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书信
草木书信
日本插画师川濑敏郎所著《一日一花》里的今日花是芒草与小竹。片中芒草是北方冬天大地里枯萎的一段黄草茎,端头有同样枯萎的花穗子低垂在案。小竹是一梗新绿,两片菲薄小叶南北伸展,形同对翅儿,盈盈俏俏,带着些许妩媚。又去书的尾页植物名索引中查备注,知晓芒草是禾本科,是生长在山野处的多年生草本植物。芒草叶子细长,秋天茎顶端开出一个大穗状花序,因此也称芒穗花。我翻书至此,不禁嗤鼻,呀呀呀,川濑的插花极美,这后面的备注却是不美。你瞧,这衰衰芒草在我眼里可是大境界,这里却只用寥寥数语就解释完毕,不免有失恭敬。
我看植物亦如看自己,这是多年来形成的不好的个人陋习。春天去附近的花园子里散步,别人看杏花吐蕊、蜜蜂采蜜,我却喜欢蹲下来看旧草里的新绿吐芽,我最爱这不确定的一点嫩绿。田野里,婆婆丁的根在解冻的软土里都长出很远了,露在土层上的还只是一小层老绿。用刀状器具小心挖出来,乳白色的长须上带着湿润的泥土,仔细嗅嗅,觉得这才是最人间的美味。苦菜也开花,或洁白或嫩黄,只这两种颜色,攒堆儿地开,这情形也让我无法抗拒。站在山坡上,一眼往下去,伶仃花朵随风摇摆,到处都是诗了。
那时喜欢各种草,各种野生的花卉,全部不知名。在草地里,低头时觉得自己也是一株草,抬头时,才觉得自己是众生。我常在草里趟着露水走,鞋子潮湿,裤管沾满草屑,这时才敢说自己是大地的子民,是与天下万物同等货色同等品行的籽粒,逢雨就发芽,随风就拔节,随着太阳开出花朵,随着秋风慢慢枯落,各有喜怒哀乐,却始终不形于色。
雨水过后,草木疯长,人心素闲,大可稳坐家中给远方的人写一封书信。
书写之前,要清水池边净手,菱花镜前粉面,沏一杯新茶润五脏六腑,四方打点清透,方可在案前坐下。只用素白纸张,黑色碳素中性笔,信的开篇说: 我昨日去附近的花园里看花了 …… 至于看的是什么花,大可不用说清楚,看信的人也不会前来考证。接下来要说 : 我在花园里看花,风一吹,草一动,我就想起你来了……
这句才是点睛吧,花草乱开只为应节气,想一个人却是为情所动。又说: 那日相见,看你又清瘦许多,不知是俗事累身,还是心事伤神?我见了心里便有些疼痛,想问你为何瘦了,又不敢,只是瞧着你,一句半句话都不得说出口。我想我是喜欢上你了,不知你是否也有此意……
这一段写完,脸就红了,镜子里朝霞也是红的,相映红。此时,信写不下去了,心跳的厉害呢,自去一边歇着,喘着气儿,过会儿,又走回去看信,又脸红,又忐忑,心里花花绿绿地又想了一遍遍他的好,他的贪,他的小色情,他的小霸道。罢了,就写到这里吧,取了牛皮纸信封,装了信,封了口,贴了邮票,跑去街口就投了邮箱。回来的路上,慢慢走,眼前身后都是他的影子了,他的唇,他的眼,他的呼吸,和他的心跳。
夜里等信,也等天亮,翻书,不认真地翻。他会及时回信吗?会写什么样的句子呢?是诗歌还是散文?后来睡着,梦里全是绿草悠悠,全是花朵片片,他就是草中央,他就在花中央。又是清晨,刚好接到他的讯息,字不多,只俩個 : 同你。便雀跃了,便欢喜了。想必春天里发出的信件,都调了蜜糖吧,文字软软糯糯,任谁看了,都会心动呢。
就这样吧,春天到来时,就去看看大地里的花草,也学川濑敏郎折一两枝回来,或草的嫩茎,或花的蓓蕾,来配自己的青花瓷瓶子。喜时去看,看出愉悦。悲时去看,看出禅意。春天到来时,也写信,无论早晚起笔,只需情真意浓,只需落笔粘稠,不尽芬芳。自是,从始至终都怀着一颗年少的心徜徉世间,如同一株植物,生息有度,张驰有力,不说离愁,只念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