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立宇: 杨家的草
杨家的草
山东 杨立宇
我生本无乡
心安是归处
芸芸众生。芸芸众生。天底下最多的人是老百姓,最普遍的植物是草。我的杨家是个不足二百口人的小村庄,最富有的,是草。
我对几种草很熟。
芦草的生命力很强,碱地里能长,好地里更能长,旱地里能长,湿地里也能长。芦草与芦苇有何区别?老人们说高的是苇,矮的是草,有的说水里的是苇,地里的是草。好像都不准确。芦苇与芦荻也是到了最后才见分晓,开花前不好辨别。开花了,毛茸茸穗状的是芦苇,整齐顺溜如拉直的头发的,是芦荻。开花后的芦荻有绅士气质,芦苇没有。杨家没有芦荻,芦苇有一些,秋天乱蓬蓬的花像经久不打理的一头卷发。可芦苇比芦草高贵一点,似乎是芦族里的长官。芦草多,俯首即是。旱地的芦草长不高,也就一两拃长。水边的长得高,茎的股节长,箭形的叶子很稀疏。芦草秋后开不开花吐不吐穗?我拿不准了,应该与高矮并无关系。碱地的芦草颜色发青,根部粗壮,叶子厚,叶尖锋利如箭,极易扎破手。田边的柔软,只是太少。田地里的芦草一冒尖就被坚决锄掉,但芦草根生,很快又长出来,几天又一拃高,只能再锄。村人与草斗争,芦草是主要敌人之一。芦草是牲口的好饲草。一到秋天,西乡里就有人来杨家周围割青草。黄昏里,割草人赶着驴车,躺在高高的青翠欲滴的草垛上,脸上盖着草帽,驴驾着车,跟着前边的车悠悠前行。也有人来割芦苇,芦苇可打箔盖房用。几十年前,我父亲决心干一项大工程——翻盖西屋和牛棚。他带着我母亲,赶牛车到村东割苇子。时值初冬,水已结冰,父亲只顾斜着身子够苇子,不料一脚踩破薄冰陷进泥水里,半边棉裤湿透,好在没有受冷生病。
杨家茅草不多。凡是长茅草的地方,土质都好,都被视地如命的村人开了荒,种上庄稼和蔬菜。茅根盘根错节,除掉很是费劲。把地深深地翻了,把茅根一根一根拣尽,即便如此,茅草还是很快又长出来。反复种上些年,茅草才基本绝迹,可一旦不种,用不了两年又茂盛如初。茅根甜。我小时候想甜味想疯了,提着铁锹往村后跑。初冬和开春前的茅根最甜,有水果糖的味道。夏秋时节的水分太大,淡如白开水。1960年大饥荒,村人吃树皮草根,我估计,最先被吃掉的应是茅根。开春后,茅草并不抢着发芽生叶,最先冒出来的,是紫葡萄色的菇荻,小锥子似的,密密麻麻一片,可以吃。菇荻半拃来长,顶部尖,肚子鼓,瓤雪白鲜嫩,一股香甜味。采菇荻是件很惬意的事儿。蹲在背风处,顶着一轮艳阳,一采一个,一会儿采一大把。一个个剖开,把长长的瓤儿丢进嘴里,慢慢咀嚼,醇香的甜味在唇齿间漾开。茅草也是好饲草,牲口喜欢。秋后打青草,茅草是重要选择。有几年,我跟随父亲赶车去一处坟场,几十座坟头高高低低,一片茂盛的茅草。把牛撒开让它随心所欲地吃草,我们爷儿俩出没在坟头之间,割出一条条小道。累了,坐在坟边喝水歇息,黄昏收拾镰刀装车回家。
村人给狗尾巴草叫小草子,也叫热草子。为何叫小草子?我至今想不出个所以然。至于叫热草子,我多少能想通一些。狗尾巴草发芽生长的时候,正是酷夏,天气炎热,雨水正盛,因此叫热草子。狗尾巴草生命力顽强。草的生命力似乎没有弱的,狗尾巴草尤甚。连根拔起,扔在太阳下暴晒几天也死不了,一场雨就能把它重新栽上。村人锄地,锄下的草别的不管,让它烂在地里当肥料,可狗尾巴草不行。锄上几垄,把狗尾巴草划拉起来扔到地外,以防被雨水再次栽上。狗尾巴草长在好地里,喜欢湿润,雨季一到,就开启疯长的节奏。草柔软,汁多,是最好的饲草。小时候,傍晚放学后打青草,这种草是首选。荒碱地里没有,背着包袱,在沟沟渠渠边上转,在庄稼地边上转,还直接进到人家的庄稼地里去。我很少到别人家地里割草,地是人家的,里面的草就也是。一时控制不住,跑进人家地里又恰巧被人家路过看见,即使人家不说啥,我也会很尴尬,觉得有点像偷。正常情况下,多数人不会恼,除非祸害了庄稼。放牛也找狗尾巴草地。我家黄牛憨厚,温顺,放牛是我喜欢的事。我最喜欢在麦田间的水渠里放。牛在渠底吃草,我在堰上站着,庄稼一片墨绿,小虫在眼乱飞,村庄在南面静立,夕阳在西边低垂,我怀疑岁月怎就这般静好。有时趁老牛专心吃草,悄悄骑到它背上。老实的老牛从来不恼,甩一下尾巴,连头都不抬。多数时候我不打扰它,它吃它的草,我看我的书。我属牛,脑子笨,读书就靠工夫麿,不成想竟成了大人调教孩子的榜样。
有一种草叫绊子草,学名是啥没有查到。几指高,叶特小,茎蔓紫色,紧贴着地面四下蔓延。绊子草牲口不吃,除非饿极了。绊子草长在盐碱地上,一蓬蓬一片片的。缺吃少烧的年代,村人上工前后,用锄铲下来,摊在原地晒,晒到六七成干,背回家烧火。我们到坡里放火取乐,也是找这种草地,一根火柴就能点着,一烧起来,噼噼啪啪地响,火一过,烧得连根草叶都不剩。我们一帮孩子,脸被火烤得火热通红,兴奋地跳着大叫。茎蔓能长到一米多,细如麻线,可以拧绳。每年四月,村后的绊子草长得正旺,密密的茎蔓纠缠在一起。我纯粹出于好玩,到草地里扯蔓子,拧绳子,一直拧,拧到长得拖不动。也拧短的,拧到一米多长结住,再拧一根。一月下来,拧几百根绳子。麦收一开始,父亲赶集买菜买油条,备下给养开镰收麦。父亲把我拧的草绳拿到荷塘里浸了去麦田,挂在腰上几十根,割几步远,捆一个麦个子。别人家用稻草绳,集上买的,我家用绊子草绳,虽不美观,却实用,我小小年纪,为家里省下买草绳的钱。不光省钱,还赚过钱。那时也就四五岁的光景,村人劳动还是在集体里,劳力们下坡干活,我跟在一旁扯绊子草拧绳子。拧了些日子,一天,父亲抱着我拧的草绳,带着我,去保管信爷家里,把草绳卖给生产队。总共卖了五毛钱。这是我最早挣的一笔钱。
杨家在千年之前还是汪洋大海,后来黄河泥沙淤积成陆。杨家的草,从遥远的地方,随风顺水而来,一落地便生生不息。将近七百年前,三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带着老婆孩子,一步一步,风餐露宿,跋涉千山万水来此安家,与先期到达的草木为伴。七百年后,杨家的后人陆续离开,那些草木,依然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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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立宇,双眼皮山东大汉,喜欢看书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