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明院 | 丹青不老,龚师为豪
【往期回读】
梁明院
江都大桥镇,昔为扬州东乡,南濒长江,白塔河穿镇而过,曾为连接江南运河与扬州淮扬运河的通道,因而也是大运河文化带上的一颗明珠,2014年被评为“国家级历史文化名镇”,可谓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自身文化与外来文化交融,自成一脉。
以绘事而言,仅我所了解的有乾隆时期的张春雷,擅花鸟清供;光绪时的顾宝珊,传其少无师承,冥悟而得,所画“尤以果品见长,其泼墨蟠桃流传甚广,松鼠尤为精妙”,这样的人也只有用天赐灵秀来解释;再有民国时期收藏鉴赏家、书画家孙芗谷,收藏与过眼的碑帖、书画、古籍、文物不计其数,精书法,工兰竹,为一代耆宿。
十年前,我刚到文化局,得到一本大桥镇文联所编《三江文华》,随手翻开,被一幅设色山水吸引,时人云作者乃大桥镇人,于是记住了他的名字。
后来江都美协在博物馆举办年展,布展期间,先睹为快。彼时每幅作品尚未贴标签,环顾一周,正对门厅的一幅水墨画似曾相识,伫立细看,深为叹服。画面一带烟雨水乡,构图取平远之势,柳树环抱的村庄从右下角向左上角逶迤而去,渐渐隐没在远方的濛濛细雨中。近处的柳树、湖塘、房舍、舟桥,历历在目。上有诗题:“老归居故里,对景洗砚田。烟柳环幽屋,清塘卧碧莲。凉风驱夏夜,细雨湿桥边。良友常来往,品茶皆乐然。”好一幅“归隐图”!心想此作非大桥龚为豪先生莫属。画展正式展出后,果然是他。
再后来与龚师结识。曾听得旁人说,他大桥老屋前有古井一眼。彼时我正沉迷在对乡邦文化的考据、思古之热爱中,想象力丰富:古镇、古巷、古井,石板街、烟火气。终于,有一机缘得以访师。谈及他的绘画之路,龚师语我,其年少曾与孙芗谷老为邻,每每放学即去先生家。芗谷先生富藏山水轴,凡石涛、董其昌、“四王”皆有收藏,龚师既观真迹,又得芗谷先生指点,日益精进。后龚师参军,辗转西南诸省,摄巴山蜀水自然之气,或雄浑、或险峻、或苍润、或澹远,与心中所藏名家两相映照,笔墨不辍,使其山水画作远得前人之静穆,近得山川之造化。这也成就了龚师国画写生的能力。上世纪九十年代及2016年龚师又两度赴四川、重庆、贵州、云南等地游历,一行三四十天,所见皆大山大水,青城山、九寨沟、黄龙等,以养胸中丘壑。龚师说,四川的山兼具北方的雄伟和南方的氤氲,这些摄入心中,用自己少年时临过的古人山水的表现手法,以古人笔意,构心中山水,就是一个师法传统和师法造化的过程。
龚师从部队转业后供职于水利部门,绘画对他不过“业余”。他虽非生性淡泊,但或许长期浸淫在古人与今天的自然山水里,烟云供养,反使他愈来愈离俗世名利,愈发豪爽旷达。曾听好友王白桥讲过一个段子,说二十年前,美术史家陈绶祥先生来扬点评作品,看到龚师的山水,直呼乡里竟有此等人才和作品!但龚师那日要去更远的乡下吃酒,竟错失与国内书画大咖见面联络的机会。在吃酒与名人之间,他选择了他的日常生活,不知是他有意还是一种于人情世故的不羁,总之当时有不少人为之可惜,但他也不觉,日常地写诗作画、下厨烹煮、呼朋喝酒。每每想到,以为龚师乃少有之真人。
龚师晚年居滨江大桥镇老屋。十余年前,正是沿江大开发的高潮期,江边芦苇荡变成一座座巍峨的塔吊厂房,春江花月夜的诗境渐去渐远。龚师年届七十,常叹杨柳岸、晓风残月不再,发心用笔墨将江边四季晨昏景象留住。每天午后,骑电瓶车带着夫人,携画夹、小凳子,到江边写生。每过一处,看见入心入画的花草树木、古刹民居,坐下来就写。龚师说,国画写生不同于西画写生,可以腾挪跳跃,移植搬动,构图则全凭匠心,哪里有现成景致?于是我们看到近十年来龚师虽未停辍笔耕山水,但在高山大川之外,又建构了自己心中年少时代的水乡小景:杂花生树、竹林茅舍,鸥鹭池塘、柳岸荷影。其笔墨越发随心随性,简练旷达,设色雅淡,竟有百幅之多。有些作品极其现代,几乎完全是用线条来表现江岸无边的芦苇、蒲草等丰富的物象,淋漓生意,氤氲满纸,又并未脱形而去,似在探底传统笔墨表现的界限。
我十分惊叹这些作品,无不寄托着龚师心中的故土和世界。又觉得这二十年来,龚师寄江边古镇一隅,似与外界隔绝,每日菜场转悠,研烹美食,沉着笔墨,怎么会在这江边小景的表现上走这么远?
龚师居住的老屋,向阳门第,院内有一棵金桔树,每临秋冬,累累于枝头,硕大又甜。还有一棵腊梅,也极高大,花大色艳,香气馥郁。大门外有一眼古井,井栏周围开辟了四方场地,几乎有一个院落大,青石铺地,便于邻里人家来淘米洗菜,浆洗衣物,再向外才是横竖窄窄的几根绿色线条似的菜地,长着四时鲜蔬。
龚师是个美食家,不仅精于品尝,更擅烹制,每每创意迭出。他的厨艺根植于江鲜传统,又有着鲜明独特的个性。如这个季节的“螃蟹斩肉”(扬州蟹黄狮子头),以江蟹带黄的壳,将调好的肉馅包进蟹黄蟹肉,放在蟹壳上,砂锅里肉皮笋干河蚌衬底焖三个时辰以上。可谓龚氏独创,全扬州全中国无第二。还有爆炒鸠脯,夏季江鮰鱼圆,令人无限遐想。这些珍馐已是圈内谈起都要垂涎三尺的话题。
龚师还是个大玩家,钓鱼、打猎、玩虫子,无一不精。尤其是玩虫子(蟋蟀),在长三角一带也是超级“老虫师”。前不久在龚师家,午饭毕,他忽然拽着我,悄悄说:走,今年最后两只虫子,玩给你看,玩过就没有了。我跟着他到存放虫子的房间,他拿出两只小陶罐,还有一个长盒子,盒子里有挑逗虫子的草,又移来台灯,把两只蟋蟀放进这个大铁盒里,开始用那根草挑逗。一边看着虫子反应,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完全进入了虫子的世界。一会帮这只,一会帮那只说话,说的都是童稚的话语。他玩虫子真不是浪得虚名,他深更半夜去捉虫子,能从叫声里听出雌雄、大小、强弱、体重,屡试不爽。每年七八月份,则有上海、扬州、泰州、山东、南京等地的玩家上门来求虫子。他说他推荐的虫子去参战,往往所向披靡,于血战尸海中傲然挺立,成为“英雄”。他有一首七律《促织吟》,写得也甚是慷慨悲壮:
生于脊土宿于荒,知遇恩君入画堂。
银翅高歌秋夜韵,金风壮气血牙张。
怒临沙堑伤顽敌,何惜尸身报我疆。
促织瓮城观世态,选贤不必论青黄。
龚师玩虫子,不是为了斗狠和赌胜,他在玩中消磨火气,以获得耐心、倾听、明辨、察看、选择的能力来观察大千世界,他有一颗成年人的“童心”。
回头再来看龚师的山水和花鸟世界,就会体会他的口头禅“玩呢”。他以前很少卖画,朋友们来也是有求必应,他图的就是大家在一起快活开心。我从职场退下后,要拜师学艺,龚师连说好好好,“你有古诗词和书法的基础,很快会上手的。最重要的是写写画画,晚年就不寂寞了”。他即以这样的心态“玩画”玩了一辈子,可是我知道笔底下的功夫也不是随随便便玩出来的。正如他做菜,从未离开过深厚的传统,又有一方水土的厚赐,最后形成自家的东西。
龚师亦精于律诗,有诗集《汲泉集》出版。想来源于屋前的那眼老井,故以“汲泉”名之。
今年龚师八十春秋,商量出此画集,从二十多岁至八十岁,将近六十年的丹青笔耕,留在身边的也有百幅之余。题材有传统山水,现代人物与花鸟;表现手法和风格也很多样,有传统的,也有笔墨探索的,有具象写实的,也有比较抽象朦胧的。从中可以看到龚师六十年绘事生涯的轨迹,同时也能看到他笔墨的全面。世人或许只知他工于山水,而我可能因为有同在一个地域的经验,更偏喜于他画里的江岸世界。这些作品里有自在的自然,有现代人普遍失去的童真,清明透亮、从容婉转,一种安闲的气息让人沉醉。
仅以这些文字祝龚师丹青不老、健康长寿!
【注】本文是作者梁明院女士为江都著名画师龚为豪先生画册所写序文。文中配图均为龚老画师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