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上烟近作（8首）
作者简介：颜梅玖，笔名玉上烟。著有诗集《玉上烟诗选》《大海一再后退》。获人民文学年度诗歌奖等奖项。
在奔驰的列车上
当我突然觉察，已是坐过了两站
我只好再走回头路
不过这次，我又坐过了两站
仿佛是前一次的模拟
地下铁在奔驰
而我一直重复着同样的错误
仿佛我的站点处在危险的悬崖
时间无法在那里停留
我开始对自己愤怒
不，不是愤怒，而是
一种惊慌
是什么拖住了我的大脑？
我并没有心不在焉
但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近来频频发生
这意味着什么？
那疾驰的时间记录了这一切？
地下铁失真地奔跑着
将一个迷茫的人
留在了空空的月台
春天来的时候
顺着依溪而立的老树，前去寻访
山坡一样的巨石，牢牢地长在半干涸的河床上
游鱼在石缝里挤撞，追逐
斑驳的五马头墙，深宅大院，花格窗
穿村而过的溪涧，那绿色的绸缎，喷发出春天的气息
石桥，古井，青石板，竹篱茅舍
码得齐整的柴禾，还有
它们自己认识的鸟虫
村前鸡鸣犬吠，埠头洗菜捣衣……
一个坐在竹椅上的老者笑着问我：这里好吗？
我回应：好极了
我拍着花树，从一棵到另一棵
这里万物安静，村民淳朴
没有富有，没有渣滓，没有报纸和孤独的词语
那些泡桐，古樟，杉木
有的端坐在东，有的端坐在西，还有的端坐在北
像岩头村那些毛姓的古人
徒 劳
男女老少在这里聚集
富贵和贫穷在这里聚集
女护士飘过，带着玉兰的香气
走投无路的牙病患者
或痛苦或面无表情
下午一点半，口腔医院的主治医生
出现在各自科室
每个人都在诉说自己的病况，比如
“我的牙齿肿痛一周了，连生鱼片都不能吃”
“我长了一颗虫牙，实际上我每天不过才吃六颗糖”
或者“医生，我想种一颗牙，可费用太昂贵了”
“我的四环素牙能治疗吗？”
被挑下来的牙神经和坏掉的牙齿
默默地躺在托盘里
还有躺在嘴巴里的伤口
一个孩子在不安地哭喊“不！不！”
但他的哭泣是徒劳的
带有梦幻的糖果仍在等待着我们
还有红葡萄酒，香肠
精巧的器械在口腔里快乐地歌唱
应当赞美它们
赞美，所有残缺的生活
就像我们所经历的
不安和哭泣。那年春天，在一座无名山
我们对着山神庙
拜了又拜。红的失真的蓬蘽
像春天的遗骸。我并没有欢喜
我知道，这一切并不是真的
所以在春天的山顶，我们深深凝望着——
山的景色正在被替换。但无论如何
生活是不会改变的，始终处于绝对位置
如同我每次看见你
哭泣也是徒劳的
阴 谋
它在我耳边有节奏地响动出
它的响动。半夜
我被惊醒
我打开床灯
它顿时消失
我扫描着床头，一无所获
睡意涌来
我熄灭了灯光
窸窣声再次响起
想要拆散我的床
我猛然坐起
它再次消失。像一种
挑逗
数次折腾后，我的每个神经
都被分裂成
黑暗中的不安部分。我吞下两粒
安非他命
凌晨四点，干鱼的气味
又轻轻漂浮在阳台上
当你们还在梦中安睡。它已经把语言
拖进了这首诗
我不安，疑惑。成为一首诗的结尾
而它作为一个看不见的阴谋
一直等在
它应有的位置上
波 纹
那些白鹭，将尖直的喙插入河水
反复清洗它们雪白的裙子
顷刻间
又疾飞在落日的嫣红里
波纹生长有序，一道连着一道
仿佛时间的鳞片
时光流逝
并没有带走它的一丝波纹
那些白鹭也不带走它们
今天在河边
我又想起母亲提起的那些老邻居
他们中，有七八个人先后离开了人世
此刻，一圈圈的波纹中
他们全都回来了，浮现在时间的
古老次序里
不 测
这些古建筑太冷清，以至于一眼看过去
就产生了虚幻感
当一个天使般的女孩突然出现在背后
并告诉我，沿着古建筑旁的小路一直向前走
就会看见我要找的那个文具店
灵桥，小沙泥街，莲桥第
小路纵向深处，空无一人。尽头
一个废弃的工地
我茫然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切
都是假象。总之，我需要倒退
我回忆起那个女孩
她的声音那么遥远。换种说法——
神秘和恐惧
这是一个事件。它诱惑我
又走进了古建筑的一个岔口
那些古建筑
缺少路口
缺少看门人
缺少它所缺少的沉稳
它有着环形的危险。因此
我处于分裂
我处于妄想
我处于自我的诱惑
我处于我的在场和不在场
等等，我看见了文具店
真切地出现在岔口的尽头
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
找出了我要的文具
价格贵的离奇
她大笑着重复着我的话：
这是世界上最贵的文具
我的眼神战战兢兢地落在她那
女巫般的尖鼻头上
她的笑声，让我不寒而栗
我弹起身来，逃也似的跑开
我肯定不单单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既深陷虚拟又昏厥于现实
我举起腿来，不敢迈出
因为我确信，接下来的每一步必然是深渊
命 运
我敲打着数字
就像敲打着
一串串能改变命运的密码
十年前
在我老家
他们喊我俊俏的老板娘
那时候我还年轻
也有好色之徒想和我攀谈
但我只想看书
我厌倦这份工作
可有什么办法呢？
我下岗了
我一边熟练地敲打着机器
一边绝望
该死的彩票站
该死的小个子酒鬼，泥瓦匠
该死的梦想
该死的生活
但我总是微笑着
接待每一位顾客
一年下来
我赚了不少钱。而他们
没有一个在这里实现发财梦
道 路
我们向前走，它就向前延伸
我们后退，它就荒芜
我们拐弯，它就要拐弯。猫一样敏捷
它存在，就像一桩意外
它不存在，就像它遍布世界
它是致命的诱惑
在广阔的尘世
我们的轮子转动，顺服风声
我们的小鸟拍着翅膀，在火光中飞舞
我们的孤独紧追着孤独
我们的一生，顺从道路
反对道路
最终，它消失在我们生命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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