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子石曾经的菜市场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弹子石大佛段的人只要一说柿子沟,就知道是在说菜市场。菜市场就是杮子沟,杮子沟就是菜市场。身边的菜市虽微不足道,却是你我每个人每天都必须光顾的。肉可以存放冰箱,买一次吃个十天半月,蔬菜还是讲究吃个新鲜。一个地方对普通老百姓来说,是否宜居,首先就得看住家附近是否有菜市。最早的菜市是分散的,路边随处可见,还有农民挑着菜担子进居民区,游走不定,人们就近在家门口便能买到新鲜菜。十年期间,运动深入,不准私人卖菜,只有蔬菜公司的两个菜市场,当时好像还不兴叫菜市场,只能叫菜站。一家在大佛段建设村巷子口外,一家在广场电影院对面拐弯过去打铁房旁边。路的远近和菜品多寡不说,最烦心的是,一旦有菜,就排起长队,拥挤不堪。有的人不来,先扔块石头、断砖、或者烂筲箕霸占其位。菜站买啥菜,家家户户就统一吃啥菜。动乱结束,菜站垄断也随之终结。卖菜一放开,两大菜站便从此冷落萧条,无人问津。而大佛段正街,广场横街,弹子石正街口,窍角沱老河街,则挤满了卖菜买菜的人,并且渐渐从无序走向有序,从遍地开花归流进几家大菜市。弹子石有三条老街,一是弹子石正街,二是大佛段正街,三就是这条横街。横街是三条老街中最短的一条。就在原来弹子石到海棠溪的老车站后面的台上,毛巾大楼院墙外,与弹子石老街和石桥这一纵垂直相横,故名横街。横街虽短却宽,两边是高大的穿斗木板房,开着店铺。可店铺光顾的人少,来人多是冲着路两边临时摆的摊。远远近近的农民挑着担子拉着板车来,有时令蔬菜,鸡鸭鱼肉,还有各种山珍杂货。天天都像赶场天一样热闹。可惜的是,横街后来拆了,在街两边建起两长排大楼,街路还留着的,可路两边建的楼房太高,把街路逼得很窄,走进去就感觉得压抑,除了在这里住家的人,哪还有人愿意进出这条街?或许重建者也曾期望重现当年的热闹,可人气一旦散了,尤如覆水难收,再也聚不起来。横街从此再没能成为一条真正的街,充其量就是一条背街僻静的宽巷子。我后来住家离横街不远,偶尔踅进去走走,只见街口有家快餐馆,继续往前,街两边虽然皆有门面的样子,却再无经营的商铺。街尾那家美发厅也早就没营业了,厅堂灯都没亮。有时,清晨会看到门前有女人跟民工说话。民工匆匆扣好衣服,戴上头盔,就从极窄的街口钻出去,转到外面楼前,一屁股坐在夜稀饭的条凳上,喝一大碗滚烫的粥,嚼两个馒头,吃几夹泡咸菜,再赶去工地。弹子石正街卖菜只是上面街口那一段,过了小北味面馆就没有摆摊的了。在药房前下几步台阶,就是弹子石小学从前的校门口。街道狭窄,轮渡码头上来下去的人多,菜市就没兴盛好长期间。只能算是横街菜市的余绪。窍角沱住家户相比弹子石大佛段少得多,裕华厂上班的人,也多在杮子沟买菜,偶尔在窍角沱看到有喜欢的蔬菜,顺便带一点。买好菜,找个地方寄放,下班再拎回家。所以卖菜的也不多,且多集中在银行门前到裁缝铺那一段街边。裁缝铺外,下几步宽阔的台阶,石板街更显得宽阔,街两边有高大的穿斗房,木柱木门板,上下两层楼,这一段才是真正的窍角沱老河街,摆起买菜的人却少些。窍角沱轮渡码头,上接朝天门,横渡溉澜溪,还可下寸滩到白沙沱。来这里卖菜的,多是乘轮渡而来,挑着菜担子爬上坡,从小面馆前的分路口进老街,就在面馆门外的洗碗池接一瓶水,到了平街上,放下担子现往青叶子菜上洒清水,水淋饱了,青叶子菜立马就精神鲜嫩,再挑到台阶上面去卖。有肯花力气的,不在此停留,直接就从大有巷爬上去,把菜挑到杮子沟了。大佛段正街餐厅对面,有个消防水池子,曾有人盖上水泥板,做成菜市场。但终因地方局促,菜品不丰富,临时就近买点青叶子菜应急尚可,如果又要割肉又要杀鸡,还是得去杮子沟。上面讲的这几个地方,由于种种原因,陆陆续续都没再摆摊卖菜了,有意无意地成全了杮子沟露天大菜市场。除了一条马路,就是一大片菜地,菜地中央有片石滩,石滩中间有个水塘。名叫杮子沟,却从未有人见过一棵杮子树。马路从弹子石广场过来,在这里拐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形成一个巨大的U字形,U字一条腿高,一条腿低,低的这一条继续往下,过原来的警官学校,现在的武警医院,到弹子石江边码头和裕华纺织厂。就是杮子沟U字形弯内那块三面临马路之地,菜地撂荒后,有人把池塘填平,把菜地四周围了一圈院墙,就成了后来的杮子沟露天菜市场。说是露天,其实坐商有摊位,砖砌的长台贴着瓷砖,一家占一段,菜摆在长台上卖。长台顶上有长棚,可遮阳挡雨。只有自家挑菜来卖的农民,箩筐才摆在坝子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做生意。箩筐排列零乱拥挤,两排之间留得有通道,买菜的人侧身其间,左顾右盼。杮子沟菜市场卖菜,也卖鸡鸭鱼肉蛋,油盐酱醋杂,还卖金鱼和花卉。当时住在大有巷坡脚的华邨院子,上个坡就是杮子沟。离这么近,我却几乎不去,都是她买菜。她坐月子那段时间,我才被赶鸭子上架,天天得去菜市。看到卖菠菜的,叶茎细长,叶子草绿且薄,就像人长身体时饿过饭,营养没跟上,一脸菜色。我假装很懂,拿起看了看,满脸不屑地说了句,你这是瘦土的菠菜。卖菜先是一愣,继尔就笑起来了,连声说对对对,我这就是瘦土的菠菜。幸好没买,因为我认定土瘦菠菜肯定不好。但他那一愣接着又一笑,让我心中起了疑。回家就讲给她听。谁知她听了也笑起来,说你还冒充内行,你说的菠菜一听就是肥土菠菜长野了,还瘦土菠菜,瘦土菠菜矮,叶子深绿且厚,好吃些,你一开口就现相,他怎么不笑?有一天,在杮子沟买花,正看一盆鹤望芋,遇到大周。他给我讲,他买过一盆,换成玻璃缸水养,须根雪白,叶片碧绿,很好看。我们站在路边闲聊,忽然就说到了樊显。以前也是我们一个车间的,我离开后就再没回去过,对他们的情况知之甚少。大周说,樊显回老家去了。他遭骗了五万块钱,就在这个菜市场里面。老婆死了,娃儿又被人杀了,他一个人,老家来的人接。大周讲樊显的事,像往我心头压了块石头,气都喘不过来,哪还有心思买花。进菜市场就看到一群人围着,在外面看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他好奇,就凑了上去。挤进去才看到中间有一人蹲地上,脚前摆了一本摊开的集邮册,是卖邮票的。他曾听说过邮票发财的故事。就蹲下来看。还仿佛很懂行一样指着一些邮票问。他也不想买,只是问一问。中间那人就给他详细讲每张邮票的价钱,其中一张邮票喊价八万。樊显故意砍价,最后说成五万。也就是随口一说,然后悄悄退着挤出人群,继续去买鸡。在坝子另一处角落,忽然又看到一个人蹲地上,也摊开一本邮册在脚前,却是收邮票的。他走近了,蹲下去看,若无其事地问那张邮票的价格。那人一听,就激动起来,说那张邮票呀,值钱得很,但并不说价。这神情,这口气,到吊起了樊显的胃口,樊显就追问。那人才说,如果你有,我八万就收。樊显说有,八万不卖,要十二万。最后双方说成十万。他鸡不买了,跑回家,拿了存折就到银行取钱。老婆问他,他也不吭声。存折上的钱不够,还差五千,就到杮子沟红砖房子住的大周家找大周借。大周手头也紧,本来不想借,但樊显这人不错。递钱给他时,顺口问了一句借钱做什么?樊显却一脸神秘,只笑不说。樊显拿着五万块钱,激动得手都有些颤抖,匆匆跑到菜市场去买了邮票,然后兴奋地跑到那个角落去卖邮票,可是,哪里还有人?樊显这才醒过来,知道上当了。他老婆一气之下,卧床不起,到医院检查,肝癌,几个月就去世了。樊显仿佛变了个人,整日沉默无语,胡子拉茬,头发如草。我站在路边,茫然地望着菜市场挨挨挤挤的人,一时竟不知再跟大周说什么。一个人就这样从这个城市消失,消失得彻彻底底,没留一丝痕迹,如果不是我和大周偶然相逢说起他,甚至没有人记得曾有这么一个人。有好多年光景吧,人们习惯了下杮子沟买菜,人们认为杮子沟就是菜市场。没想到,这里突然也要盖大楼了。菜市场就临时搌到了半球楼下。半球大楼一楼跨两街,上面临着大佛段胜利街,下面还有三层在坎脚,菜市在下面二楼和一楼,却面临卫国路。因此,半球楼下的菜市只能叫卫国路菜市场。杮子沟菜市场原址建起的银光庭园落成,底楼仍建有一座菜市场,取名天生农贸市场。名字响亮,然而,这边人气也散了,就像漏了气的皮球,再吹胀就老费力了。都过去好多年了,始终没恢复到曾经的辉煌。当时说是临时过渡的卫国路菜市场早成气候,修成了仙,哪里还会再搌回来!不仅卫国路菜市搌不回去,就连大佛段正街,几十年风吹雨打,早已残破不堪,萧条冷落,眼见得气息奄奄,半截大街,却忽然起死回生般热闹起来。近几年,社会上出现了很大一批城市种菜人,既有城市原住民,也有刚从农村涌进城的人,利用城市废墟,闲置土地,屋侧路边,刨去土中的断砖碎瓦乱石,开垦出一畦畦的菜地,种起了时令蔬菜。与之配套,还出现了专门卖蔬菜种籽的,专门打菜来卖的。这些菜貌似真正的本地应季鲜菜,不打农药,不用化肥,刚从地里摘来,还顶花带刺沾着露水,就鲜灵水嫩地摆上了街边菜摊。一时间,老旧的大街上,买菜的,逛街的,怀旧的,络绎不绝,常常挤得水泄不通。这回光返照似的辉煌,让我们永远记住了大佛段正街最后的岁月。
王辉明,1953年生人,长年居住在重庆南岸区弹子石,曾在《重庆日报》《重庆现代工人报》《南山风》《火花》《重庆工人作品选》《山西青年》等报刊发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