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方梁 | 我的二弟

我的二弟

作者:陈方梁

二弟的墓

我已经记不清是哪一年了,只记得那天是小年夜,你29岁。

29岁就走完了一辈子,我们都没有准备。所以当我赶到医院,看到你已经没有呼吸的身体,我忘了悲伤。我不相信一小时前还通过电话,说要买菜好好招待我们,一小时后会阴阳两隔;我也不相信每天与斧子锯子打交道,练出一身三角肌,兄弟中最健壮的你,会被一辆三轮车压倒。我有很充足的理由,证明这不过是一场恶梦。

那天深夜,我们几个兄弟挤在老家的地板上,被子盖了很多,还是冷得发抖,似乎寒冷把其他一切都收拾掉了,现在全部用来对付我。我已经记不清怎么送你上山,怎么办完丧事,怎么回到学校的,我只记得半年后一次喝酒,喝得不醒人事,哭得昏天黑地,叫了一夜的你。

从此将你封存。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我们活成了中年、老年,有了自己的职业、身份。我们每天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大大小小,都很重要;就算闲下来,也刻意回避着与你有关的话题。你留下的东西本就不多,仅有的几张照片在习俗的劝说下也早已毁去,现在已记不清你长什么样子了。每年的清明节,习惯的是总会带包烟,给你点一支,自己抽一支;变化的是上坟的人一年比一年多,气氛也从原来的沉重静默到现在的边烧纸钱边谈笑风生。不经意间,看见种在你坟前的树也已经长成大树了。

现在可以了。

你走的那年,儿子6岁。6岁的人记不住什么东西,他只能按照我们的模样脾性来想象你。其实你知道,我们几个兄弟没一处相似,尤其是你。论个头长相你最标准,论调皮捣蛋也得数你。我们胆小你胆大,我们认真读书你吊儿郎当。父母管不住你,就找了个师傅让你学木工手艺,想用传统的严规戒律来磨磨你,那时你刚初中毕业。我们不知道这个年纪的人如何拉得动大锯,抡得起斧头,但你好像从来没皱过眉头。后来有人说你的手艺很精湛,我们都不以为然,就凭你这种大大咧咧的个性,手脚肯定很快,脑袋也容易转弯,但肯定不会静心钻研、精益求精。

三年出师时,正是家里最困难的时候,几个兄弟都读书,我和母亲又生病,还都是要人命的那种。你虽然努力赚钱,但还是杯水车薪。于是你不顾父母反对,一个人背着把斧头跑到了几千里外的甘肃,做起了“掏金”的美梦。我们担心那个到处是沙漠的地方有没有水喝,可你在信里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偶尔还会夹张照片来显摆显摆。印象最深的那张是你站在嘉峪关的城墙下,张开四肢面对茫茫沙漠一副我最大的模样。也不知你有什么魅力,竟让那个甘肃姑娘哭着喊着要跟你,最后你只好落荒而逃,灰溜溜回家。

我们觉得婚姻真是一所学校。你娶了个读书比你多的妻子,还是手脚麻利、心中有数话不多的那种,治你这种率性随意的人刚好小菜一碟。从此你就老实了,努力赚钱按时回家。记得有一次你很晚跑到我家,说要喝酒,家里没菜只有面条,你说没事,结果就着一碗汤面你竟下去了3瓶啤酒。可以想象,在妻子那里你被管教到什么程度!当然你也有豪气的时候,家里要用钱(是指大家,至今都没分过),你大手一挥,老婆拿钱来!其实你赚钱不多,也不管有没有。

作者家的老房子

你走得如此潇洒,一句遗言都没有,你原有的角色忽然都成了空白,让我们有点不知所措。

父亲失去了儿子。中年丧子的代价是一天过得象一年,而一年衰老倒像十年。母亲已先你而去,你是唯一和父亲一起生活的儿子,他原以为老有所靠,没想到今后要独自面对。父亲原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之后他忽然收起所有的农具,说是老了干不动了;他也不去老年协会讲故事了,父亲的故事和口才在村子里有口皆碑,曾被我们戏称为宣传部长。他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把一座台钟的时间校准。睡觉前对一遍,早晨起来时对一遍。原来他舍不得看电视,后来他整天开着电视,我们原以为他是为了打发寂寞,结果发现他是用来给台钟对时。有一次看到他正在吃饭,听到电视报时立马放下饭碗,直到把时间对得分毫不差。我们想老年人又不上班,把时间对得那么准干什么?台钟是你留下的,你应该知道答案。

儿子失去了父亲。6岁的眼睛看到的是家里很热闹,觉得很好玩,后来才知道这件事和他关系最大。从此父亲这个称呼的作用只是提醒他没有父亲,以及清明节坟前的一抔黄土;从此没有人告诉他10岁的时候该怎么耍赖,15岁的时候该怎么打架,成年后又如何哄女孩。这些事没有谁能代替,不经历又如何长成一个男人?他多么希望被同学拦住的放学路上,背后站着手拿斧头的健壮父亲,不用父亲帮忙,他一个人就可以全部搞定。现在他只能按母亲教的,忍让,不惹事。儿子长大了,细细高高的,乖巧懂事,和你有很大的区别,男人的血性被忽略得很成功,母亲很无奈。

妻子失去了丈夫。她没有改嫁,带着儿子来到了县城。妻子的角色已随你而去,她现在的主要身份是做好一个母亲。这没有问题,你在的时候也总是出门,回到家也不太像个父亲,她包办了儿子的衣食住行、还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原以为还能兼任父亲的角色,她把儿子打扮得衣着光鲜,每天喝牛奶,和别家的没什么两样,但她却舍不得打儿子,也不敢怂恿儿子干坏事,看着儿子每天循规蹈矩,按时回家轻声说话,方明白儿子比小时候更需要一个父亲。她犹豫过,但又怕儿子吃苦,山寨的毕竟和正宗的有差别,时间就这样在她的犹豫中过去了一年又一年。

我们失去了兄弟。我们的父亲其实很远见,他把我们3个送到外面,留你在身边,用钱我们寄,生活有人管,可你把一切全打乱。现在父亲肯定后悔把我们送得太远,而我们更加有苦难言。父亲一个电话,我们就得汽车、火车紧着往家赶;气象一报有台风,我们又得整夜提心吊胆。以前回家,我们等着吃饭,现在我们得在回家的路上,想想哪里有菜买。大弟喜欢喝酒,只有你才是对手,现在他看看我们,兴趣索然;最小的弟弟和你最投脾气,现在没有了你的支持,发言权只好自动放弃;而我呢,喜欢钻到床上看小说,很想做张电脑桌,本来一个电话给你就OK,样式尺寸我说了算,现在只得满街去找也难遂所愿。

家祭

总会忍不住想,如果你一直在,生活会怎样?

我估计日子总会过得去,但不会很富裕。你既抽烟又喝酒,花钱大手大脚,用得总比赚得多。虽然妻子会安排打算,但她也是个大方贤惠的人,不会让你在外人面前丢面子。儿子肯定会送到城里读书,老家现在只有小学,质量也不大好,你连犹豫都不会犹豫。你总觉得自己能量很大,觉得几个兄弟在外面也肯定呼风唤雨,读个书找个事做还不是小菜一碟。不仅如此,你的胸脯还会因朋友一拍再拍,我们会很为难、很头痛。

父亲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孤单。虽然你也常出门做工,但只要回来总是呼朋唤友,家里的门槛不会有安静的时候。酒是省不了的,还会拉着父亲一起喝,父亲酒量没法跟你比,喝多了又会开始数落你的不是,从读书不努力说起,一直说到此刻喝酒为止,最后总是那句要向两个哥哥好好学习。这样的情景我们都很熟悉,就像屋后父亲随手种的那棵树,他总会时不时地找出点毛病,拿把剪刀修理修理。而你总是笑嘻嘻地不当回事,风雨一过,该怎么长还是怎么长。

我们回家偶尔也可以住一晚。二十几年的时光有了很多变化,我们长大的地方已不是原来的模样。邻居都搬走了,房子正在倒掉,只有父亲还住着,父亲说这样清静,让我们既内疚又辛酸。如果你在,一定比邻居搬得还早,就是再困难,也不会让父亲被半夜房梁掉落的声音惊着。每到春节清明,我们会在你的新房子里聚集,听父亲讲那过去的故事。现在条件好了,我们会带几瓶好酒,下酒的也不会再是一碗面条。喝多是难免的,那就住一晚,我们知道你会准备最好的房间。

我们到底是几个兄弟?人们总是不断重复这样的问题。我们从未把你排除在外,然后认真地解释一番。其实,你一直生活在我们中间。

作者:陈方梁,男,浙江宁海人。

1957年9月出生,大学学历,教育为业。

浙江省特级教师,宁波市“甬城英才”十大名师,享受教授级待遇中学高级教师;中国教育学会会员,浙江省政治学会常务理事,宁波市特级教师协会学术委员。读书多凭兴趣,研究重在教育,在国家、省级公开刊物发表论文数十篇;主持或执笔10余项研究课题,课题成果多次获省、市一等奖;《高中政治教学的个性化追求》等5部专著由清华大学等出版社出版发行。应邀在省、市、县各地讲座讲学近百场。

栏目主编 | 西湖雨

本期编辑 | 平安

审核 | 浩海紫烟

图片 | 作者提供

文化宁海工作室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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