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七夕 | 落入人间的泪
文 | 莫敏妮
古籍中说,七夕女子乞巧,是为了女红好。女红好,代表着女子的美。“丹青之色,甚易歇灭,不可久,妾能刺绣,作列国方帛之上,可以五皇、河海、城邑,行阵之形。”《拾遗记》中三国时期吴王孙权的赵夫人有“机绝、针绝、丝绝”三绝。原来,女红技艺不仅勾勒出一个精彩缤纷的天地,还可以有如此英勇气概!如今我也不作女红了,但对民间色彩的东西,有着非一般的热爱。几乎每年七夕都想写点什么,皆因这个传统节日,有女儿家殷切的寄望,更有凄美的爱情传说。牛郎挑着一双儿女,晃悠悠地踏上通往天上的鹊桥之路走向织女,“金风玉露一相逢”便定格这一永恒的轮廓。七夕所带的某种感伤色彩,它拓展了人们心理空间的祈向。
民间,是真正有温度、有深度的广阔世界。风从民间来,那些古老的声音,在山长水阔之间回荡了千百年,就如水从天上来,自然而然,高吭如风,优美如歌。我们祖先逐水草而居,择丘陵而处之。我们对河流的热爱,来自于祖先,是因为这些滋养了我们的生命。我们对传统节日的重视和尊重,是因为我们有自己的体面和矜持,即使很多东西后来不知道轶散到何处,可是体面和仪式感,就这么一代代传承了下来。
七夕因爱而情动天下。日常的生活平平仄仄,并无多少波澜,也无多少跌宕,于是,我们总免不了在别人的故事里遇见自己,在最美的诗篇里寻找爱情。因为最晶莹的篇章总离不开男女歌咏之情,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也。
爱情很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一部元代杂剧,一部明代传奇剧,因为其爱情之瑰丽,辞藻之华丽,色彩之浪漫,成为自己心上最晶莹的作品。崔莺莺“临去秋波那一转”是书中至关重要的一笔,以张生看来,崔莺莺似有似无的情意,是她潜意识里的情思,并非自觉的情动,更不是故意的调情。这一无意转眼,却惹得张生为情而痴,二人再续五百年风流业冤。这是宋元戏曲史上最美的秋波一转啊!因而后来“长亭送别”的愁绪,那一片广阔山林里绽放了“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燕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那样的千秋绝艳。而杜丽娘游园惊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牡丹亭》之唯美,使得在一次游历中,当我在热闹的街头遇见李宗仁官邸,湖畔漫步偶遇白公馆时,感叹桂系曾经的叱诧风云。当历史浓雾散去,昔日名将都已落下帷幕,而文化长流,惟见白将军之子的青春版《牡丹亭》还将在漫长的岁月里演绎“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我们相信爱情,但也相信人性。“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的不舍离别,是谁造成的!唐明皇与杨贵妃有过“芙蓉帐暖度春宵”的缠绵时光,又怎么生出个“此恨绵绵无绝期”!若,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还是回到诗经之初那种邂逅最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一场猝不及防的相遇,难以相会,期盼、凄凉兼而有之,无关乎礼教,无关乎战争,只有原始的、纯粹的爱恋,即可引发无穷意绪与想象。
作为美学概念,凄美是人们对哀婉、忧郁、清朗而怅惘的景致或人物气质或乐曲旋律的一种审美,带有浓重的心境色彩。而所谓浪漫就是相信奇迹,相信永远,相信自己弱小的手中握着的秘密。七夕浪漫与凄美两相结合,使得具有一种微妙又难以言喻的因素在里面,碰撞出令人心碎又唯美的色调。在我们眼里,情人们总是带有那么一点不谙世事的单纯,这种骨子里的单纯,似乎真的成了“飓风中心”的平静,哪怕经过战争的洗礼,环境的严酷,无情的考验,也是没有变化的。在人间,爱情,使得所有的困难都可以逾越。即使人和人很不一样,心意很难相通。找到同一类人,某种程度上,是我们来此间一生的秘密使命。植物亦然,苹果树结苹果,橡树结橡子,大自然自我繁衍。最不能跨越的,是人神不能相恋,物种界限不能僭越,凄美由此而来。当然,西方神话不受此限制,那是人神共存的世界。恰恰一个“不能”,便教无数情种冒天下之不韪,想证明自己是例外。织女终归要回归天庭,那是她自己的圈层,总比跟着牛郎好。听啊,李商隐不再用隐晦的语言让后人费心猜他诗中的谜,直接让西王母哭倒窗前,“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西王母注定要泪洒瑶池的,她无法与人间天子周穆王长相伴。而白蛇传奇,修炼千年的白蛇,为一段孽缘来到人间渡劫,最终坠入万劫不复之地。但是,总有什么留下了吧,一则民间传说,一首诗歌,一座佛塔,这些都见证不朽。水至清,情至纯,今生为谁义无反顾!透过神与妖的层面,引发对人的命运的更深追问。
天涯咫尺,离愁,才符合七夕的基调。庄周说:“送君者皆自涯而返,而君自此远矣。”此乃孤独者言,令人萧寥有遗世意。王士禛谓《秦风·蒹葭》之诗亦然。姜夔所云“言尽意不尽”也。别离之伤感,用更深的语言表达,就更令人低回往复,思绪连绵。牛郎织女相聚是短暂的,这就有一种落花逐流水而去的那份缺憾美。而今夜,走进这个温柔的良夜,我们总会在月光葡萄架下,仰望夜空,感悟有爱之欢愉就有爱之痛楚,恰如夜半月,匆匆总在密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