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邓锦熙 || “大钟楼”背后的故事

“大钟楼”背后的故事

——一次难忘的拍照

文 / 邓锦熙

四年前,我因岗位变动,临时借调到本单位的粤海关博物馆工作,每天跟着几位考古和博物馆等相关专业出身的同事学习文物布展,并做些历史资料整理及拍照工作。
粤海关博物馆位于广州市荔湾区沿江西路29号,东邻同为历史建筑的广州邮政博览馆,南临珠江水道,西望沙面小岛,北向文化公园,其主体建筑是1916年建成的原粤海关税务司公署办公大楼。这栋由英国建筑师戴卫德〮迪克设计具有新古典主义造型风格的古罗马式建筑,解放后曾长期作为广州海关办公场所,是广州地区最古老的海关标志性建筑之一。2006年5月,该建筑被国务院公布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随后,广州海关对其进行了保护性修缮。2007年12月,它被改造为“中国海关博物馆广州分馆”,成为当时我国首个集中了全国海关文物精品的博物馆,时任海关总署署长牟新生和广东省副省长佟星亲临该馆为其揭幕。2016年该馆更名为“粤海关博物馆”,主要展示自1685年粤海关成立至今三百多年来的海关史料。
跟许多广州市民一样,我对这栋古色古香、典雅精湛的历史建筑充满好奇和好感。这栋由砖石、钢筋混凝土、花岗岩立面装饰混合的海关建筑,因楼顶有一座13米高的穹窿状钟楼,广州人习惯称其为“大钟楼”。据广州海关资料介绍,“大钟楼”主体建筑含地下室一共五层,楼高31.85米,总建筑面积3293平方米。顶层钟楼建筑面积62平方米,下层为钟室,内有口径不同的5座铜制吊钟;上层钟机房,有四面外直径2.7米、长针1.25米、短针1.25米的大圆钟,它耀眼夺目的黑灰色钟面,即使在一公里外都能清楚看到。
1916年6月,“大钟楼”开始投入使用,洪亮的报时钟声首次在商船如鲫的珠江河畔凌空响起,打破了广州千年的宁静。报时钟声用的是“威斯敏斯特”乐曲,每刻钟奏乐一节,整点奏乐四节,钟声响彻方圆一公里。“威斯敏斯特”报时曲,源于十八世纪末的英国剑桥圣玛利亚大教堂,后来成为伦敦威斯敏斯特宫大本钟及国际通行的报时乐曲,著名的上海外滩江海关大钟楼、武汉江汉关大钟楼也曾使用该曲作报时钟声。长期以来,“大钟楼”以其它瞩目典雅的外观和浑厚悠扬的钟声,成为广州这座千年古城别具特色的地标性建筑。
步入粤海关博物馆正门左边支柱的石阶旁,有块花岗岩石镶嵌的碑刻引人注目,那是这栋大楼建筑时立下的奠基石。奠基石长、宽各约一米多,右侧竖排镌刻着这样的文字:“此石系由粤海关监督宋寿徵、广东民政长李开侁、粤海关税务司梅乐和会同安放。中华民国三年三月廿八日”,左侧则用英文横排,表述同样的内容。右下角镌刻有建筑师戴卫德〮迪克的英文名。为保护这块珍贵的碑刻,博物馆特别用了钢化玻璃把它严严实实罩了起来。
关于这块奠基石碑刻,还隐藏着一段鲜为人知、令人感慨的历史。我曾听海关老领导说过,上世纪中叶“破四旧”的时候,有人认为这块奠基石碑刻的内容以及大楼门额正中的“粤海关”等几个中英文大字属于旧思想、旧文化类的封建遗留物,欲将其铲除。幸好当时海关内部有些有识之士冒险进言并委婉劝阻,最后想出一个折衷解决方案——用水泥砂石浆把这些刻字内容糊盖起来,平整后与外墙大理石颜色几乎一致,这些碑刻和文字因此逃过一劫。只是时过境迁,多年后人们却把此事淡忘了。直到2007年,广州海关对大楼进行全面翻修,覆盖在水泥砂石下的奠基石和“粤海关”等几个大字无意中显露,大楼原始面貌得以重现。
每天在博物馆大楼进进出出,我对周围的新鲜感慢慢地从开始时的好奇变得熟视无睹。只是对这块奠基石的内容,我一直有点些疑惑:奠基石的英文标示中,广东民政长李开侁明明排在粤海关监督宋寿徵之前,为何中文内容却将他排在宋寿徵之后?须知,广东民政长在当时相当于广东省省长;而据《广州海关志》记载,宋寿徵只是1913年12月至1914年6月任粤海关监督。其官至四品卿衔,按官场惯例,李开侁应排在前面才符合常规,为何会出现这种明显违反常理的事情?
关于这个原因,我曾经查阅过中国海关博物馆广州分馆编著的《大钟楼的故事》,书中有过这样的分析——李开侁当时是袁世凯任命的民政长,而孙中山领导的革命派反对袁世凯,广东宣布独立,与袁派系形成对立之势。故此,当时把持中国海关的洋人耍了个小聪明,顺应民意,立奠基石时故意将不怎么得民心的李开侁排在宋寿徵之后。当然这只是个相对合理的猜测,真正原因有待学者研究。
对此,我一直只是好奇而已,后来没怎么再去关注这些细节,也就渐渐淡忘了此事。
后来有一天,我记得是2018年6月8日,那天临下班前,博物馆领导忽然带着神秘的口气向我们透露,说明天会有一批外面的客人来博物馆参观,并一五一十地给各人布置了分工任务。次日早上,领导详细透露信息,我们才知道原来下午来参观的客人是粤海关监督宋寿徵的后人。这令我大为惊讶!一百多年前在此任职的宋寿徵,他的后人竟然也知道有个粤海关博物馆?他们又会是些什么人?有多少人?我对此充满了好奇。
领导给我布置的任务是负责拍摄记录来宾活动照片。拍照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因为自己以前所在部门经常有领导来访、研讨交流、出差调研及业务培训等活动,这些场合往往都要求拍照留影,作为资料保存。这类拍摄工作多由我兼做,室内室外各种复杂光照条件下的拍摄遇过不少,自感还算胜任。于我而言,难度大的无非就是拍大合照,有时会有压力,因为合照人多,前后不能彼此遮挡,拍出的人像不能变形,不能拍到有人眯眼,除了关注人员站位,唯有用不同曝光组合多拍几张,以保证能从中选出满意成品。还好,这类合照我拍过许多,包括上百人的合影也还顺手,令我多了几分自信。
下午两点,我们工作人员早早在博物馆有条不紊做好了接待准备工作。按照领导吩咐,我把平时使用的佳能EOS 5D相机和电池反复检查了多遍,确保电量充足,各项功能正常。
约莫过了半小时,我从博物馆大门口看到外面沿江路上,一群人在一位年约七旬,身材高大,神采奕奕的老者带领下,从下面的台阶拾级而上,鱼贯步入海关博物馆。关领导和博物馆负责人迎上前去与他们逐一握手。我暗中数了一下到访人数,一共有三十多人,从年龄上看,当中应有三四代人,最小的女孩子,约莫三四岁,头上梳着两扎小辫子,羞涩中透着娇俏可爱。更有位戴着眼镜、身穿暗红色僧侣服饰的中年人,气宇轩昂,言行举止不同凡响,引人注目。而那位儒雅的长者,旁边有同事嘀咕着说他是宋寿徵的孙子,不过我一直没敢多嘴去问领导,故没能确认。趁着领导与他们在接待室交谈,我不敢怠慢,连续拍了十多张现场照片。
随后,他们沿着博物馆展厅饶有兴趣地逐间参观,神情中带着严肃、恭敬、好奇与惊喜。
在一楼的粤海关陈列厅前,宋寿徵后人中的两位长者不动声色地从背包里拿出一幅绣着“留住的是历史翻开的是新篇  宋寿徵后人敬献”字样的红底黄字锦旗,作为纪念品赠送粤海关博物馆。同时,他们提议以粤海关陈列厅为背景,与海关工作人员一起拍张合影留念,希望把背后竖排的“粤海关”三个光彩醒目的金色大字拍进合影中。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们已将锦旗轻轻展开,与我们关领导一人拉着一边,其他人迅速聚拢,或蹲或站自动排成了三排。我一看这情景,心里暗暗叫苦:这么狭窄的地方拍合照难度太大,一是人数众多,亲属加工作人员近五十人;二是我能拍摄的站位是宽度只有一米多的走廊,与第一排距离接近两米,若再向前靠,不仅全部人拍不全,而且受镜头焦距所限照片会模糊变形;我若再后退,则走廊两边墙壁会被拍进构图中。
我试着用镜头的24 毫米广角端对焦构图,发现已排成六七米宽的队伍,广角端也无法囊括所有人一——我脑袋一下子懵了,进退为难。我从没遇到过空间如此狭窄而人数偏又这么多的合照场景,看来此前高估自己了。无奈之下,我只好另辟蹊径,皱眉想了想,既然一张图拍不全所有人,唯有硬着头皮将镜头调到50毫米标准段,先保证所拍人像不变形,再将合照队伍分成左、中、右三段组合来拍,留待后期用Photoshop图像处理软件拼接合成。
我深深吸了口气,故作镇定,半蹲着举起相机对着队伍的左、中、右位置连续按动快门,一连拍了好几张。也许是应了“天无绝人之路”那句话,拍摄当中,我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平时用苹果手机的“全景”功能拍过宽阔的长幅风景照片,于是豁然开朗,不动声色迅速从裤袋中掏出苹果手机,打开全景拍摄功能,朝大家又打了一声招呼:“各位领导,再来一张!”我屏声静气,抓着手机对着合照队伍稳稳的从左往右慢慢保持水平线扫了两遍。谢天谢地,全景照片拍摄成功!当检视到一幅构图完整、曝光准确的合照呈现在手机屏幕上时,我长长舒了口气。说实话,这也许是我从事拍摄工作以来遇到过拍摄难度最大、心中最没底气的一次集体合影拍摄了。
客人们参观完毕,我赶紧把所有拍摄的照片倒进电脑,挑选了部分满意图片,用图像处理软件进行了简单的调整和裁切。我把那张室内合影单独挑了出来,对光线、亮度、对比度等用心进行了修饰,庆幸的是,这张合影虽然没能与佳能相机拍摄的画质相比,但照片像素大小还是接近6兆,一般的扩印不成问题。最后,我将当天所有照片保存进了博物馆的资料硬盘,优选了部分刻成光盘,让同事转给宋寿徵后人。同事后来反馈说,他们非常满意,向我们表示了感谢,这令我多了些宽心。
我知道,这些照片会成为我们海关博物馆难得的存档资料,也会是宋寿徵后人珍贵而温暖的影像记忆。也许几十年后,宋寿徵的后人依然会再次光临我们博物馆,寻找他们先人的足印,而这些照片无疑会是他们家族永恒的沟通纽带和难忘印记。
我留意到,几年前我们博物馆日常记录拍摄的一些照片,它们已悄然变身成为历史文献资料。有趣的是,有些曾经在博物馆工作过、参观过、驻足过的人员,不知不觉中也成了博物馆专题的展示对象。他们当中,有省部级领导,有基层关员,有高校学者,有民间艺人和普通观众,还有来自港澳台地区及其他国家的海关交流培训人员。我在想,今天博物馆资料库中宋寿徵后人的活动照片,将来也许会出现在博物馆的展板上,跃动在展示的影像中,印制在宣传的图册上,成为博物馆珍贵的历史影像记忆。
我有点感慨,一百多年前曾为粤海关行政长官的宋寿徵,估计他绝对不会想到,今天其后人能以这样特别的方式相聚在其奠基的海关大楼里,缅怀追思他的功绩。如今,他的子孙后代开枝散叶,据说已遍布好几个地区和国家,他们当中有官员,有老师,有医生,有商人,还有来自其他行业的职员。即使身处异国的,他们也没有忘记根在中国,怀着赤子之心,漂洋过海相约而至,令人由衷感动。
唐朝诗人王勃曾经在《麻平晚行》中写下过这样的诗句“百年怀土望,千里倦游情。”不知那些身处异乡的游子,想起家乡和先人时是不是也会油然而生这样的情感?
站在古雅庄重的“大钟楼”海关博物馆前,看着不远处的珠江水缓缓向前流向大海,忆起这些曾经有过的片段,我想,倘若粤海关监督宋寿徵泉下有知,他内心应会充满自豪与欣慰吧?

(图片 | 网络)

【作者简介】邓锦熙,普通公务员,出生于高州市石仔岭街道办,少时求学于石鼓,旅居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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