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若水第三十七章——五味俱全
“维维,看爸爸给你的礼物。”博超一手揽着予昕,一手从行李箱里取出东西。他经常在外跑动,也经常给母女俩带回小礼物。
“是雪宝,我好喜欢!”予昕搂着雪宝倚在爸爸身边,“爸爸,我们这里怎么没有雪呢。”
“我们这儿是南方,南方温度高不下雪。”博超亲了一下予昕,亲昵地说:“下次带你去北京,北京可以看到下雪。”
“好呀,我们去北京。”予昕说着抱着雪宝蹦蹦跳跳地跑到梦亚身边,“妈妈我们去北京,带上雪宝。”
“这是给你的。”博超将一个写着香奈儿的纸袋子递到梦亚手里。
浅绿色雪花泥半长袖大衣。梦亚一眼就看出这是出自一名女士之手。她淡淡地笑着问:“颇有眼光。是谁做了你的参谋?”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差劲?穿上让我看看。”博超看着梦亚欣赏地点点头,“正合身,好看!这一趟北京收获很大,工信部准备报中央了,很有希望。北山将要开始新一轮创业了。”
梦亚双转了一圈,嬉笑着看着博超。
“你们这些女人!工信部陈副部长的助理,刘若男,多亏她的帮助,联络了院士、高校、企业,真是一个能人。正巧了,还是我大学的同学,后来当了博士。”提起若男,博超心里竟荡起涟漪,每次与若男在一起,便是无间隙的相处,爱意绵绵。此时,他再一次感觉心像是被掏空了似地,魂也四散。
看博超那神情,梦亚又一次中枪。她觉得一道酸楚涌上喉头,胸口闷闷地疼起来。走进里屋,脱下新外衣挂入衣橱。同学博士,唉。她关上橱门。我不过是个乡下姑娘,与这类奢侈品牌不搭的,她心里苦笑地自嘲。谁让博超这么优秀呢,她不正因此引以为自豪吗。博超啊,即便是坐在轮椅上也挡不住他的魅力。话说回来,若不是王子落难,她怎么可能获此殊荣?这个刘若男,保不准是个美女。同学。唉!
她去厨房为博超盛一碗冰糖百合。博超是她的,还有维维,应当知足了。
博超接过冰糖百合,淡淡的清香,他喜欢。温度刚好。“你也来一点。”他舀了一勺递到梦亚嘴边。
“还有呢。”梦亚喝了一口笑着说,“北京天气干冷,回来了多吃点百合好。”
梦亚温柔贤惠,是个好妻子,好母亲。他很感激若男,既能够放肆地爱得如火如荼,又能够放手让他回家去爱妻子女儿。真难为她。要回到从前,能够吗?继续疯狂工作打发时间?若男是比大学时期更懂得爱了。那时她只是一味地任性和要强,像个被宠坏的孩子,想要的东西不给就闹。那时他们多么年轻,却只是吵吵闹闹,不懂得珍惜。他们都一样要强,都不愿意屈服于对方,都要对方顺从自己,这才导致他们最后不欢而散。若男说他是参照系,其实若男也是他的参照系,没有谁能够优胜于若男。梦亚是在他最困顿时上苍给予他的慰藉。上苍呀,真的是厚爱我吗?给了我梦亚,又要还我若男?今天的若男,哎,让他不爱已经做不到了!他不由地哆嗦了一下。或许是他回不到从前了!若男已经窜入他的生活,她的灵进入他的体,不可能再分离。一碗冰糖百合让他吃得五味俱全。
国家重点项目批下来了,北山大楼拔地而起,成为禅市地标性建筑。梦亚这时却病了。先是感觉胃不适,以为疲劳,到医院门诊,胃炎以及贫血,开了中药西药吃了一个多月,却总不见效果,反而是饭量日减,越来越厌食,身体也越来越虚弱。
博超有些慌。大杨说:“必须立即住院!”
“大惊小怪!”梦亚说。但还是顺从地住进了医院。CT报告出来了,5*4.5阴影。血液检查,CA199超出正常5倍。疑是胰腺肿瘤。
博超惊惶失措,他拿着医院的报告,颤抖的手上下晃动着,愤怒地对医生大声质疑:“这怎么可能!”
“再做个核磁共振。”医生说。
报告出来,医生说:“胰腺癌,很明确了。而且已经晚期。”
世界再一次坍塌。博超内心最大的痛,是他间接地杀死了他的父母。他愤怒!他的愤怒可以指向所有的人,但他的愤怒却无法指向任何一个具体的人。在独行期间与环境的抗争,在疗养院期间与几乎凝固的时间的抗争,他的对手都如同混沌与虚无,他的所有反抗,用力不过无力,这是最令他愤怒,甚至于恐惧的。现在,他似乎终于找到了可以发泄愤怒的对象,他大声地对医生吼着:“你们必须尽全力治疗!”
“来,我们坐下聊聊。医生有必要就患者的病情与家属做好沟通。治疗,不仅医生要尽全力,还得要家属全力配合才行。”医生用温和的声音耐心地说:“胰腺癌是所有癌症中治愈率最低的,因为早期没有什么症状,等到发现,都已经是晚期了。不过,患者,”他看一下病历,“叫林梦亚,还很年轻,不到40岁呀,虽然体质差些,但年轻,可以建议外科手术,结合放化疗。”他并不关注博超的情绪,一边看片一边继续说:“位置长得不好,恐怕得全胰腺切除。家属要了解,胰腺癌外科手术是预后效果最差的,放化疗敏感度低,生存率五年的不足百分之一,平均不足两年。因为是恶性肿瘤的晚期,随时可能会转移,可能已经转移。而胰腺癌对于患者却是极其痛苦的,随着病情的发展,痛苦加剧,后期除了止痛没有什么可以治疗的了。”
“你是说最多只能活五年?”博超感到难以置信。
“那是理想的,一般能扛过两年就很不容易了。”医生就事论事地说。“这期间,许多患者情绪焦虑,抑郁,适当心理疏导也是必要的,关键是家属多关心,多陪伴。”
他刚以为找到了可以发泄愤怒的突破口,却又一次发现对方伸出一只无形的手,在他不经意间又一次给他一个重击。他握紧双拳怒向苍天:“你这卑鄙的小人,阴谋家!你为什么总要去伤害我的亲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惩治我,既然你要惩治的对象是我,你就直接冲着我来呀!”他的愤怒最后变成哭泣,“你为什么要伤害我的亲人。”
疾病折磨着梦亚,手术没能挽救她,只见她日渐憔悴,睡梦中轻轻的呻吟如喘息。
这是一个套间,有病房、陪同房、客厅,是病区唯一的特殊病房。博超对医生说:“给最好的,不要在乎钱。”
细胞癌变和肿瘤的发生、发展,不是一朝一夕,可能需要数十年的时间。博超在互联网上搜索有关癌症的资料,两位癌症领域的顶尖人物在《细胞》杂志上联名发表了文章《癌症的标志》,认为所有恶性肿瘤均开始于一个“叛逆的细胞”,这个细胞因为基因突变而刺激自己,无限生长,不理会其它禁令,逃避细胞自杀机制,躲过染色体端粒长度对细胞分裂次数的限制,并能够发展出一套系统以维持自己的生长,具备了入侵到其他组织中去的能力。
“叛逆?”博超顿时感到脑瓜子被撕开一个豁口。
他与梦亚结婚十年,他习惯于梦亚的温柔顺从和对他的照顾,却很少,甚至基本上没有去想梦亚的感受。生予昕那会,是梦亚唯一一次表现出“叛逆”。之后他没有改变,依然随处挥洒他的风流倜傥,这几年更是变本加厉,与若男,唉!他们已不能自己,难舍难离。梦亚应当是有所觉察,但她却以沉默来接纳这一事实,她的内心该有多么的伤痛。他,被人称为北山之神,至高无上的王。而梦亚呢,一只驯服的羔羊。博超第一次站在与梦亚平等的位置上,他看到被驯服的大象眼神里透露出悲伤和顺从。他愧对梦亚!梦亚“叛逆的细胞”的成因,是不是他?他是父母的凶手,现在又是梦亚的凶手。罪恶深重!
他记得梦亚患病初期,没有食欲,什么也不想吃。“这么好的食物为什么不吃。”他用的是备责的语气:“吃了。你总是'不’字当头。叫你吃,你就吃。”梦亚勉强吃一口,咽不下,她用的就是大象那样的眼神,看着他努力下咽,却终是咽不下,一阵干呕。当时,他心里充满了怜惜,但同时又有一种不由自主的厌恶感。他厌恶自己的这种情绪,更厌恶生命的软弱和无能为力。
他陪坐在梦亚的床前,护工小刘在做每天例行的护理工作。他就这么呆坐着看着梦亚。小刘用柔软的小毛巾清洁梦亚的脸庞、耳朵、脖子。她的脸颊还很光滑红润,这应当是受益于每天通过PICC管向心脏输入一千多毫升的营养液和不时增加的人血白蛋白。小刘用小棉签清洁梦亚的眼睛、鼻孔。她的鼻梁挺拔,依然是脸庞上一道亮丽的景。她现在多数时间都在睡觉,每次醒来,看到博超便露出灿烂的笑,双眼闪动温柔,依然那么美丽。她的笑一直是那么干净,那么纯洁,就像婴儿的笑,像天使的笑。正前方是电视,博超总是把电视调到凤凰台,她平日里就喜欢看凤凰台。小刘用大棉签清洁梦亚的口腔,用小棉签沾上温开水湿润她的双唇。梦亚因脱水双唇起皮,护士长建议涂点唇膏,能够锁住水分。涂上唇膏后,她的双唇依然红润。博超拿起大梳子,梳子在梦亚的发间轻轻地行走,梳齿摩擦着看得见的粉色头皮,带下落发。曾经那头秀发已经被剪短,愈来愈稀疏了。
小刘帮助梦亚运动、按摩双腿。侧身,按摩背部、臀部,用热水擦洗,更衣。她的腹部上贴着芬太尼透皮贴剂,每三天换一次,止痛。这是鸦片,住院一周后开始使用。
马克思说:宗教是麻醉下层阶级的鸦片。鸦片只是一种比喻。那时牙疼,咽喉痛,或其它病痛,鸦片是唯一有效的止痛药。马克思也用过。冯内古特说,作为受压迫人民真诚的朋友,他说的意思是,很高兴他们能找到至少可以缓解一些痛苦的东西,而这东西就是宗教,他喜欢宗教的这种功能。
鸦片在医院里换了名字,叫阿片类止痛药。盐酸羟考硐缓释片,除鸦片外应当有别的成分。开始一天20mg,分两次,间隔12小时。十三天后药量翻翻。之后继续加量。再之后就是芬太尼透皮贴,先是4cm,后来用8cm。止痛,疼痛,二者不断拉锯。从痛,止痛,昏睡,适应,复又痛,止痛药加量,不断重复这样一个循环的过程。鸦片的麻醉作用只能是短期的,有限的麻醉作用。
“你有宗教信仰吗?”他曾经问过梦亚。
梦亚摇摇头。她虽然在兰若庵住了几个月,但她说那不是因为信仰。她眠着嘴,拧着眉,默默地与疼痛抗争,显示出内心的不屈和坚强。
如果有宗教信仰,是不是可以帮助她减轻或解除痛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