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要编得雅俗共赏,是很不容易做到的!”

 讲到戏剧上的修辞,颇难下个相当界说,戏剧本是文学家的事,但是乱弹戏的词,可不能用文章上的修辞法,无已说句没标准的话,就是:“要他雅俗共赏”,“雅俗共赏”这句话,很没标准,因为再亦想不出比这四字还相宜的,只好暂且借用。

 记得汪笑侬所演的朱买臣,有四句唱词,很配得这四个字,我且引来,作个样子:“朱买臣出门泪不干,空有那万卷书不救饥寒,无奈何上山把柴砍,到今日才知道吃饭难。”没一字不妥当,没一字不通俗,称得起雅俗共赏,因为传奇家的词藻太文,乱弹戏的词句太俗,不但是俗,往往无情无理,令人喷饭,太文了,大家不懂,太俗了,又往往可笑,不论演那一种的戏,都不像那一种人说的话,这种戏听他有什么用处?

汪笑侬之《碰碑》

 粗俗还是小事,更有极可笑处,《双官诰》有一段宾白(元人剧本,两人对语,谓之“宾”;一人自语,谓之白),三娘命他的儿子,拜见父亲,他的儿问道:“我父死在镇江,那里又有父亲?”三娘说:“少得多言,拜过了就是”,据我听的戏,不论是谁,都是这样说法,细想起来,再可笑是没有的了,然而大家听惯了,亦以为是应当如此,再按情理说,便是父母威权极盛时代,亦不会强迫儿子认老子,像这些地方,不可胜数,至于词句的荒谬不通,更是随处皆是,可见修辞亦不是可以忽略的。

 托尔斯泰以小说名世界,他的戏本却不大出名,在七八年前,有人说过:“他有一本戏,名《黑暗之势力》(商务书馆《小说月报》五卷一号,远生君的新剧杂论,亦曾引及此剧)好的很。”当时中国人对于新戏,还在开荒时代,我便想看看,到底是如何好法,可惜自己不懂俄文,无从开眼,天赐其便,现在有人把他译出来了(系俄国戏曲集之一,商务书馆译)便赶紧买了一本,细看一遍,据我的品评,亦只能说一个好,但是到底是如何好法?我可说不上来,彷佛只能说是外国好戏,要是教中国戏场上演起来,恐怕现在看戏的,一百人有九十多人要昏睡去,因为他的精采处,不是一般人能领略的,这种戏现在只能先造就文学的艺员,然后再演,或是学校中演的,绝不是供给现在一般人的戏剧。

托尔斯泰

 因为戏剧的修辞,不是文章的修辞,是言语的修辞(言语亦是文学),写到脚本上是文字,演到戏场上,便是说话,假如想说的道理,一般人都不懂,或是和一般人的感触,不发生深切的关系,你以为可哭,他看了反笑起来,任凭如何在词句上求浅近求通俗,都不能适意,可见雅俗共赏四字,是很不容易作到的。

 有人说:“何必迎合一般人,只求我们的戏提高,教一般人向高处走”,这种主张,自然亦有道理,但是果然抱定这主张,又何必编戏,名山事业多得很,什么样的高深学问,都可藏之有待,何必费尽心血,编那现在用不着,将来亦用不着的戏本(将来便是社会进步,社会情形又变了,所以将来亦是用不着),所以我对于编戏的词句,以为大体是要通俗的,只是把谈话的程度,渐渐增高,或是于特别情景的地方,略带些文学的臭味,在现在过渡时代,只好如此,果能以后把大家听戏的眼光变过来,这修辞自然是没有问题的了。

 戏中的修辞,有看似极易,而实在最不容易安顿的地方,便是方言,不但有南北的分别,便是一个地方,亦是各种社会,有各种社会的言语,现在正是“国语统一”呼声最高的时候,有心人想了许多的方法,打算办这件事,可要知道,“统一”须把一个地方的语言,先教他接近,怎么个接近法?最好是先就一个地方,定出一种普通语言来,上流社会,不要咬文嚼字;下流社会,亦不要说那满嘴土腔,教别人听了不懂,能够说一句话,都可以字字写出来,便是普通语言的标准,这件事在戏词上,很可以利用他作个大帮忙。

 昆曲的苏白,按现在说似乎是过去的东西了,可以不论,近几十年来,京白的突飞猛进,大有独霸戏界的势力,可以说现在盛行的乱弹戏,不论南北,都成了京白的领土,北京的伶人不论到了汉口,上海,营口,以及种种地方,绝没有迎合所在地方的言语的,只是卖他那地道京白,京白是否可以作戏词的标准,是另一问题,姑且就事论事,上海的方言,和北京的方言,可算是格格不入了;但是北京的伶人,在上海唱戏,听戏的人,当然是上海的人占多数了,然而上海人,听京白,似乎亦十分了解,绝没有说是格格不入的,假如从北京去几位讲演员,到了上海,登台讲演,恐怕上海人不见得能够那样的欢迎,可见戏词的势力,是不可轻视的。

苏州昆剧传习所《游园惊梦》

 戏剧的长处,固然还有种种音节表情的关系,最大的原因,便是戏词,虽然都是白话,比较上比寻常土话,经过了多少次的选择,差不多所说的话都有讲(此专就词句说,至于词句有道理,没道理,另是一件事),所以听的人容易懂,编戏家若能利用他,作个接近语言的先锋,亦不是无益的事呵!

 旧戏中,惟有丑脚好利用土语,伶人还凭这一招博座客的欢迎,其实,这止是旧戏的劣点,戏的好处,全不任此,曼倩诙谐,自有精意,不是说几句土话,骗观众无意识的开心,撒野打诨,便是下乘。

 我尝有一种奇想,以为:“普通说话,要是都具有演戏说白的能力,一国的语言,必易进步,且易统一”,因为演戏的说白,是有顿挫,有节奏的,轻重高下,颇含有语言中许多的美,人类语言,似乎都应该有这种美,只是不能像演戏的那样做作就是了。

 那么,修辞的时候,要先设想到演戏的时候,必定怎样个说法,方能动听,方能教大家听了容易懂;写的时候,稍不经意,到了演的时候,便不像句话,其间固然亦在演员的的能力,然而戏的良否,关系甚大,果有良好的说白,真可以给一般不会谈话的作个模范,我这话似乎太过,要是大家想想中国一般没知识人说话的程度,亦就要承认我的话有几分道理了。

(1924年《补庵谈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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