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结高:牛 爷(二)

牛  爷(二)(中篇小说  )

安徽怀宁 刘结高

第四章

  这天,日光明媚,春风和煦,桃红柳綠,山川流翠,处处春潮涌动。紫红色的红花草相间着金黄色的油菜花,铺天盖地成了春的主角。蜜蜂在花间唱着春歌;蜻蜓在枝头跳起春舞;人们卸下臃肿的冬服,换上轻盈的春装,一种久违的惬意直达筋骨。这春的熏陶;花的浸润;那群少男少女的春心也像花儿一样,在心底渐渐绽放开来。他们提篮拿铲在花间寻找野菜,为家养生猪提供绿色食粮。铲着铲着,又凑到一道避风向阳的高埂下打起扑克牌来。这牌一玩就不知时光的流逝,到中午才意识到篮子还是空的。别人回家也许挨顿骂也就完事,可小翠不行,小翠不仅会挨打还会挨饿,所以小翠快急哭了。长福说:“别慌,我自有办法。”伙伴们心定了。说:“老大说有办法,那就一定有办法。”他们又接着玩了。
  中午上工的人们都陆续回家,长福带领众伙伴像游击队偷袭鬼子阵营一样,猫着腰,顺着田坎溜到小翠队里的花草田里。这红花草细蔓缠络,绿叶叠翠,一卷一卷的像天上云朵。他们叉开双腿,弯下腰,“嘶啦嘶啦”地抓扯!忽地,平地响起一声怒吼!众人抬头一看,不好!看禁的老头像一只老鹰似的扑过来了!长福一声喊:“快!分开跑!”伙伴们像一群麻雀哄的炸开了。
  长福跑得最快,他跑到一排草架旁(冬天牛吃草的棚子),见草架边有两座大草垛,两草垛上方相连,下方有一狭巷。不管三七二十一,长福一头钻进去!接着又一个黑影钻进来。长福一惊!心中骂着:这丑老头为什么偏偏盯上我。正要从另一端钻出去,后面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长福哥,是我。”长福听出是小翠,便说:“小翠,快拉抱草把洞口堵住。”自己也拉抱草堵住了出口,这狭巷里顿时伸手不见五指,只听见两个喘气声。小翠害怕,便将身子往前拱,这一拱两拱拱进了长福怀里。长福搂住小翠,小翠乖巧地依偎着,两个情窦初开的懵懂少年就这样掉进了激情澎湃的爱河中……
  小翠回家仍没有逃过一顿暴打,因为看禁的老头认出了她,而且篮子里的红花草也坐实了她的“罪过”。第二天天不亮,小翠带着满身伤痕逃到娘家,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历史的巨轮开进一九八零年,联产承包责任制再一次在农村大地铺开,农人迎来了第二个春天!种粮积极性空前高涨,可谓是千军万马战犹酣,家家户户种田忙。在这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风云莫测中,长福抓住了一个难得的商机——养牛、贩牛。
  “牛”是农家的命根子,农民都叫㸰“神耕”。家里有了一头扎实的牛,这一年的庄稼就有了保证,说起话来便底气十足。大集体时,一个生产队也就那么三两头牛,可这田地到户了,家家抢收抢插,争先恐后,这牛就紧缺起来。于是就有两三家养一头的,还有一户一头的,这牛市也就随之火爆起来。
  长福的开篇大作是和黄皮老板共同完成的。黄老板是家乡一带有名的牛贩子,方圆十几里各生产队牛进牛出都是黄老板穿针引线,称得上一代“红牛”。这天他俩背着烙有时代标签的黄背包,夹着油布伞,来到岳西深山老林寻找牛源,可寻了两天也未寻到如意的。傍晚正为栖身而发愁。转过山嘴见一户人家门前晾了几件衣服,一位老者坐在门槛上编竹器。黄老板便上前与老者拉话,长福东张张,西瞧瞧一副神秘相。那老者便问长福:“客人看什么?”长福说:“你老家样样都好,就一样让你老不称心。”老者奇怪,他怎知我不称心?便问:“我有啥不称心的?”长福煞有介事地说:“你老家不太发人。”真是一语中的,让老者惊诧不已。心里念叨:莫非遇到神了?立马堆上一脸笑容,站起身来,打着手势,说:“二位客人里面请!”接着对后院喊:“老婆子,家里来贵客啦!”老婆子叮动一双小脚,双手在围裙上擦着,笑呵呵地走出来,说:“哪来的客呀?”“远方来的客!”老头应着。黄、刘二人在老者的引导下登堂入室,老者烟茶侍候。长福便将老者装好烟丝的竹根烟筒递给黄老板,自己从衣兜里掏出那只自制的旱烟筒来。这烟筒已有十几个年头了,让岁月打磨出光泽来。烟筒是圆圓的一块木头,像手电筒的后盖。圆木侧方钻了两个连通的孔,一个孔里插根板车气门桩做装烟丝的斗;另一孔里插根橡皮管做烟筒棒。这烟筒经济、实用、方便,是一支水烟筒的缩小版。老头看得入神,蓦然回首,站起身说:“二位慢用,今晚就住在我家,我去安排一下。”说着朝后院去了。黄老板向长福翘起拇指,二人相视,诡秘一笑。
  少许厨房“嗞嗞啦啦”飘出阵阵油香。老者返来向长福讨教起家事来。长福说:“你可注意过,你家公鸡每天打鸣只啼半声?”这一问不仅让老者震撼!连黄皮也一脸懵逼,心想:这长福啥时候学了这一手?老者站起来对长福捧个意:“先生神也!”黄皮立马介绍说:老哥,我这位兄弟可是当地有名的神算,你老今天算遇上贵人了。”老者激动万分,连连点头:“是是是!还请先生指条路,保我余家后继有人。”长福闭目入神,掐指一算,说:“你老上街买只乌龟,用红漆在其背上写'龟生’二字,于农历六月初三午时放到对面河里,在河边烧五刀黄表;常言道:'龟生’,‘归孙’。然后把鸡栏升高一尺,明年我們来喝你老孙子喜酒”。老头仿佛看见一个白胖胖的孙子正张开两臂向他奔来,兴奋地冲厨房喊道:“老婆子,多加两道菜!”
  酒醉饭饱后,黄老板向老者打听牛情来,老者说:“看来咱们有缘,我老表就是卖牛的。”
  第二天吃过早饭,黄皮和长福按老者的指引上了路。路上黄皮问长福:“刘老板:你怎么对老头家事那么清楚?”长福“笑咪咪地说:“瞎蒙的呗!”黄皮摇搖头:“不对!你一定看到了什么?”长福哈哈笑道:“你没看见他家门前晒的全是大人衣服?再说那鸡栏不到一尺高,公鸡打鸣抬不起头自然只能叫半声。”黄皮恍然大悟,翘起拇指,说:“刘老板果然厉害!”
  说话间便到了谭老板门前,远远就看见屋旁枣树脚下一条黄牯牛,毛发泽亮,黄中泛黑;昂头垂尾,虎虎生威!黄皮不禁啧啧称赞:“好牛好牛!”长福也觉得此牛极好。黄皮便扯开嗓门冲着屋子喊:“谭老板在家吗?”屋后晃出一颗明晃晃的脑袋来,五十来岁,养着一头胖乎乎的肉:“谁呀?”黄皮答:“我们是怀县的,是你老表的朋友,今天特来拜访大老板。”光头一听是老表朋友,便热情地将他们迎进家中。黄皮向谭老板说明了来意,谭老板便说:“你看我门外那条怎样?”黄皮说:“远看还行,不知几齿了?脾气怎样?”谭老板晃着脑袋拍着胸说:“脾气绝对的好!这一点两位老板尽管放心。常言道:‘朋友面前不说假,老婆面前不说真’,既然都是朋友,决不会骗你。至于几齿,黄老板一看不就清楚了。”说着一行人便来到牛边。长福看这牛:两耳招风,双眼炯炯;嘴筒粗大;脖颈墩厚;脊梁挺直;四蹄粗壮,确是牛中上品。黄皮绕牛转了一周,忽地抓住牛鼻根向上一提,右手顺着牛嘴角娴熟地伸进去,牛张大嘴巴,流出涎水。黄皮放下牛:“嗯,正六齿。”光头得意地炫耀:“怎么样?正当时吧?这人有几个二十几,牛有几个四六齿?”黄皮解开牛索,赶着牛转了两圈,十分满意,可光头要的价却让二人大失所望!
  这五百元可是一个公办教师年半的工资呀!黄皮真是砍价高手,居然将价砍到了三百五十元,这让长福由衷的佩服。在黄、谭二人的交言中,长福一直不露山水。他怕言多有失,露了自己的根底;但又担心一言不发会让黄皮瞧不起,显得自己无能。于是在黄皮准备付线时他发话了:“黄老板,这三百伍十元可不是个小数目,如果看走眼了,那我们哭都来不及。我还要仔細看看。”说着来到牛边:看看前裆;望望后胯;捏捏颈脖;猛然双手将牛横推出去!这牛只有直力不具横力,一个跄踉差点跌倒,把谭、黄二人吓了一跳。长福不屑一顾地说:“原来还是这好货色!”光头紧张了,说:“刘老板,怎样?”长福阴着脸说:“怎样?你自家的货有什么毛病还要我说!”这下光头蔫了,嘿嘿笑着:“就是一点犟軛。”长福一听,窃喜!没想到还真的被诈到了。急忙接上:“犟軛还好?人家花几百块买一条牛回家,驾不上軛,你说有何用?”光头抓抓脑袋:“嘿嘿,那你刘老板的意思是……”长福一本正经地说:“说真的,这牛一般人还真不敢接,弄不好就是一个烫手山芋。但大家都是朋友,这牛我们带去,但这价格……”光头说:“你刘老板出多少?”长福坚定似的说:“我最多给个‘孬子数`。”光头一听,双眼圆睁,头晃像波浪鼓:“不行不行!你刘老板这叫欺负人!最低也得个‘弯排’(三百)!如果不行那就走人!”长福看一眼黄皮,黄皮自然心会。说:“既然谭老板把话说到这份上,那就按谭老板说的算。不过这解索钱就不能再给了。”光头很爽快:“好说!”黄皮又说:“还有这中餐?”光头一挥手:“没问题!”“谭老板痛快!”黄、刘异口同声。
  这牛回家竟卖了五百元的高价。分红时长福坚持只拿三成,这让黄皮颇为感动,觉得长福不仅聪明,而且仗义,是一个值得信賴的朋友。他俩便成了最好的生意搭挡。
  一年后,黄皮中风,长福顺理成章地接管了黄皮的所有业务,并将其发扬光大。长福不仅贩牛,而且还养牛仔,成了当地赫赫有名的牛老板。从此也就有了“牛爷”这个光荣雅号。每当有人喊他牛爷时,他就非常得意,心里乐滋滋的。
  八六年农历五月初二,牛爷家门前“桃花”却意外地开放了。

第五章

  乡村五月处处生机盎然:瓦蓝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像一团团洁白的真丝棉绒;阳光在大地上日益浓烈,毫不吝嗇地投放着温度和热情;习习南风在新插的稻禾尖上滚起一道道绿浪,从小河这边荡到小河那边;人们从绿色田野转战到金色山冈;山冈上,一片片麦子,高举着诚实的金穗写就了平平仄仄的诗行:“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举镰的日子里忙碌带动着欢乐在村庄、在山冈一起荡漾。
  上午牛爷正在地里挥镰刈麦,邻家嫂子站在村口兀立的坟头上高喊:“牛爷——家里来人了!”牛爷听见,知道牛买卖上门了,高兴地应着:“来了——”
  牛爷收镰提起脱在地头的衣服,像甩牛鞭一样抖出一声“噼啪”来。然后披到肩上,背起双手,走出牛爷应有的步伐,颇有几分村长的气势!
  牛爷远远望见一男一女在自家门前晃动。那男的见牛爷走来,便喊:“老表:忙呀!”牛爷定睛一看:原来是何奶奶娘家侄孙。虽說两家不是亲戚,可小时候却黏在一起,而且关系挺铁。何奶奶去世后,两人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今日相见,分外激动。牛爷甩开镰刀和披衣,张开双臂奔过来,一把将老表拦腰抱起转起圈来!说:“老表,想死我了!”老表试图挣开,谁知牛爷双臂像捆仙绳一样勒住他,两人笑得喘不過气来。两表兄弟这股热乎劲洇染了一旁观看的女子,女子也笑弯了腰。爷放下老表,在老表左膀上擂了一拳说:“今天来有啥好事?”老表笑着说:“当然有好事!”转过身子说:“你看这女人怎样?做我表嫂行吗?”牛爷会意,立马朝女人看去:仿佛夜空里坠下一颗星星,眼前一亮!三十五岁左右,上穿一件白底淡红碎花长褂,粉红内衫;下穿黑色长裤,脚蹬黑色灯芯绒方口带绊布鞋;身材丰满而不失韵致;牛爷想:这女人一定会善待男人。看,凡男人喜欢的地方都长得肉乎乎的,看着就想去摸一把;特別让牛爷心醉的还有那粉团般的脸庞泛着淡淡桃花;两道修眉如同初三的月芽弯到了眼角外;月芽下一双杏仁眼,黑如点漆,汪着两潭秋水,一忽闪牛爷就眩暈着掉进去了。女人看牛爷如痴如醉的样子,便嫣然一笑,露出一颗金牙来。这牙金光一闪,像《西游记》中的摄魂铃,牛爷魂魄全摄走了。牛爷恍恍惚惚觉得在做梦,他梦见了织女。
  在牛爷看女人之际,女人也在看牛爷。她看眼前这男人结实得像座铁塔,要骨架有骨架;要肌肉有肌肉;就冲刚才抱起老表那股劲,就知道他那古铜色皮肤里藏着用不完的力量!与以前的那位相比:简直是老虎和病猫。
  老表看着两个痴迷的眼神,便知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便说:“没有意见吧?那我回去割麦子了。”这时两人才从梦幻中回到现实。牛爷一把拽住老表说:“今天无论如何不许走!我俩得好好整两盅,好久没较量了!”女人还真不见外,说出的话让牛爷心开百叶:“你俩好久不见了,今天就好好唠唠,中饭我来做。”这俨然是女主人的口吻。牛爷喜不自禁,把家里干鱼腊肉、鸡蛋、还有前几天钓的黄蟮一股脑儿搬出来,三个人说说笑笑一起动起手来……
  村子里许久没有新鲜事了,尤其牛爷突然运交桃花,平地里捡了个大美女,这不亚于县剧团来庄里唱大戏,把所有人的热情全点燃了!中午,男女老少都涌到牛爷家,把三间小屋挤得满滿的。牛爷高兴,掏出三十元钱叫腿脚快的堂侄去买香烟、糖果、瓜子。
  女人们像一群八哥,说着、笑着、相互挤眉弄眼。欣赏过这外来女人容貌后,最迫切想了解的问题自然是女子的身世和来由。这女人便把对老表说的话重复一遍。她说得很动情,眼眶里还闪着泪:“我娘家在湖北麻城白泽公社,因为家穷,十九岁时嫁给了当地的一个男人,给哥哥换回一个嫂子。我那男人有个羊角疯毛病,去年上山砍柴突然发病,结果滚到山下摔死了。男人死后,公婆要把我转嫁给瘸子老大,我不从便逃了出来。正好在麻城车站遇见了何大哥,我就跟何大哥来了。”听了女人的诉说,大伙表情各异:有同情;有猜疑;还有自己的推测。
  这人也看了,话也问了,香烟糖果都吃了,该想起地里活了。于是有人说:“你们坐,我家麦子在地里叫我了,我得走了。”一人动脚便带动一群人撤离。女人们路上嗑着瓜子,演说着自己创作的版本:“我看那女的不是正经人,你想,哪有农村人烫头发的?看那一卷一卷的,还不知要卷进多少男人?”这话还未落地,后面的女人便接住:“那你现在可要把你家老来看好着,当心被卷进去啰!咯咯咯”。“我家老来石磙都压不出屁来,还有那本事?倒是你家小军可危险得很哟!”“我家小军敢那样,我就割了他!”“那你就只能用黄瓜啰!哈哈哈”……
  晚上,庄里人没有像年轻人结婚那样去闹洞房,而是把足够的时间和空间留给牛爷,让这位苦守四十春秋的汉子一展拳脚。晚饭后洗漱完毕,牛爷特意换上春节才用的新床单、新枕套。展被熄灯,脱衣解扣,两人一同溜进被窝里。牛爷拥着女人,觉得像搂了一只温顺的小羊羔:暖暖的,软软的,滑滑的舒服极了!他摸女人,女人也摸他。女人的手像一片云:轻轻地,柔柔的摸得他骨软筋酥,他们像两条黄鳝紧紧地缠在一起。首战告捷,足足弄了半个小时。
  女人享受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她觉得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个男人了,她决心跟这个男人生活一辈子。想到这里,她把嘴巴凑到牛爷耳边,姣嗔地说:“你真有劲。”牛爷得意地笑着:“嘿嘿,我喜欢你。”女人说:“我已经结扎了,不能为你生孩子,你还要我吗?”牛爷毫不迟疑地说:“没关系!只要我俩好比什么都好,如果你想孩子我们就领养一个;如果你嫌麻煩我们就不要”。女人很感激地说:“你真会痛人。”牛爷像小学生受到老师夸奖一样的激动,信誓旦旦地说:“那当然!因为你不是一般女人,你是天上织女,是我牛爷的女人,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今后你只管家里事,田里地里有我。”
  “那人家不说我是个懒女人?”
  “谁说我撕了他的嘴!我牛爷的女人就得穿得好好的,养得白白的,气死那班乌鸦婆!”女人真的好感动,搂着牛爷的脖子啃上一口,他们又开始了新的战斗,……
  牛爷说到做到,他的女人金春娥还真的一不下田,二不种地,整天穿着鞋袜摇着扇子,即使是双抢也只是提一壶茶或端一缸子鸡蛋花下畈来给牛爷加油,来时还举着一把花洋伞。这让那些拖着湿漉漉裤管的女人们既羡慕又嫉妒,甚至憎恨!但这憎恨只能放在心里,见了牛爷还是一脸奉承:“牛爷真痛老婆。”“嘿嘿,穷汉养娇妻嘛。”牛爷得意地笑着。
  牛爷的女人虽然不下田,但却把家收拾得一尘不染;堂厅那土砖茶几上随时都能看到两瓶鲜花,这花自然是女人採摘来的;牛爷每次干活回来,见屋顶上飘着炊烟,心中就洋溢着说不尽的幸福和温暖;还未进门哪烹蒸炸炒的香味就钻进鼻里,牛爷耸耸鼻翼,说:“真香!”餐桌上再不是“朱洪武独坐中堂,”至少也有个三菜一汤。牛爷自然要小酌两盅。牛爷生平好酒,他说:“饭是命,酒是对头,对头一到,命可不要。”牛爷在家不会像城里人那样海喝,但每餐必喝,即使是早餐也不例外。以前牛爷一把炒黄豆或一碟辣椒醬就能饮下三两酒,现在自然陶醉在怡然自得的惬意中。酒至小酣,牛爷就会将一只脚缩到凳上,摆出一副半边蹲半边坐的姿态。
  幸福的时光似乎要比苦难的日子跑得快,一转眼便到了八月十五,这是牛爷有生以来过得最开心的一个中秋节。天刚亮他就提着篮子到小镇上砍来两刀猪肉,一刀一斤,另一刀六斤。这六斤的提索上还套了一块肥肉,剁肉师傅说这是礼肉的标记。另外还买了两斤红糖、两筒月饼,当然还有一塑料壶散装白酒。
  中秋节是女儿回娘家看节的日子,春娥自然回不得娘家,便认了何老表为舅兄。吃过早饭牛爷便提着礼物与老婆一路春风来到舅兄家。因为第一次登门,所以这礼物的份量自然要比平常重一些。另外牛爷还特意为舅兄的母亲和两个孩子准备了红包。舅兄当然也是以最高的礼遇接待,进门前还燃放了一挂五千响的大鞭,把整个村庄都炸翻了!庄里人都涌来看热闹,牛爷满面春风地向来人敬烟。人们都夸牛爷好福气,娶了个漂亮老婆,牛爷心里像灌了蜜似的。
  中餐舅兄还请来屋下几位有“头脸”的人做陪。牛爷受宠若惊,自然是开怀畅饮,好在牛爷量海,只是晕乎乎的并非酩酊大醉。回来的路上他情不自禁地唱着:“龙归大海鸟入林,董永今日回家门。当初上工我是单身汉,今日回家两个人。……”
  晚上一轮明月像玉盘一样挂在天空上。

第六章

  中秋的月澄清明亮,飞彩凝辉,古往今来引发多少文人墨客吟詩作賦。乡村农人才不管什么“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他们只是按着农历节气推算着当下的农事;那种搬张桌子到月光下,摆上三牲祭品、月饼茶点,一家人围在一起祭月赏月的仪式早已留驻在人们的传说中。但是,美好的月色总是撩拨人的,晚饭后尝过月饼,人们定会走出家门踏着如水的月光,仰望青天圆月,自然有各自的遐想……
  这不?春娥望着月宫中那棵隐隐约约的大树,便思念起远方的儿女和年事已高的老母,一袭愁绪悄悄萦上心头;而牛爷被月光濯洗的心境却分外的澄澈明朗。空气中淡淡桂香,稀释了体内的浓浓酒意,他感觉通体舒泰;看着月光里的女人若喜若忧,更显得妩媚多姿,楚楚动人;他站在一地月光里,觉得沉浸在无边的福乐中……
  他情不自禁地携着女人再次登上了通往爱心河的小舟……
  十时许,忽听门前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牛爷和女人支棱起耳朵,屏息静听:窗外银银的月光里,除了秋虫唧唧復唧唧的鸣唱,牛栏、草垛、庭树、房舍依然酣睡在静謐中,并无异常,他們受惊的神经便轻松下来。少许,忽地“哐当”一声!大门好像被人踢了一脚,虽然不是特别响亮,却也听得真真切切!两人吓了一跳,一骨碌地爬起來,穿好衣服,拉亮电灯,打开大门一看,门边有一个红毡包裹,包裹旁有个奶瓶和半袋奶粉,两人一惊!便猜出包裹里是什么了。牛爷蹲下身子,轻轻撩起包裹一角,果然见一个红扑扑的婴儿面孔!牛爷迅疾抱起婴儿,在门前四下搜寻,却不见人影。牛爷转惊为喜,对春娥“嘿嘿”一笑:“这老天爷对我真的太好了,五月节送我一个美女老婆,八月节又送来一个可爱孩子。一切来得都是这么突然,这么轻松!感謝爸妈给我取了个好名字——长福。明天咱俩到爸妈坟上磕几个响头。嘿嘿”!春娥看着这嫩嫩的脸蛋,却被父母扔了,一阵愤恨涌上心头!但她转念一想,这父母也许像自己一样,有着说不出的苦衷,于是怜憫之心油然而生。她想她要把这孩子养活,一来可圆牛爷的幸福梦;二来也能缓解自己思儿之苦;三来还救活了一条生命。这三全其美的事何乐而不为?于是她冲牛爷点点头,露出那颗金牙来。
  大门“吱嘎”一声,关进来满屋子溫馨……
  这时门前不远处的芭茅脚下,猫出一个男人来,这男人已有了五个女儿,这是他亲手送出的第二个。尽管家中已被罚得一贫如洗,但生儿子的意志依然坚如磐石。他看着牛爷夫妇和女儿连同那暖融融的灯光一并关进屋里,心中似乎挺踏实,回去的脚步走得很轻松。
  牛爷的女儿叫秋月,是教书的四先生取的。大家都说这名字取得好,既时尚又好听,还有实际意义,牛爷心里乐开了花。
  牛爷家彻底从一个“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灯在望着我,我也望着灯”的青灯古刹变成门庭若市的热闹之家。因为春娥人美嘴甜,热情大方,常常露着那颗金牙。所以,村子里的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喜欢到她家唠嗑。乡下人有个癖瘾,一旦到一个去处次数多了就会有一种惯性使然,有事没事都往那处凑,就连吃饭也端着饭碗去凑份子,哪怕是站着或坐砖头也乐意。牛爷家便成了这个去处。在没有电视的年代,他们有永远唠不完的话题:正腊月唠谁家猪杀了多少肉,多少油;谁家浸了多少糯米,多少黄豆;谁家娶媳妇花了多少钱,吃了多少桌;谁家嫁女要了多少彩礼。八九月份他们唠谁家孩子考取了某某大学,吃了多少桌,还放了一场电影;谁家孩子今年又没考取,老头子气得像吹猪似的……
  在男人们眼里,春娥就是村里一道风景,所以常常寻机调几句情,享享眼福,过过嘴癮;女人們一旦生了孩子,脸皮就有一墙垛厚,根本不怕男人们说什么。她们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毫无顾忌地撩起衣服,露出白生生的胸奶孩子;有的还大大方方的捧起那胖嘟嘟的奶绑子,把头泡奶水像喷泉一样地挤出去,说这口奶孩子喝了会闹肚子。她们一旦疯起来,三四个人一起动手去扒某男人的裤子,急得男人抓着裤子满地打滚。她们便逼问男人:“下次还敢不敢古怪?”男人连连奉意:“娘娘们,饶命!下次再也不敢了。”她们便笑得前仰后合。春娥有天生的潜质,很快就融入了这个群体。她偶尔朝某男人一瞥,眸子里浮荡起特别的光彩,让男人莫名地心跳。
  改革开放年代,世事像电影画面一样嬗变,新观念不断地冲击着旧观念。许多农户突然意识到牛不再是农业的命脉了,反而是家庭的累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地喂养,可真正利用的也就五七天,这人工成本太大。所以许多人家都急于将耕牛卖出去。那些田多需要耕牛的农户也借机换头力牛。这下牛爷可就忙乎了,日日夜夜都有活干,多出来的牛便用汽车运往外地,牛爷的生意做大了!
  几年后,农村的牛减少了七成。牛虽少了,但田依然要种。那就只好去找有牛户代耕了。于是,就出现了“犁匠”。牛爷就是当地最大的犁匠。他不但养了牛,而且一养就是三头。用牛时节,一头牛出租,自己带两头牛上岗,牛歇犁不歇。双抢时牛爷往往还戴着头灯,通宵达旦地加班。牛爷给人代耕一亩田,包犁包耖,双季收90元,单季收50元。牛爷想:这年头四先生每月也就挣九十几元钱,我知足了。每当用牛时节一过,牛爷就将多余的两头牛卖出去,家里保持着一条牛打零工,且年年如此。
  随着需要代耕的人家陆续增多,牛爷的事业如日中天。此时的牛爷比村长还牛气!正月初五一过,就有人去牛爷家预约,若去晚了,牛爷就抱歉地说:“老兄实在不好意思,今年已经约满了,明年再來吧。”来人苦着脸哀求着:“我就两亩田,你老找点忙带了呗”。牛爷说:“你这人好玩,如果能行,我还怕钱戳手?你赶紧到王庄去找王歪,他也许还行,若去晚了兴许又排满了。”来人只得怅然而去。
  这是初约,到真正开犁时候东家还要与牛爷进一步定好日子。被确定的这天,天不亮东家就备好饭菜恭候牛爷。牛爷不论括风下雨,还是天晴日暧,天不亮都会起床,处理好个人事情后,牵出牛,扛起木犁,戴上草帽,告别老婆后,便气宇軒昂地朝东家走去……
  牛爷的草帽应該有些年岁了,反正帽沿快脱光了,只剩下一个帽顶,扣在头上像个拉黄包车的。男东家见牛爷走来,便热情地迎上去,喊:“牛爷好早哇!”牛爷应着把牛绳递给东家说:“找处好草让㸰吃”。男人把牛交给女人,说:“干脆放到家里芭茅地里去。”女人踌躇一下还是牵过去了。东家给牛爷递上一支香烟,牛爷放下犁,接过香烟看看牌子,便架到耳朵上,掏出自己的《红梅》香烟给东家递上一支,说:“尝尝我的。”东家惊讶地说:“吔!牛爷发财啦!还抽红梅烟!”牛爷谦卑地笑笑说:“我哪抽得起,这是昨天刘屋节华老师给的。都说老师小气,看来也不一定”。东家附和着说:“小气不小气还在于人,应該与职业无关。”东家说着将划亮的火柴递到牛爷嘴边,牛爷将烟头接上火苗,嘬一口,吐出一团烟雾来,说:“我叨,王屋世来都說他做生意一年搞万把万,那个老婆却奸得淌油!上次给她家犁田,酒都没一口,桌上几块肉苍蝇都刁得走,晚饭就下一碗面条打发老子。哼!明年想老子犁田,门都没有!”东家心中五味杂陈,猜想着:牛爷是不是骂丫环耻小姐,敲自己的警钟?于是牵强地附上一句:“噢,那真是越有越猴。”牛爷接着说:“他以为是大财主了,我们这些望牛屁股的算老几!我叨,你讨饭棍才丟几天,就洋乎!”东家应着:“是的,人不能忘本。”牛爷接着说:“这不是争人吃喝,人嘛,都是相互尊重。”东家说:“那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唛。”东家给牛爷倒杯茶后,赶紧溜进房里,把十三岁的儿子从被窝里拽出来,说:“快到小店买包红梅烟来!越快越好!”
  当东家将烟递给牛爷时,牛爷惊诧地说:“你干吗?还买这好烟?是不是我刚才说话让你多心了?”接着拍打着自己的嘴:“瞧我这嘴,该打!”东家连忙说:“不不,昨天就买了。”牛爷笑着说:“真的呀?那太客气了。”
  早餐时牛爷一个劲地夸东家饭菜好,酒也香。几杯下肚后,牛爷的一只脚又缩到凳上了。东家听着牛爷的话,心里发虚,不知牛爷是真的夸赞还是暗里俏皮。
  待牛爷去畈上后,东家与老婆嘀咕了一阵。不知东家今天伙食如何?但见牛爷确实很高兴,犁刀犁得到边到角,吆喝声也特别响亮。
  牛爷没想到幸福来得匆匆,去也匆匆。(欲知牛爷遇到了什么揪心之事,请看下章)
附:
刘结高:牛 爷(一)
责编:丁松 排版:夏显亮
作者简介

  

  刘结高,怀宁县黃墩镇人。1954年出生。1972年秀山高中毕业后,回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当过农民,拉过板车,做过三年木匠。1978年考入怀宁师范,2014年退休。退休前任原三桥二中物理教师。

(0)

相关推荐

  • 我有一个好老表

    我有一个好老表

  • 段子来了/东家吃饭,西家去眠

    [<笑林广记>闺风部,主要描述了古代妇女生活风俗,有新婚燕尔,有举案齐眉,有邻里乡情,有市井泼妇.语言通俗简明,描写夫妻生活也是乐而不淫,聊博一笑.选摘十则在此.] 1.两坦 有一女择配, ...

  • 刘结高:牛 爷(三)

    牛  爷(三)(中篇小说  ) 安徽怀宁 刘结高 第七章 一九八九年又是一个繁忙的五月.这天牛爷照常天刚亮就起床,打开门一看:远山近树.牛栏草垛都埋没在浓浓的晨雾里,视觉空间被严重挤压,让人内心感到逼 ...

  • 刘结高:牛 爷

    牛  爷(中篇小说  ) 安徽怀宁 刘结高 第一章 牛爷并不姓牛,也非有多厉害,而是他一生与牛有着不解之缘,所以才得了这个牛气的雅号.牛爷的大名叫刘长福,但现实生活却颠覆了他的名字. 长福十三岁时赶上 ...

  • 刘结高: 村子里的生意人(二)

    村子里的生意人(二) 刘结高 随着政策不断开放,村里生意队伍迅速壮大.连手艺人.村干部.乡村教师.大学学生都参与其中.做生意成了乡村振兴的一道靓丽风景,也力推了江浙一带乡镇企业的蓬勃发展.生意人用三尺 ...

  • 刘结高:走出二亩七分六

    走出二亩七分六 一九八零年我家同农村各家一样,在一片欢天喜地中分得了田地.恰好我也师范毕业,分配在家乡的所在地___岭北初中. 父亲为自己成了田的主人而成天忙着买种.备肥.置农具--繁忙和喜悦在村庄. ...

  • 刘结高:青葱岁月寄田畴

    青葱岁月寄田畴(一) 安徽怀宁 刘结高 一九七二年岁末,我们一届学子在学工.学农又学军中结束了两年高中学业.毕业时没有高考的惊心动魄,也没有人生走向的踌躇彷徨,一首曲子举国同唱.在红旗如海,江河载歌中 ...

  • 刘结高:麦 收

    麦   收 安徽怀宁 刘结高 早稻耘过两遍草,地里的麦子就成熟了.此时,正值人们常说的"五荒六月".人们盼望麦子成熟,就像寡汉娶亲盼着天黑一样急切!许多人家早就把自家地里六成黄的麦 ...

  • 【吾乡吾土】刘结高:走过村庄

    走过村庄 安徽怀宁 刘结高 踩着新修的水泥路入村,挡在村口的是两栋孪生连体楼房.艳红的屋面,飞檐翘角,重叠交错;青玻黄墙,瓷砖照面,无不张扬着时尚与豪华.这大院里并列着三道门楼,有九口人,可目下却门门 ...

  • 刘结高:​算卦先生

    算卦先生 作者: 刘结高 改革大潮催生了古文化的复苏.立田毫不犹豫地抓住时机,将自己的"打鼓说书"升级为"看相算命",后来竟发展到"卜卦". ...

  • 刘结高:村庄麻将

    村 庄 麻 将 安徽怀宁 刘结高 溯岁月长河追寻,本庄近代首付麻将诞生于一九八0年,那是摘帽平反后的刘真兄释放内心喜悦的产物,由刘真兄亲手制作.此时庄里年轻人才认识麻氏家族. 其实这"麻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