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神磊磊：进入括号时代

文/六神磊磊
一
昨天下午和朋友聊天，随手打了一句话：
感觉这个姑娘挺爷们的。
打完之后，我立刻感觉不对，隐隐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袭来，似乎刚才几个字暗藏了极大的危险。于是我本能地立刻加了一个括号：
（在这里 ‘爷们’只是一个单纯的褒义词，形容很直爽痛快，不含任何男性优越的意思。）
加上这个，我才稍稍安心了一点，仿佛补上了一个老大的漏洞。
括号，这玩意如今已相当于大号的狗头，用作表达的后缀，时时刻刻要贴一发：“当然我并不是……”“我只是……”，表达者几乎都离不开了，就跟干坏事要戴套一样。
众所周知，它十分地不美，破坏版式，中断文气，打乱语句的节奏。但是表达者需要用它，在一个处处布满了误解和怒火的网络上保命。
无巧不巧，昨晚就看到朋友发了一个圈，正好谈到这一现象：
发现这两年在公共领域的讨论，很多人习惯在表达个人观点时，尤其是跟主流网民声音不太同轨的那种，都要事先声明 “我不是……” “我并不是指……” “我只是想说……”，又想说，又怕一个不当心引火上身。
不事申，不能言。
很有共鸣。
不事申，不能言。什么是事申？就是所谓的“事先申明”，本质就是一种括号。不加上这个，表达者就惴惴不安，惶惶不已。
二
拿金庸小说举例，大家了解一下括号的用法：
张无忌：小昭你真好看。（我并不是说只会看外表，并不是只用外貌评价女性）
小昭：谢谢教主，陪着你我很开心。（我并不是说自己甘当奴才，放弃自我）
张无忌：感觉身边有了你，就像冬天有了一个暖手炉。（注意我不是物化你，更不是把女性都比喻成炉子）
杨逍：哈哈哈（我只是单纯愉快地笑，不是在讽刺）
韦一笑：哈哈哈（我只是单纯愉快地笑，不是在讽刺）
杨不悔：哈哈哈（我确实是在讽刺）
看懂了吧，就是这么个用法。
有这么夸张吗？有。
比如漫不经心说一女性很爷们，很致命么？可能导致什么样的攻讦？
保不齐要被围攻：瞧啊看啊，这就是无处不在的男性优越，夸女人都要说很爷们！凭什么“很娘”就是贬义词，“很爷们”就是褒义词？人渣！让他道歉，让他社死！
他们根本就不会想想“很爷们”固然算是褒义，但“你大爷”却是贬义啊。
三
给你们讲几件身边朋友因为忘了加括号而遇到的故事（我只是举例反映一种现象，当事人都是公众人物，承受一点这个在所难免，不是什么叫屈）：
比如馒头大师，在文章里说了一句话：“我推荐《老人的战争》，它是科幻战争题材类的，可能男生更感兴趣些……”
要死了，忘了加括号。
然后被要求道歉：“凭什么歧视女生，认为女生不喜欢看科幻战争题材？”
“请你道歉！”
“请你公开道歉！”
他太太也是一位知名博主叫石榴婆，有一次说自己正在减肥，最近瘦了好多。忘了加括号。
结果被批说：“瘦？这是以男人的眼光在要求女性” “呵呵，想不到你居然也是这样的人。” “请你道歉！”
还有一次，她写了希拉里的几件穿搭。时尚博主嘛本来就是干这个的，忘了加括号了。结果一批在美国的华人妈妈组团来怼：
“你不懂就不要乱给希拉里造势！”“川普上台后华人会得到很多益处，你别掺合了！”
瞧，不加括号，风险多大。（再次括号强调，只是举身边的例子来说明一种现象，并不是说公众人物的评论区就该一片岁月静好）
四
往深里说，人人被迫括号的背后是什么？是人人政审。因为人人政审，才导致人人括号。
网络上，每个杠精都在搞自发审查，揪住旁人一词一句，深文周纳，无限上纲。
他们在进行思考的时候，脑海里先有的不是逻辑、联系、论据、论证，而是先有了一大堆罪名，随时可以自动触发，就如猴子看什么都像香蕉。
你物化女性，你大男子主义，你否定传统文化，你居然说了“渣男渣女常用语”，你中年油腻……像是清仓卖帽子的，猴急地随时想往外扔。
说一句配方奶，就得罪了母乳教。说一两句明星，就得罪了他们的无脑粉丝教。反正现在好像不加入个把邪教都不好意思在网上发言了。
事实上，加括号也未必就可以自保，也不能规避误解和歪曲。
括号毕竟只能加在原文里，但网络上在自发贴标签、扣帽子、群起攻讦的时候，原文是不重要的，你说了什么不重要，他们认为你说了什么才重要。
杨过说要给郭襄三枚金针，甲一说啊哈杨过要毒针射郭襄，甲二说天啊他忘恩负义怎么对郭襄下得去手？甲三说呵呵他针对的其实是郭靖吧，真是狼子野心。
随之而来大家讨论的就都是“那个忘恩负义要害郭靖的杨过”，或是：“你怎么看待杨过要害郭靖的这一行为？”
谁在乎当初杨过怎么写的、怎么说的？谁在乎原文？没人在乎。杨过加再多括号也没有用。
五
再往本质上说，括号终究没有用，不能自保，因为括号是增加信息量的，而网络厌恶的恰恰就是信息量。
有什么是减少信息量的？是口号。所以他们不爱看括号，爱看口号。
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这话好像是马东讲的。然而，当括号不得已越来越多，当被误解的负担已经大到让表达者们不能承受，已经压倒了表达的冲动、表达的欲望时，人们就徒然剩下无聊和疲倦，只好不说、不写。
于是杠精们终于达到目的了。他们终于可以读这样的诗了：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当然绝大部分基层工作人员是好的！）
越女天下白（当然了肤色深一点的姑娘也很好看！）

-完-

赞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