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书与小字草书 —— 从林散之先生的一封信谈起

草书与小字草书

——从林散之先生的一封信谈起

王冬龄  严善錞

严:前些时间,寒碧兄一直与我讨论你的作品的推送。你的创作涉及面广,积累的作品也多,从传统到现代、甚至是当代,他希望能找一个好的切入点,能准确呈现出你的艺术展开的清晰逻辑,微信推送算是一个材料铺垫,最终的目标还是结构性深化,使之整全充分,在《现象》丛刊上发表。我们反复商量之后,就想从你的小字草书开始,这倒不是因为过去研究推介太少,而是它可能会带出一些有意思的问题来,与我们上次的日课《龙藏寺》讨论相当。我们先从林散之先生给你的那封关于草书的信谈起,这样比较具体,希望小中见大。

林散之书信

王:这封信是林老在1972年元月用钢笔写给我的,也就一页纸,前面几段谈的是些家常。最后一段谈的是书法,内容是:“书虽小道,而精于此者甚少,尤其是草书,更少知者。每一时代学书虽多,而能草者不多。唐代只张旭、怀素、孙过庭三人。宋代只苏米二家能草书,元代赵氏,明代能书者多,而能草者要以董香光、祝允明、王铎,草书为最精,而以王氏为最。清代包安吴学书谱,实为一代宗匠,以弟台喜学书,能于此数子求之,即可名家矣,甚望甚望。”

严:这信虽短,看似漫议,但如果将它还原到具体的历史情境中,并联系到林老自己的书风,就值得深究。这里最费我思虑的是“宋代只苏米二家能草书”。通常在我们心目中,若论宋人草书,首先要提到的应该是黄山谷,他留下来的作品也多,明人更是将他推为“草圣”。不知这是不是林老的笔误?

王:以我的理解,这不是笔误。确实,一般来说,黄山谷是宋代草书的代表,苏东坡和米芾的草书作品不常见,米稍微多些。米的书法天赋才能,在行书中发挥得淋漓尽致,也很有个性。但是他写的草书,就完全是王羲之《十七帖》的路子,所以他有一句话:“草书若不入晋人格,辄徒成下品。”而苏东坡存世的草书,除《梅花诗帖》我们可以讨论,就是行草相间的《醉翁亭记》,当然还有真伪问题,不过可以搁置一下。

严:苏轼《梅花诗帖》的最后几个字特别漂亮,“飞雪渡关山”,你临过,也发表过,我印象特别深,温润而又洒脱。至于米芾,就存世作品看,他的艺术成就,还是以行书或行草为主,独立完整的大草好像没有。而苏轼在《梅花诗帖》里,前面基本上是行书,最后几个字突然写大了,变成了草书,用笔连绵,非常精彩,也很罕见。《醉翁亭记》也并非全是草书。既然如此,林老为什么在谈论草书时对他们两人有那么高的评价?

王:这个问题谈起来有点复杂,我想不能简单地从一般化或表面化的草书观念去理解,也就是说,我们的心目不能只停留在结字上认知,而应该从用笔或者说笔意的角度去深感。

严:凭我想象,以我们常见的苏东坡行书的那种笔法,写草书、尤其是大草是有难度的,他的风格很像晋人王僧虔,拙朴单纯。结字左低右高,略偏平;用笔则呈“偃笔”,后人一般将其解读为书写时腕肘不悬空,笔锋不与纸面垂直,起落时笔端呈偃卧状。苏东坡自知其“病”,但却能用肥厚的线条以及字形和行气的变化来补救此病,并有一种侧锋取“妍”的特殊美感。相形之下,米芾的结字就变化多端,用笔八面出锋,虽然他留下的草书不多,也基本上是晋人的风格,但如果他要写大草,想必也不难,从技术层面上讲,他驾驭笔的能力确实强,他自称是“刷字”,这“刷”,提腕悬肘就不必说了,写多大的字、多复杂的线条都没有问题。他评黄山谷是“描字”,苏东坡是“画字”,显然带有贬意,也就是拘谨,不够率性。但苏东坡写草书时,他的用笔和结字方式好像就与行书不同。

王:你的这个理解没有问题。但是,我想暂时把这个问题搁一下,先来讨论草书,讨论草书在书法演变中的角色。一开始,写草书就是为了简便快捷,是由实用引起的,也就是章草。到了后来的今草,尤其是到了王羲之那里,它的表现性已经超过了它的实用性、即简易性。到了狂草,它的主要功能是表现性的,通过线条的变化来表达作者情绪的变化。从某种角度讲,草书的简易反而变得不易,有多少人能看懂狂草和写狂草呢?应该说草书是所有书体中对人的情感的抒发和表达最畅快、最全面的。虽然在行书和楷书中也有情感表达的因素,就像我们上次谈《龙藏寺》时引用的孙过庭的话:“写《乐毅》则情多怫郁;书《画赞》则意涉瑰奇;《黄庭经》则怡怿虚无;《太史箴》又纵横争折;暨乎《兰亭》兴集,思逸神超,私门诫誓,情拘志惨。”。所以,刘熙载说王羲之是“因物”,孙过庭是“知本”。但总的来说,在表现情感方面,草书还是最直接的。

严:书法史上有一个现象很有趣,有些书家在书写过程中,会在几种书体间互相转换,比较极端的例子是颜真卿的《裴将军诗》、苏东坡的《醉翁亭记》,行楷和草书交替出现。我们通常所见的是先楷后行、或者是先行后草,也就是说写到后来越来越放松,比如颜的《祭侄稿》、苏东坡的《梅花诗帖》。

王 :根据我自己的创作体会,草书就是舒畅率性,确实容易抒发感情。一个书家在书写过程中,当他的文思才情或意绪特别盈溢或达到高潮的时候,草书确实是最合适的一个载体,容易让人进入心手两忘的状态。

严: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裴将军诗》和《醉翁亭记》这样的现象呢?是因为情绪的反复吗?怀素的《自叙帖》就不存在这个问题,开始就是草书,后来就越写越奔放。张旭存世的几个帖也基本如此。黄山谷的草书,即使是大篇幅的草书,不仅书体没有变化,节奏和速度也没有变化。所以像《裴将军诗》和《醉翁亭记》这样真行草相杂的作品,就耐人寻味了。从今人的眼光来看,我觉得《裴将军诗》对字体的选择可能是出于形式上的考虑,甚至可以说是为了追求一种装饰感,是对线条的长短粗细与曲直的表现。情绪好像是第二位的。当然,它整体上显得很有气势,有一种视觉上的张力。从现在存世情况来看,最早的字体不断转换的作品可能要算唐初陆柬之的《文赋》,行草相杂,字数多、篇幅长。明末的傅山将它发展到了极致,真草篆隶,相续相间。这种现象似乎只能从形式上去理解,也就是他试图用自己的笔法来处理各种字体的依存关系。刘熙载在《艺概》中也谈到这个问题,他是从“稿”的角度来做解释的:“黄山谷于颜鲁公《祭伯父濠州刺史文稿》,谓其真、行、草法皆备,可见稿不拘于一格矣”。

王:记得林先生也专门谈到《裴将军诗》,主要是说颜真卿是用隶书的笔法来写楷书和草书。这个帖,今天的画家们都喜欢。所以,一件历史上流传下来的好作品,总是能让人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去解释、去欣赏。我们过去的研究太执着于真伪的考察,而忽略了对艺术的分析。我们就再谈一下草书《醉翁亭记》。从它的行书部分的结字来看,确实与传世的苏字距离很大,所以大家都是认为它是明人的伪托。但我以为,这件作品的艺术水准是很高的,无论是行书还是草书,结字还是用笔,都非常优秀。字体和用笔的转换,都很自然,至少从今天的视觉艺术的角度来看,它非常值得我们学习。而且,书法的形式与文字的内容之间的关系也非常契合,趺宕起伏,显然书者对欧阳修的这篇杰作是很有感受的。这是我作为一个艺术家的看法,学者们当然会有另外的观点。我们心目中的草书、尤其是狂草的典范,当然还是张旭的《古诗四帖》和怀素的《自叙》。这两件作品,学界也有真伪问题讨论,但是,我觉得作为我们从事创作的人来说,主要应该看它的艺术价值。

严:其实《兰亭序》的真伪问题也一样,即便把唐太宗的墓挖开,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冯摹本的价值已经摆在那里了。通过这样的争论,目的应该是提高我们对艺术趣味的辨识力,而不应当在几乎无解的真伪问题上纠缠不休。

王:现在,我再来解答前面林老提“苏米”的问题。作为一个在林老身边多年的学生,他非常知道我的情况,对我也有期许。确实,林老在其它的一些场合,都表示苏米擅长行书,不提他们的草书。但我自己的理解是,林老主要是从草书的笔意,也就是用笔的天机发露的角度来谈这个问题的。我们不能简单地从字体来看。仔细读一下苏东坡的《寒食诗》,“花泥”两字的牵引游丝真是曼妙多姿,说明他在用笔的提按和翻转方面的能力是很强的,收放、跳跃、回转运用自如,他写通篇草书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其实,林老对学生的教学方法,也是因人而异,随机说法。我想他主要是要我学习苏轼在用笔方面的那种自由、自然的意趣和情致。这里也可以顺便提一下他对祝允明的推重。祝无疑受到黄山谷的影响。但他的小楷功夫很深,端庄厚重,这种用笔的功夫,这也使得他的草书虽然天真烂漫,却没有荒率之气。黄山谷的草书尽管也是千姿百态,但总还是显得摆布。我以为,林老推重苏东坡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苏东坡是一个天才,他的学养、他的传奇,都是同时代人不可比的。他也是希望我加强知识的学习和情操的陶冶。草书虽然是一门手艺,仅仅从这门手艺来说,要学到家也是相当不容易了,但若能真正掌握它,并用它来表现自己的情感,没有其它方面的学养是不可能达到高境界的。不过,从技术层面讲,米芾的本领似乎更高些。从艺术层面来说,苏米各有千秋。

米芾《向太后挽词》

严:如果说苏东坡是传统的士大夫的话,米芾则更像一个现代的艺术家。他是在贵族生活圈里长大的,虽然对出仕有所期待,但应该是看得比较淡的,尤其像他那种有“洁癖”的人,与社会打交道,肯定是有障碍的。他是把自己的情怀都寄托在了书画上,与其他的文人相比,他在仕途上基本是属于“躺平”的。确实,书法中的技术标准与趣味标准乃至人格魅力,都影响了我们对它的价值判断。艺术家的才情乃至“神明”在作品中的体现,也成了文学渲染的一个重要内容,书家如此,画家更是如此,比如顾恺之、倪云林。西方也一样,克里斯和库尔茨就专门写过一本《艺术家的形象》,讲述了传奇、神话与魅力对欣赏他们艺术的作用。此外,艺术家的自视也很重要。苏东坡就说:“作字之法,识浅、见浅、学不足三者均不能见妙。我则心、目、手具得之矣。”

王:是的,我觉得一件好的艺术品,尤其是一件书法作品,确实能让我们感受到艺术家书写时的精神状态和他的人格魅力。颜真卿的《祭侄稿》就不用说了,苏东坡的《前后赤壁赋》,也一样。我不知道现在传世的这件作品,是不是他在黄州受贬的时候写的,它的用笔比较缓慢,情绪显得沉郁。他的《祭黄几道》就显得更凝重了。但他的一些尺牍就写得很生动、舒畅。可见一个优秀的书家,总是能把自己的情绪记录在自己的作品中,是所谓“心迹”。晚清以来的书家学者,对苏东坡的评价很高。何绍基跋《玉版洛神赋十三行拓本》有一段很有意思。他是这么说的:“尝怪坡公书,体格不到唐人,而气韵却到晋人。”就是说他的功力各方面还不到唐人,但他的气韵却到晋人。“不解其故,既而思之,由天分超逸,不熟绳矩。而于《黄庭》、《禊序》,所见皆至精本,会心所犀,适与腕迎。”一是说他天分高,二是说他看的都是最好的帖。“子敬《洛神》则所心摹手追得其体势者。”说明他也是学过《十三行》的。“来往焦山,于贞白《鹤铭》必曾坐卧其下,遂成一刚健婀娜百世无二之书势,为唐后第一手。”我觉得这是苏东坡是宋第一人的重要证据。

严:从书画史的角度讲,苏米并提,也成了一个习惯,因为他们在这两方面都有建树。印象中黄宾虹好像说过,苏米用书法引征画法的用笔,开后人风气。不知林散之是否也受这种观念的影响。我们还是来谈一下黄山谷吧。

王:黄山谷的草书也有几件是很有名的。一个是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的《廉颇蔺相如传》,还有《花气熏人帖》,国内出版比较早的是《李白忆旧游》,过去我也学过一点。但是我学习黄山谷主要是从他的行书《松风阁》入手的。今天来看,黄山谷的草书,仍然有一种抖擞的东西。他的横画和捺画写的比较长,就没有把草书的那种“气”圆过来,团起来。所以,他的这些作品与怀素的《自叙帖》就差了些。我估计林老不认可黄山谷草书,一是他有那种抖擞习气,二是他不是晋人那种正统的草法。当然,林老对黄山谷的学问是佩服的。他的苏东坡《寒食诗》题跋,确实了不起,字好,文也好,似有神助。另外,我觉得书体也与时代的风气有关,总体来说,宋人的书法给人的印象还是行书,草书的风气是明代兴盛起来的。明代整个社会比较开放,所谓“资本主义萌芽”,从文学到艺术,都有一种追求个性的倾向,这虽然是老调重弹,但也不过时。明中叶后,草书大家太多了,祝枝山、董其昌、黄道周、倪元璐、张瑞图、王铎、傅山,举不胜举。入清后,异族统治,文字狱兴起,文人学者就做点考据学,做人和写字也越来越拘谨,草书的名家也没有几个。所以说,在中国传统的视觉艺术中,草书是最容易表现人的真实情感和生活状态的,它浪漫、甚至是疯狂。但同时,从技术上来说,它也是一门难度最大的艺术,它不能有瞬间的迟疑,但又不能信手胡来。所以,草书真的可以说也是一门可以超凡入圣的艺术。记得我在南师大的时候,去沈子善老师家,他家里挂着一副对联,清代的钱坫写的:“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还有两件事情我印象很深,沈先生跟我讲,有关部门要他为南京中山陵的“无梁殿”写匾,他觉得很苦恼,他说“劝人莫学书,学书为人役”。沈先生还说,在刘熙载《书概》里面,书家没有篆圣、隶圣,只有草圣;其它书法是法多于意,草书是意多于法。他是写草书的,这句话在我心里埋下了种子。后来有幸拜见林散之先生,与草书结下了终身之缘。我这个人表面看起来比较循规蹈矩,但内心是有个性、有激情和追求自由的。

严:谈到书法与个性的问题,我们来讨论一下你的导师陆维钊先生和他的草书。

王:陆先生的艺术才情和天分在同时代的人中是绝对一流的,但他似乎选择了走了学者的路,主要原因就是他去当了王国维的助教,使得他在艺术方面的建树在社会上影响不太大。他是一个诗人,词也写得好。在书法上,他格局大、见识高,打通篆隶,为世人敬佩。我这里主要强调一下他另一方面的成就,就是把北碑的那种笔法,用在行草中,洗练精到,优美跌宕,特别是那个撇划很有势力。陆先生晚年的时候经常临《兰亭序》,后来也写过一些行草,草意比较浓。他最经典的一副对联是:“天地乘龙卧,关山跃马过。”这种回环之势,既可以看到碑刻的浑厚深沉,又可以看到运笔的灵活翻绞,他绝对是一个草书的高手。陆先生的作品有常人难以企及的亮点,遗憾的是它们的数量少了些,很难呈现出作为一个大师的整体面貌,尤其是生活在离我们这样近的一个时代。

严:从陆先生的草书中,可以看得出他受杨维桢的影响很大,据说,他甚至在玻璃板上摹写杨的字,非常用心。比较一下陆先生与林先生,可以发现一些有趣的现象。林先生的汉碑功夫不用说了,但他是把碑的气质、确切地说是刀法化到了笔法中,而陆先生在草书中则基本上保留了汉隶的方笔,所以只能使用翻转的方式来写。

王:从严格的意义来说,陆维钊先生的作品主要还是行草。但是和他的前辈和同时代的书家,比如沈寐叟、王遽常来比较的话,他的用笔就明快利落,甚至可以用刘熙载论孙过庭《书谱》的风格来形容:“破而愈完,纷而愈治,飘逸愈沉着,婀娜愈刚健”。而且他的字显得有一种——用这个词可能不太准确——“青春活力”。这和他个人的才情有关系。他作品中的一些精微处是一般写碑的人不可能达到的。他是一个很严谨的人,你的那个传说,我没法印证,但凭我的感觉,他是有可能用这种方式来摹杨字的,这也是一种传统的学习方式。这里顺便讲个故事,他在美院上课,迟到的学生,是不能进来的。他们这代人,“凡事认真”的太多了,李叔同、王国维就是典型,据说陆先生的导师王国维,在清华国学研究院招生时,不仅亲自出题,而且亲自监考、亲自批卷、亲自面试。可能是受林先生的影响,我对书法的趣味是选择干净。即便是狂草,也不能“粗头乱服”。在这一点,沈寐叟、王遽常的书法就不太合我的趣味。相形之下,高二适的用笔就干净,但他章草比较多。在笔致的干净和线条的优美方面,陆先生是非常讲究的,尽管他的用笔看上去很粗放,其实细节处都是经得起推敲的。

严:陆先生用这种方笔来写大草或者狂草其实是很困难的吧?这种翻转的笔法,会影响书写的流畅性。

王:是的,因为大草,就是讲究一个“圆”。当然,不是说大草里面不能有方笔,但那种方笔是很自然的,落笔即是,也不宜多。陆先生几乎全用方笔,所以必须要增加一些笔锋调整的动作,这就影响了流畅性。所以说,陆先生的这种笔法,其实是难度很大的。怀素的《自叙帖》之所以让人感到贯气,他就是用了婉转流动的铁线篆笔法。我在这里还是要特别提一下林先生讲的“笔法追刀法”的问题,因为很多人没有理解,以为“追刀法”,就是一味地去追求“方”,甚至刻意追求魏碑中的圭角,这不仅显得造作,也不合毛笔的性能。林先生也临一些“方笔”的汉碑,但他的落笔是很自然的,并不刻意,但笔致又很清晰,造型也很明确,师其意而不师其迹,这就是大家风范。

严:这和西方素描里的情形一样,丢勒和米开朗基罗的素描,看上去很圆浑,但造型却特别明确和硬朗。尤其是丢勒的素描,好像并不费力,但让人感觉力量全都含在里面。

王:这里也顺便介绍一下林老与陆老的学术友情。两位先生虽然没有见过面,但他们在内心是互相景慕的。我报考陆老的研究生,林老非常赞同。陆老去世后,林老用铅笔在桌上戳了两下说:“这是浙江美院的一大损失”。1982年,我将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陆维钊先书画选》寄给林老,林老看后复信:“全家饱看数日,受惠不浅。陆先生笔墨旷代杰作,为近世所无。笔墨老辣酣厚,出于赵撝叔、吴缶老,而书法犹为几百年所仅见,非近世所能比拟。可师可佩。”他们两位都是从碑学里出来的草书大家,虽然是时代风气使然,更是他们的才情使然。我能在他们的门下学习,真是一大福报。

王冬龄  《纪念徐渭》  45cm×64cm  2021

严:现在再来谈谈你的小草。

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是在努力作巨幅的草书的创作,追求书法的那种视觉张力。这当然是受到了西方现代艺术的影响。但近十年来,我做了不少小草的创作。一下很难说清楚它的动力和原因,也许是想通过这种大小的对比来调整、或者说丰富一下自己的手感吧。因为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创作状态,至少从身体的行为来说。小字的草书在中国古代比较少,记载上少,流传下来就更少。现存的贺知章的《孝经》,高二十六公分左右,每行大概是四十五个字,每个字大概只有半公分到一公分左右。这也与功能有关。小字的楷书作为基本功外,也有抄书等实用之处,小字的行书多用于书信和笔记。小字草书也许由于功能的缘故,就没有传承了。就小楷来说,唐代有颜真卿的小字《麻姑仙坛记》,欧阳询有小字《心经》,一直到元代赵孟頫,明代的文征明、董其昌都是擅长小楷的,但是没有小字草书。宋代的米芾,他能够写小字行书,比如《向太后挽词》。《海岳名言》里的一句话很有意思:“吾书小字行书,有如大字。唯家藏真迹跋尾,间或有之,不以与求书者。心既贮之,随意落笔,皆得自然,备其古雅。”既自负、也自恋。》

严:小字的行书和草书,技术难度高。在那么小的空间里,要写得灵动、流畅很不容易,要求书家的手腕和手指特别敏感。

王:关于小字草书和大字草书的区别,也可以借苏东坡的一段话来评说,“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小字难于宽绰而有余。”小字创作必须凝神聚气,但手腕又必须灵动,再借之以“锋利”的笔锋,才能小中见大,宽绰有余。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也是在挑战这种难度、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生理上的难度。因为草书要八面出锋,要提按翻绞,对于小字草书来讲就更难。我的有些小草写得特别小,就像你说的那样,是蝇头小草。在近代书家中,小字草书写得好的有两位,一是林散之,其实他的小字也不是非常小。一是王蘧常,他写的是章草,比较特别,他的书信大多是小字草书。

严:好像在晋代后,书信中就很少见草书了。晋代有一种特殊的社会风气,就是“尚简”。到了近代,用草书给朋友写信,有点显得不太恭敬。当然也有例外的,比如柳亚子,他不仅是草书,而且是一些别人无法辨认的草字,那可能是名士派头,也引人诟病。在我印象中,王铎的诗稿中,就有大量的草书,诗稿当然是给自己看的。所以,凡事都有个得体的问题。但他的小字确实厉害,即便是信手的圈圈点点,线条也非常耐看,可见他的功力之深与手指手腕的敏捷。好像除王铎之外,我们看不到这样优秀的小字草书了。一个优秀的艺术门类,需要大量艺术家的参与。在古代,楷和行书的实用功能就不用说了,草书、尤其是狂草,基本上都是表现性的。到了晚明,尤其是那些大尺度的立轴草书的出现,甚至具有了一种室内装饰的功能,文字的内容居于次要,比如王铎临写的王氏尺牍就是典型。小草既无装饰功能,也不便于交流,所以,它的参与者就很少。

王:现在回想起来,我可能是一个喜欢挑战自己的人。一般的书法学习也是从易至难,从中楷入手,接着大楷,最后小楷。应该说,小楷的难度最大。我有一段时间也非常沉湎于小楷的学习,主要是训练自己的灵敏性。小草的难度就更大,除灵敏性外,还需要速度,需要沉稳,同时,又要把自己瞬间的情绪变化在这种细微的笔致中展现出来。我不知道这与我过去的学画的经历是否有关。单纯的书家与兼能画画的书家好像有一点不一样。米芾就是个典型,他的笔致和墨色的变化就很细微。董其昌、王铎也一样。

严:我见过齐白石的小字行草诗稿,与王铎的味道很像。这可能与他们都是画家有关。徐渭的草书也很另类。单纯从书法的角度来看,他的结字、用笔甚至行气,显得有点粗野和怪异,但是从绘画的角度、从章法的角度来看,它们却仍是协调的。郑板桥是一个极端的例子。“八法”与“六法”之间的关系,是一个动态的发展关系,也是随着时尚而变化的。像八大山人这样将两者兼容得很好、且合乎“中”的美学原则的艺术家,在历史上也是凤毛麟角。

王冬龄 《论语·微子》 36.5cmx61cm  2020

王:现在回想起来,我的小字草书的创作起因也是多方面的。可能与我在绘画、或者说现代意义上的视觉艺术的思考有关。我一开始是在一些人体的照片上写小草,由于尺度的限制,我只能在很小的范围里来完成,比如说我在一张小小的人体照片上,写了沈周的《落花诗》七律,十首,五百多字。我还在从国外带回来的明信片的反面抄《心经》,二百六十八字。我也是想通过这种小字,来检验自己的书写能力。而且,我还有一种造型的观念隐藏在里面,也就是说,我是随着人体的体形变化来调整我的字形和线条的,可以说,它是有立体感的,这其实也是一种造型能力的训练。这对我后来在不同材质、不同体面上的创作都有很大的帮助,比如我在竹子上书写的《竹径》。我有意识地独立创作小字草书,是从你们在天津策划的那个“古道边”的展览开始的,也就是册页《李叔同诗抄》。接着,我又创作了《老子》和《庄子内篇》。那些字确实小,半公分见方,也是你们在北京故宫策划的那个“道象”中展出的。这些作品可以说是自己对古代小字草书的一种传承、回应和拓展。

严:能否再谈一下你的小字草书与大字草书甚至与乱书的关系?

王:我过去一直以大字草书创作为主,以楷书作为它的根基。近年来,我也试着用小字草书来作为它的另一个根基,或者说基本功。这似乎更容易检验自己驾驭线条的能力。还是记得苏轼的那句话:“始知真放本精微”。楷书,尤其是我的《龙藏寺》的日课,几十年来我从不间断,它可以培植我的静气,使我大草能更加沉着。小字草书,则可以通过细微运动,训练我指腕的灵敏性,使我大草更具有流动性和可控性。当然,我也并不是说楷书和小字草书仅仅是大字草书的一种根基,其实,它们是互相作用,互为根基的。

几个月前,根据寒碧兄的建议,我又用小草创作了一幅《论语·微子》,每个字大概一厘米左右。最近,我为“从头开始”的展览创作《论语》,高二米五,宽二十七米,我将大字草书和乱书结合在一起。每个字一般三、四十厘米左右。我的乱书,还是遵循草法的,只是把字进行了叠加、交错。笪重光《书筏》云:“散乱之白,眼布匀平。”乱书的任性驰骋,需要激情乃至疯狂。所以,我以为,乱书更能体现狂草的精神,能给人带来更大的想象空间。归根结蒂,如果你的楷书和小字草书有一定的功底,草书再大、乱书再乱,也不会大而无当、乱而无法。

以下作品请横屏观看

王冬龄  李叔同诗抄  28cm×307cm   2014

王冬龄  庄子《南华经》 38cm×312cm  2014

王冬龄  老子《道德经》 38cm×312cm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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