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安宪:孔子的君子论及其现代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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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  罗安宪

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认为,要维护社会秩序,必须恢复周王朝所建立的一整套礼仪规范,亦即“复礼”。如何“复礼”?孔子创造性地以“仁”释“礼”,认为“礼”本是根源于人的仁爱之心,不过是人的仁爱之心的外在表现。如果说,“礼”是孔子思想的出发点,那么,“仁”则是孔子思想的核心。

那么,又如何行“仁”呢?孔子认为,行仁由己。“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论语·颜渊》)“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行仁是内于己而发于外的,是一种自觉的无任何外在强迫或利益驱动的行为。就个体而言,如果一个人能够在无外在强迫、无利益驱动下,自觉自愿地实行“仁”,那么,这样一个人,就是所谓的君子。就此而言,“仁”是靠君子来落实的。孔子的仁论是要靠君子论来实现的,仁论必然要指向君子论。

君子释义

“君子”一语,广见于先秦典籍。《易经》《诗经》《尚书》广泛使用“君子”一词。《周易·乾》:“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诗经·周南·关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尚书·虞书·大禹谟》:“君子在野,小人在位。”

对“君子”一词的具体说明,始于孔子。孔子对于君子的论述,不仅限于“君子”一词,“士”、“仁者”、“贤者”、“大人”、“成人”、“圣人”等,都与“君子”相关。如果将这些论述都包括进来,《论语》一书,所论最多的,无疑是关于君子的论述。

孔子讲君子,主要是从道德品质上立论的。君子由原来意义上的有位之人,演变为孔子心目中的具有理想人格之人。虽然孔子也讲圣人,但是在孔子看来,圣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论语·述而》)

在孔子看来,君子的反面,即是小人。《论语》中君子、小人对举者甚多。孔子将君子、小人对举,是为了通过对照,彰显君子的品质。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论语·为政》)孔安国注曰:“忠信为周,阿党为比。”也可以说,君子能够坚持原则,而小人则结党营私。“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论语·子路》)和而不同,是对于某个人的意见,既有赞成,也有反对;同而不和,则是一味赞同,没有主见,因人而取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君子做事,以义为准则,只问此事当做不当做;小人做事,则以利为准则,总是计较做此事对自己有多大的好处。“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论语·述而》)君子胸怀坦荡,没有自己的私利;小人做事,则以私利为准则,所以总是患得患失。

君子的精神追求

君子担道行义,以张扬仁义为己任。孔子曰:“君子义以为上。”(《论语·阳货》)何谓义?孔子没有明言。《中庸》曰:“义者,宜也。”董仲舒曰:“义之法在正我,不在正人。”(《春秋繁露·仁义法》)韩愈曰:“行而宜之之为义。”(《原道》)义所考究的是行为本身的正当性,是不计后果的正义性,是当下意义的无条件的“应当”,所以要“见义勇为”。孔子曰:“见义不为,无勇也。”(《论语·为政》)君子的精神追求就是行仁行义。“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论语·里仁》) 君子做事的基本价值尺度就是义,就是只问行为本身正当与否。

孔子不否认人有追求正当利益的权利,但孔子强调人对于利益的追求一定要符合正当性的要求。“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论语·述而》)“不可求”之事,也就是不义之举。“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违背义的事情,即使再有利也不应当做。

君子之德

君子追求的目标是仁义。追求仁义,需要知,亦需要勇。孔子将仁、知、勇当作君子之德。孔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论语·宪问》)明白事理、知晓他人也是智慧的表现,所以,知也就是智。现实之中,每个人可能都会被人误解,不因他人的误解而郁闷、惆怅,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君子。“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论语·学而》)

君子首先应当是一个仁者,君子需要知,也需要智,但君子作为一个仁者与作为一个智者,还是有差异的。孔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论语·雍也》)朱熹注曰:“知者达于事理而周流无滞,有似于水,故乐水;仁者安于义理而厚重不迁,有似于山,故乐山。动静以体言,乐寿以效言也。动而不括故乐,静而有常故寿。”

君子还要做到中庸。孔子很强调中庸,在孔子看来,“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论语·雍也》)中庸是不偏不倚,是无过无不及,是一种恰到好处的适中。中庸是恰到好处。如何做到恰到好处?并没有一定的法则,而是需要当事人根据当时的具体情况给予灵活运用。

君子之修养

在儒家看来,人并不是一生下来就是一个完人,只有当一个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并且切实做到为其所当为、行其所当行的时候,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这就是所谓的成人。孔子自述其人生道路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君子不是天生而成的,要成为君子,当然需要人格修养。“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论语·里仁》)看到有人在某一方面有出色的表现,就力求向他看齐;看到有人在某一方面有不好的表现,就反省自己是否也有类似的思想或行为,从而告诫自己不应当再发生类似的事,这是一种基本的修养方法,所以孔子又讲:“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论语·述而》)

君子以为仁行义为己任,而为仁行义是一种自觉的行为。“为仁由己。”(《论语·颜渊》)“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为仁行义不需要他人命令,甚至也不需要他人鼓励。在孔子看来:“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论语·雍也》)知仅仅是知,好才会有兴趣,才会自觉追求,而乐之者则以这种追求为满足、为快乐。然而,现实生活中,真正以仁为快乐的人并不多见。

成为仁人君子,固然应以仁为根本,但是作为一个真正的君子,只有内在的品德还不够,还须有外在的文采。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孔子于志道、据德、依仁之外,还要人们“游于艺”,亦即泛历各种艺事。此艺虽然也具有内在品德的因素,但无疑更是一种外在的修饰。孔子以六艺授徒,六艺包括:礼、乐、射、御、书、数。其中的乐非常明显地注重于培养人的外在文采。

孔子君子论的现代价值

在孔子看来:“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论语·为政》)齐之以刑,也许可以在一定时期、在一定程度上维护社会秩序,但却使民众没有羞耻之心。所以,依靠此法,并不能维护社会的长治久安。要维护社会的长治久安,还得依靠道德的力量。并且外在的礼仪规范,本来就是根基于人的内在精神结构的,本来就是根基于人本有的仁爱之心的。所以,孔子虽以“复礼”为己任,但孔子更是把力量用在“兴仁”上。只有“兴仁”,才可以“复礼”,这可以说是孔子的良苦用心所在,也是孔子的高明所在。

由“礼”而引出“仁”。表面看来,“仁”是服务于“礼”的,但“仁”却是“礼”的基础,所以,“仁”比“礼”更为根本。由“仁”而引出“艺”与“乐”。“艺”与“乐”应当为“仁”服务,甚至也应当为“礼”服务。后世儒家所倡导的“文以载道”,即是这种主张。但“艺”与“乐”并非只是为“仁”服务的,并非只具有工具的意义,它也具有完善人格的作用,甚至是人格完善的重要标志。

儒家学说的基本用意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说明,就社会方面而言,是要为社会生活确立一种规范,以保障正常的社会秩序;就个人方面而言,是要为个人确立一种安身立命的观念,以获得身心性命的寄托。“仁”与“礼”的结合,为保证社会正常秩序奠定了基础,“仁”与“艺”、与“乐”的结合,给个体生命带来了乐趣,也为个体精神家园的确立提供了可能。孔子的思想并不只是解决当下的社会问题,孔子思想的伟大之处并不在于它为某一时代问题提出了某种具体的方略,而在于它为社会的长治久安提供了一种对策。

现代社会需要新型的君子,现代社会呼吁新型君子的诞生。就此而言,孔子的君子论有其非常重要的现实意义。

(本文节选自罗安宪《孔子的君子论及其现代意义》,刊于《敬德书院学刊》<2018冬刊>)

转自:传统经典诵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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