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寻故乡
一次偶然的机缘,我与花火来到他的故乡,一个海边县城。在那里,我度过了花火童年擂咸茶、逛夜市的时光,也从乡土风物中获得了短暂的故乡记忆。
早上乘大巴从香洲车站出发,先往北,在虎门大桥折向东,经东莞、惠州,最后穿过两条漫长的莲花山隧道,就可以到达县城。这是花火固定的回乡路线。窗外高低起伏的丘陵,细长笔直的桉树,散落的山坟,规整的盐田,都是南方沿海乡野最鲜明的标志。
姜醋鸡:母与子
回到家中,已是中午。花火倚在厨房门边,漫不经心地讲述疫病的情况。母亲宝珠一边念叨“阿弥陀佛”,一边着手准备午餐的原料。四方的空间里,摆放着佛祖像和祭祖的冷热拼盘。寥寥无几的共同生活经验,平日的三餐,“阿弥陀佛”的对答,是花火与宝珠交流的全部日常。
在疫病横行的新年,家里的菜单也出现了变化。除了例牌的薯粉饺子,增加了一道姜醋鸡,姜醋本是广东地区坐月子的食谱。许久之前,老人们就在网上获悉醋能杀菌,也一通百通地传出姜醋鸡的神奇效用。
土鸡块、梅头肉、小黄姜只需洗净,下锅煎制。梅头肉细腻,间隙的脂肪与略显肥胖的鸡肉不分伯仲,在热油的催动下,糖、氨基酸和蛋白质间产生美拉德反应,激发出焦褐迷人的香味。小黄姜火药味强烈,与肉类在此前孕育的油腻达成辛辣同盟。此时,奶白色的高汤汇入,菜脯、虾干、片糖、米醋同锅炖煮,菜脯给流动的汤羹添了一丝咀嚼的快感,虾干释放了被封存在夏日的鲜甜,片糖和米醋构筑了最基本的酸甜底味。
酸甜辛辣,家的百味汇成一锅热腾腾的姜醋鸡。
“花啊,味道怎样?”宝珠问。
“还可以,不过油重了些。”花火回答。
“可能是老鸡肥了……”宝珠欲言又止。
究竟是油下得重还是老母鸡肥了,我不得而知。母子二人的对话总是充满猜测,好像谁也无法轻易说出一样结果。就好像在县城的变化中,无法正确地指出曾经有过的一条街、一座庙。母子二人,一个扎根于乡土,一个离乡15年。先前听花火讲述的寨仔埔、铜钱山、罗厝围这些地名,在高德地图上早已无法寻得踪影。家乡的概念也愈渐模糊,以老红场、老红宫为圆心,周边数公里内的沿街建筑,这些童年记忆的背景,在“红城文旅小镇”工程的推动下,全部被粉刷为红色。
所幸的是乡味没变。一口姜醋下肚,虽然油腻,但仍温暖熨帖。“还是好吃,以前的味道。”双方释怀。
咸茶中的县城
午后,宝珠端来茶砵。这是海丰人家常备的咸茶器皿。一个粗瓷茶砵,肚稍肥,内部纹路犬牙交错,便于研磨茶叶、芝麻和海盐;一根番石榴木擂棍,在研磨的同时,赋予咸茶一丝特殊的果木香味。
每日的咸茶,像县城的必备功课。寻常主妇家里会擂,寺庙庵堂会擂,乃至本地的天主教堂也会擂。
本山绿茶、粗盐、薄荷依次放入茶砵,擂棍顺时针研磨,在盐分和外力的作用下,茶叶渗出更加浓郁的草青味。研磨完毕,热水入砵,稍闷四五分钟,便可舀至碗中。
茶钵
咸茶在我的印象里一直与茶泡饭联系在一起,而在电影《茶泡饭之味》里,这种食物早已解构了阶级的孤立,抚慰了家庭的冷暖。在将茶用作食材,妇女们共同擂茶的线性劳作中,想来咸茶大概也有相似的功效吧。
出神片刻,几副碗筷围在面前,紧接着,一罐炒米花,一瓶黑芝麻,一袋花生米,一罐虾干,还有炒熟的各式豆子,一一落桌。包子和姐夫随即横跨在左右两侧的椅子上,宝珠把茶砵里沉底的茶叶捞了捞,液体更浑浊了。然后伸手把面前的碗拿起,另一只手把茶叶共同体舀入碗中,动作又快又稳当,就像盛起陈年的酒水一样,盛到面前时,水还是流动着的。
宝珠把五谷杂粮一一开盖,用一只半径又长又深的勺子挖出一勺芝麻,落在茶水里,然后是花生、炒米、虾干。炒米一颗一颗吃着水位,芝麻有的沉底,有的晃悠悠地漂。我赶快端起碗喝了一口,茶味的苦涩,薄荷的清凉,还有很重的海盐味道,一口茶水退潮后,花生碎、虾米、芝麻全都涌上来了,嘴里越嚼越干涩,来不及细细咀嚼,又灌了口茶水,把干货冲进胃里。
茶叶的品质,茶的浓淡,擂茶的功夫影响着咸茶的口味。在海丰人面前,品尝食物的好坏对我来说是一件难事。吃咸茶的工夫,宝珠捧来茶砵,递给刚刚生吞了一大碗五谷杂粮的我,告诉我用大臂带动前臂用力研磨茶叶,并以每秒两周半的速度做了示范。
宝珠很慷慨,不但给予我咸茶吃,还传授了擂茶的功夫。一时间我不知如何回应,只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拿起钵子和捣棍磨了一周,然后持续地磨下去。
研磨至茶叶柔软,粗盐变为细腻的盐渍,没有明显的阻碍和沙粒感,才将茶砵放下。在这期间,包子捞了一捆荷兰豆,一边去筋膜一边截成小段。堂姐从冰箱拿出冰块和柠檬,开可乐瓶的瞬间可以听到汽水落入冰块的声音,低温和酸味将用来化解过分的油脂。姐夫好像很忙的样子,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竹签,硬生生穿过螃蟹的身体,又不能准确地致命一击,让螃蟹活受罪。花火和姐姐争论开瓶器的去来,宝珠将薄得只剩一层膜的塑料袋套在圆桌上,用来收纳鱼虾蟹壳的尸骸。大家胸怀坦荡,每人赋予晚餐一样劳动,在厨房、餐厅、客厅三个空间里各忙各的,各说各的话。定向劳动之间,彼此有种隐约的心照不宣。
在这里,时间的维度似乎不同于寻常。一次烹煮,一次研磨,一条海鱼的解冻,一只螃蟹的生死系连着每日的时间长度。这里新闻匮乏而海产丰富,唯有食物能够维持鲜活的状态。
而在疫病突发的年夜,围坐在封闭的空间里,姐夫口述着县里的种种变化,四周一切好像鲜活了起来。我始终惊异并摇头回应着,没见过,没吃过,没听过……在珠三角生活了二十多年,从未到过粤东地区,粤北、粤西也未去过,对广府文化、客家文化、潮汕文化以及粤地方言一无所获,实在惭愧。关于有没有骑过摩托车,我欲言又止,也没有。“那就对了。”姐夫高兴起来,“等我们吃得差不多了,就可以出去吃宵夜了。”
夜市寻故乡
县城里的夜晚,星星点点散落着些许摊档。
我坐在摩托后座,穿梭在巷道。驾驶新工具时好像拥有了新的语言。一辆摩托遇到另一辆,就好像一艘船遇见另一艘,一列火车遇到另一列,直到掌握它,驾驭它,彼此才渐渐默契起来。身体和轮子之间隔着座椅,前进方向随着重心偏转,四周并没有保护的空间,只能牢牢贴着它,贴近着道路和不断升成的气流,在逼仄的街道和不停发力的马达中保持低速的飞驰。
在从晚餐中得知这座县城的口述史之后,经过红场时,可以看见崭新的红色与陈旧的架构互相融入,白天的革命根据地在夜晚升腾起遍地烟火气。四周湿润和海盐的味道好像唤起了未知的童年记忆:不远处的大湖镇上,仿佛可以听到蚝苗繁殖的声音,在那片万物疯狂生长的土壤里,孕育着鲜肥滋味之享。
穿过红场所在东门头,三角站的数家“麻鱼煤”档互为犄角。本地的街边排档,习惯将菜品以大红字书于招牌边,“麻鱼煤”是最常见的。“麻鱼”即“鳗鱼”,“煤”即“糜”的乡音,正确的名字应是“鳗鱼糜”,也就是鳗鱼粥。本地排挡老板多是精明灵活之人,待人接物和掌勺功夫了得,但文化都缺了一些。自从第一个排挡老板打出“麻鱼煤”的招牌,“番薯煤”、“炒米C”(即炒米粉,“C”与“丝”乡音相通)便成为了县城排挡通用的语言。本地人心知肚明,游客们却常感到疑惑。
“麻鱼煤”
“麻鱼煤”档是县城最热闹的排挡。海鳗被细细分解,陈列于碎冰之上。鱼肉、鱼丸入生滚砂锅粥,鱼肚、鱼肝可配苦瓜咸菜,鱼骨可粘地瓜粉入油浸炸……各个部位所得其所。海鳗生猛,排档热闹,在炉火和木桌间,多是归乡的人。
三角站往前一点,就到了城隍庙。按照惯例,每逢年节,城隍庙里都会请几台白字戏。小时候,花火跟着外公,没少在城隍庙听戏。台上《同窗记》《白蛇传》咿咿呀呀唱着,生旦丑净公婆贴七个行当粉墨登场……在疫病横行的新年,戏台已经搭好,戏班子却停了,台下的老人也走了,只有庙门口的糖水铺还点着暖光灯。
城隍庙糖水种类不多,芝麻糊、花生羹、糯米粥、绿豆沙、五果汤、杏仁露是常年不变的老六样。薏米、芡实、桂圆、莲子和小豆是为五果,合煮为甜汤。旧时戏班散场后,外公与相熟的乐师会在庙口再吃口甜汤。外公嗜甜,常让花火去应利饼家多买一份糖冬瓜,与五果汤同食。在空荡荡的的竹棚戏台下,花火一家与我同饮一锅五果汤,甜润如斯。
城隍庙
一大口甜,与此前的一大口咸茶,富饶着海丰的各处人家。两者互相滋润着,激发着更深处的味觉。而在此之中,迟迟到来的乡愁早已浸润我的味蕾、肠胃,猛烈地生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