手工技艺的传承，其间镌刻了多少孩提时代的粉色记忆。

我挪开双手，搂着你的脖子，细腻，柔滑，润泽。我的手臂不够长，无法像大宁河和长溪河一样环着你，给你永恒不竭的润泽。左边的大宁河是雄性的，阳刚和强健的气息始终充沛，以不可阻挡之势鼓动着英雄豪杰滚滚向前；右边的长溪河是雌性的，轻柔妩媚地扯着你的衣袖，告诉你这里永远是心灵休憩的港湾，劝诫你凡事谨言慎行。如果简单地用创新和守旧这两个词汇，来为两条河流贴上标签，那就有失偏颇，他们一定是螺旋上升并融汇变通的。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两条目标相同的河流一定会交汇，就像两个彼此意趣相投的可人，一定会越过重重障碍，来一场奢华瑰丽的灵魂之旅！

大宁河、长溪河，在此交汇

我的嘴唇滑到了你的双乳，我眯上眼睛恭敬地吻了一下。我不敢抚摸她，害怕亵渎，拒绝惊扰，因为这乳汁喂养了我，这两座挺拔的乳峰是我童年最香甜的摇篮。这是一颗曾经像龙溪的红橘一般圆润饱满俏丽的乳峰，一样吸引眼球拥有骄傲资本的乳峰。甘甜无渣的橘肉，蓬松富有弹性的表皮，红润夺目的颜色，这是龙溪红橘的成名的精典。它们当年挂满龙溪两河四岸的时候，用色彩染红了河流和村庄，用形状滚圆了梦境和现实，用味道丰富了岁月和生活。最后，她们又用重量，掂在手上的重量、藏在荷包的重量、搁在心尖的重量，铸造成金光闪闪的品牌。橘白，橘红，橘络，橘肉，食用之外，兼有生津止渴、清胃利肠、通利小便、醒酒、去腥等功用。更令人深思的是，橘肉与橘皮共属一物，但性格悬殊，橘皮辛辣中含有苦涩，橘肉甘甜中略有果酸。两者虽然有一定程度的分歧，却共同拴牢了一代代巫山人乃至湖北人、上海人的冬季印象。

如今，她已经疲倦了，松弛了，萎缩了，如同这条繁华的老街被遗忘和尘封。从禹王宫到批斗台，从六角楼到语录墙，从苏家洋房到杨氏民居，从供销社的鸡蛋检查口到联络站板壁上的子弹遗存，从和平鸽上剥落的油漆到聚宝盆上模糊的金银，都争先恐后地诉说着繁华和萧条的往事。我在春日融融的时光穿梭过，我在风雨交加的夜晚踟躇过。我在那些满脸沧桑的老人身上，感知了幸福和安详，收获了对脚下石板的敬意，对祖传老宅的眷念。我也在那些行色匆匆的游客眼里，碰撞出忧虑与遗憾，漫步追逐久远的故事，惊喜双层屋檐的瓦缝里，年复一年枯荣的野草。龙溪，您怎么一转身就衰老得如此彻底，您步履蹒跚的样子，需要我们的搀扶吗？

六角碉楼

我不得不把耳朵贴在你的心口上。龙溪，我要听一听你的心跳，我想从你的血液中寻找答案。

龙溪说，我曾经叫做“小上海”。那我要问问，上海这个高光的称呼，为什么会落到你的身上？

这一定是自然的恩赐和选择。两河交汇，本地出产的煤炭、红橘、药材、桐油、生猪、板皮等等需要外销。上游三十里之遥的巫溪运输盐巴的船只到这里，木船需要修整打理，船工和行商需要补充给养。三县交汇，人员流动自然频繁，商贸往来随之日益增长。这些，提供了最为坚实的发展条件，保证了拥有足够的活力。

这一定也是人才的聚集和发酵。龙溪开放包容，所以能吸引林林总总的精英，时尚前卫的先生小姐、挥金如土的豪绅老板、活泛勤便的杂役跑腿、憨厚朴实的地主老财，都愿意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以及能够受到尊重并有安全感的生活方式。

这一定还是思想的巨变和闪耀。对外部世界的变化保持敏锐，并结合实际做出得当的调整。五千年前的刘家坝人在此简单生活是这样，八百年前的龙溪人修筑天赐城抗击元蒙保卫南宋是这样，近百年前的奉（节）大（巫溪）巫（山）精英在此举手盟誓，建立第一个川东地下党支部也是这样。敢破敢立的龙溪人，就抓住了机遇，修会馆、盖学校、建钱庄、设帮会、重契约、抓品质，因为长袖挥舞，所以风生水起。

古镇曾经客栈餐馆密集

——上海，不是单一的地名概念，而是地标概念和品牌概念，是先进的、科学的、整体的代表。龙溪，就这样欣然自得地接受了恭维和赞美，并一度在舞台上较好地扮演了角色，最后随着剧情推进沦落为配角和龙套。

如果这样对比，今天的龙溪，显得有些迟缓老迈，自然有诸多外部原因，如：交通方式改变丢掉了区域中心优势、发展转型失去了煤炭这一重要支柱产业、城镇化浪潮卷走了大量的精英人才，等等。这些问题的解答留给为官一任主政一方的人们，我只是朴素固执地认为，龙溪早晚会回到舞台中央的：交通缺陷很快就能彻底改变，特色资源终究能成为产业支柱，而四散打拼的龙溪人，他们眷念故土回馈家乡的情结终将化作添砖加瓦的具体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