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当被邻里噪音包围,是和气协商还是以暴制暴?
夜已深,微信群里的人们聊得热火朝天。
“七点半开始就挪椅子,椅子有什么好挪的呢?”声声控诉后,有人一句“耳塞都要被我戴出包浆了!”引得群友们发出同病相怜的“哈哈哈哈”。他们声讨的,是正在遭受的邻里噪音问题,犹如细小芒刺,普通日常,却正在真切地对情绪和心理造成伤害。
插图 宋溪
故事
投诉一圈仍未见起色
“咚咚咚”“嘶……”
又一次,汤静被楼上住户深夜里发出的声音惊醒。她划开手机屏幕,数字接近零点。
一片漆黑中,头顶声响牢牢“拽”住了耳朵。细细分辨,她仿佛透过天花板看到正在打游戏的小伙子一手紧握鼠标,一手拖拽椅子以更加靠近屏幕,玩到兴起,还重重踏了几下脚。
汤静住在东三环附近,楼上的大两居常年出租。从隔断房、群租房到如今住了3位年轻人的合租房,噪音困扰只有轻重程度的差别,却始终未曾彻底远离。
年轻人下班晚,到家后爱打游戏、看比赛,声音放得很响。大小伙子脚步重,挪动物品时也不在意,都成了噪音之源。不过令汤静“庆幸”的是,现在的租户搬进来一个多月,在她打出“家中有老有小”的感情牌后还算好沟通,起码“找一回能管几天事儿。”
今天是周五,想必对方又“忘形”了。汤静抡起扫帚使劲捅了捅天花板,楼上没反应,却把隔壁房间的母亲惊动出来。“明天还得去找”,她指指楼上,情绪中突然就涌入了一丝烦躁。
稍显“公平”的是,邻里噪音问题并不视房价而有太大区分。汤静的好友康莉住在朝阳某高档社区,楼上一家有两个孩子。兴奋时哇哇大喊,生气时咚咚跺脚,侵扰时长和程度更为严重。康莉向物业、社区投诉了一圈儿,仍未有明显起色。
如果放眼全国,类似的噪音烦恼几乎每时每刻都在上演。一个名为“安静之家”的微信群里,每天数千条微信从早到晚闪烁。450名成员顶着温和如“远离噪音”、剧烈如“噪音狗自有天收”“楼上是恶鬼”等五花八门的昵称,倾诉着受噪音折磨的遭遇,交流着购物投诉等心得,更不乏在无奈中狠狠地幻想反击。
郁闷
非得“没声了”才能做别的
“安静之家”的创办者,是一名家住苏州的中年男子傅岳。除了3个标有序号的同名微信群,还建有一个同名公众号。傅岳从事金属材料贸易工作,3年多前的一场遭遇,让他决定将反噪音作为毕生的副业去对待。
2018年春天,伴随楼上老夫妇卖房搬走,新住户变成了一对夫妻与二老二小的6人组合,傅岳开始面对以前从未关注过的噪音侵扰。
起初是装修,楼上时间观念淡漠,常在夜晚组装家具、敲打地板。傅岳找物业交涉了几次,但物业也只能帮忙说说,没法太强势地约束业主。
“装修完就会好了吧!”怀着这样的念头,傅岳忍到了楼上的入住。但装修噪音却转为持久绵长的生活噪音——放学回家小孩跑跳、拍球、玩滑板车;夜里大人走来走去、拖拽家具、打扫洗涮;清早老人起床做饭,锅碗叮咣碰撞……多次跟邻居沟通后,对方的态度开始变差,说话也愈发不客气。“他们觉得这都是正常的生活,自己没有刻意制造噪音,是我'事儿多’,盯着他们不放,是我神经病。”
渐渐地,傅岳发现自己对“声音”的容忍度越来越低。原本他睡眠质量很好,读大学时,舍友谈天说地、看剧打牌都不会造成影响。但日复一日的细小侵扰与负面反馈,逐渐从心理上消磨着他。“一听到楼上有声音,情绪立刻绷紧,想着'啊!又来了’,非得等彻底没声音了才能做别的。严重时哪怕并没有声音,也惦记着是不是会突然出现,为此还会全神贯注去捕捉楼上的声音。”
在“安静之家”群里,类似的心理状态是高频议题。陷入“噪音敏感”的人,会难以自制地对此投入超乎寻常的关注,甚至常根据声音去猜测楼上的人在哪个房间、做些什么……陷入越在意、越生气、越较劲的循环。
调查
大城市易发生邻里矛盾
凌晨才能入睡、天刚亮又被吵醒。缺乏睡眠令情绪雪上加霜,傅岳眼见着自己乏力气短,耐心几乎消磨殆尽。又一次半夜楼上传来“扫除”声时,他血涌上脑门,去厨房拿了一把刀。
“我要干什么呀?”走到楼梯间里,傅岳被自己吓醒了。意识到状态不对,他决定带着妻子和读幼儿园的孩子回到乡下父母处暂居。
白天,妻子和老人一起照看小孩,傅岳则驱车两三个小时往返于市区上班。虽然辛苦,但精神状态有在一点点好转,他感到自己又有了“重新想办法解决事情”的勇气。
这回,傅岳换了一种不动声色的示好战略,哪怕楼上再吵,也避免直接交锋。看到他们在业主群打听租车位的事儿,便主动加微信为其讲解;因为所在的房子是学区房,便将话题引导到孩子上学方面,分享经验;隔音垫也说是自家买多了,送给孩子用,铺着玩儿不会摔疼……又是几个月的迂回努力,当偶然看到对方在屋里换上了拖鞋,而非以往的户外鞋时,傅岳表面不动声色,内心狂喜:“成功了!”
一年多与噪音“斗争”的过程,傅岳很少向旁人提及。“我以为我遇到的情况比较特殊,偶然间搜到了一个'楼上噪音’贴吧,才意识到原来这个问题这么普遍。”怀着分享的心情,也为了让大家“吐吐槽”,他开设了公众号和微信群。“可能很多人在生活中没有地方倾诉,甚至同住的人也觉得小题大做,在群里就可以抱团取暖,宣泄一下。另外如果看到大家状况都差不多,有的甚至比自家还严重,可能也会觉得自家好像'还行’、'没那么差’,是一种安慰吧。”
2019年末,刚开始创办“安静之家”时,傅岳受到的关注并不多,而在2020年春节过后到四五月份期间,大量“粉丝”涌入他的社交平台。他印象深刻的是一项对噪音受害者所在城市的小调查,“特别多的人来自北上广、武汉这种大城市,可能跟憋在家里有关。另外大城市人口多、密度大,流动性强,较之小城镇的熟人社会更易发生邻里矛盾。”
声音
传播保持安静的文明观念
目前,傅岳和楼上邻居处在相安无事的状态。“至少他们该铺的该用的都用了,噪音有时还有,但不严重,我能接受。”重要的是,知道对方做出了改进,心情会比较好,宽容度也会更高。
他将自己视作一个成功“脱敏”的人,也和楼上产生了积极性的关系进展,在受到邻里噪音侵扰的群体中,这是比较幸运的。“大部分人,还是只能忍受。”傅岳解释,我国的法律主要围绕着施工噪音、交通噪音等制定,邻里噪音类型广泛、散发性随机性强,难以量化和取证。“就算报警,警察来了不吵了怎么办?怎么去测分贝?我和不少人都报过警,能做的只有调解、教育,效果有限。”
现实约束下,傅岳更愿意通过社交平台去分享一些抗噪案例与技巧。“首先心态要摆正,认识到噪音问题是很普遍的,不要以暴制暴。”即便在他最为心烦气躁的阶段,也没有使用过有“震楼器”之称的电动马达等等。“一旦用了就会陷入被动,双方再没有谈下去的余地。靠特殊手段震慑对方,最终成功解决问题的,我一例都没有听说过。”
另外,不要被噪音左右情绪。在家尽量让自己忙起来,平时坚持运动、增强体质,多安排些开心的事情。傅岳曾经还看到群友劝大家不要去关注楼上的声音到底在干嘛,就一律当成“在给楼下磕头”。虽有些“阿Q精神”,倒也不妨一试。“如果想彻底解决问题,还是要靠沟通。实在不行,想办法搬家。搬不了的,出去住段时间,调试好了心态再处理。”
不久前,傅岳从物业那儿听说了件颇为戏剧的事情——制造噪音的邻居,也在投诉他们的楼上——那是生了三胎的一家人,“他们终于体会到了我曾经的烦恼。”
居住在楼房,犹如一场冒险。邻里噪音的制造者与受害者,存在着极强的随机性与身份转换可能。传播保持安静的文明观念,实际上对大家都有益处。“其实很简单,进屋换拖鞋,桌椅板凳贴防滑垫,为小孩子铺隔音减震垫,家家户户都做好,就不会有多大问题。”
(受访者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