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缑城️16】桃源桥(中)
这座楼和大多数被大浪淘沙掉的人一样,几乎就是一个不存在的存在,其实这样挺好,所谓岁月静好的真相大抵也就如此。
——《一个人的缑城》
桃 源 桥 (中)
文 摄/ 顾方强
与天主堂隔桥相望的城隍庙,是海生常去戏嬉的地方。七十年代中期,城隍老爷早已不知去向,庙里的一切神像与法器以及法师也不知所踪。除了三时八节会放几场电影,净荡空的城隍庙里,成为各种运动和反帝反修及先进人物的宣传阵地,偶尔也会被用作人们观赏大蛇、死胎等奇珍异物的展览场所,当时的人们直接把城隍庙叫做了展览馆。
这座规制仍保持得十分完整的城隍庙,始建于唐代、重建于清代,供奉的城隍老爷是南北朝梁武帝时期率军平乱后屯守缑城里的田什将军,也是历任县老爷为表爱民如子的心迹,在上任首日的夜宿之地。
城隍庙的正大门,虽未设置石狮与门当来壮势,但门楹上 “ 作威作福常拜何用、积善积德不拜何妨 ” 的楹联,加上门楣上方高悬一把寓意做人好坏都给你记着账的硕大算盘作为横批,如此这般小账你算大账天算的夺人气势,不免让进出此门各怀心事的人们,无不低眉垂手地躬起身来,诚惶诚恐地忖忖自家忖忖人家。
这里除了藻井精美得让人叹为观止的古戏台为全国文保单位外,整座庙早在一九六三年,还因为它的一个独特的身份,获得省级文保单位的殊荣,这就是王锡桐起义遗址。
王锡铜起义,它的起事原因往大了说,可从乡野追溯到庙堂、从凡夫追问到高堂之上,点起这把冲天大火的直接起因,可以说是被小城里俗称为闷头的一记耳光给扇出来的。闷头,在缑城的方言里一般加动词打、吃、扇、擐来强化使用。
擐,文言文读第四声音为 huan 的小城常用方言,使用场景不同意思也不一样。比如责怪衣裳裤乱抛乱扔的衣裳乱擐,拿着某一物件得意地摇晃着挑逗或展示的擐记擐记,还有做事犹豫再三痛下决心后的擐了再讲,以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大力擐过去一闷头或一棒,反正有那么一种趾高气扬洋洋得意的我的地盘我作主的意思在里边。
加上这些动词来使用的闷头一词,往往用第一声低声的自言自语,来表示对某事的自责与懊恼,而用第四声则表示大声喝斥或挑衅,效果与后果等同直接动手。
清光绪年间,法国天主教在江南一带渐渐兴盛。缑城自不例外,其中一些不入流的教徒,依仗教会势力横行乡里,人们与之相遇的时候,甚至都到了侧面轻足而过的地步,教俗积怨渐深。离城几十里之外的大山里有一个大里村,村里有一对夫妇教徒,轮到做祀田祭典时并不理会,族群聚会对其帮教时,头翘得尿壶一样表示不屑不说,嘴巴还铁钳一样地顶撞长辈。其叔伯被气得是心肝肚肺翕翕动,当众撩起手臂,嘭的一声擐过去一闷头,当场就被扇得是鼻头红血直泻。夫辱,妇去城里找神甫哭诉,神甫找知县抲人,知县果然把人抲来关进牢监。
村里的私塾教师王锡桐可不干了,认为长辈教训小辈没什么不可以的,与衙门几番据理抗争未果,差点还把自己也搭了进去出不来。回去后闷声勿响秘密组织了一个灭教保国的伏虎会来对抗。几经计议筹备后,于光绪二十九年秋日的某日凌晨,从大里村出发,带领四百余人马直奔缑城而来。沿途村民应势壮胆,背铳的背铳,拈棒的拈捧,掼锄头草钯的掼锄头草钯,纷纷加入到行进中的队伍中去,一彪人马顿成燎原之势狂飙而去。
到了日昼时分队伍抵达城外的冠庄村,竟然声势浩荡地聚集起了近万的义军鼎沸压城。县衙派人前来利诱谈判不成,估计也是疑心两惑反正也是不敢妄阻,缑城六门洞开,义军汹涌而入。众头领在城隍庙里升帐举事,发布告、诛恶徒、焚教堂。大概当时正值秋收的缘故,隔天便散去了人马。这次秋收起事后,外国人把兵舰开进甬江来威吓,并致函省里巡抚限时拿获众头领。
知道死活在大义前不管死活的山民,在大里村内外设障筑堡奋起抵抗,最后竟被杀了八十余名义士与村民,头领王锡桐避走他乡不知所终。清政府被逼与法国教会签订了宁海教案议约,共赔银十三万两,史称宁海教案。王锡桐起义的时间虽短,但是把它放在辛亥革命前夕这个历史大背景下,它的历史地位就彰显出来了。虽说有当时的历史背景在,一闷头扇出一桩惊天地泣鬼神的历史事件,也是叔伯万万没想到的。
城隍庙门口的泥桥头与桃源桥之间的平板石桥,叫做永春桥,位于文化馆门口这一带。八十年代以前的文化馆古色古香,是城隍庙东厢房的一部分。馆外临街一侧设置着一排长长的报纸阅读橱窗栏,每天邮电局的人会一早风雨无阻地按时换上当日报纸。不时的还可看到有不少人拿着笔记本,站在橱窗前认真地摘抄着什么。在谁谁谁考上某某某大学的刺激下,这样如饥似渴的学习场景在当时并不奇怪,独个人去城外的田洋畈、跃龙山上等僻静处复习背书的学习方法,好似考上大学的灵丹妙药。记得新华书店在开售整套《数理化自学丛书》的前夜,深更半夜就开始排队的队伍,能一直排到桃源桥,就好像这套丛书是上大学的通行证似的。
曾流落在横街的妙相寺大钟,这时已移在文化馆橱窗后的天井里看护起来了。上劳动课到南门外拔毛兔草路过时,海生曾在小人队伴的怂恿围观下,手握大石卵把这只大钟敲得是钟声乱颤。这一敲,把隔壁城隍庙里文联工作的王伯给招来了,真的是被追得死去活来,杨柳巷都追出头了还死命地追,不知平常一日到夜笑咪咪的王伯,这天为甚事发这么大的火,拖着滚墩壮的身架追出这么远,这要是被抲牢没老师与家长来领又回不了家了。
后来改建成四层楼水泥屋的文化馆,印象中似乎成了图书馆,凭单位介绍信可以做一本借书证,尽管图书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书柜的书籍而已,但窗明几净的阅览室里,报纸用报纸夹夹得簇斩齐,杂志摆放得整齐划一,这里后来还一度成为海生外出干架之前的集结地与作战室。
海生已记不清文化馆的房子是在哪一年改建的,只记得改建后不久花了五分钱,在这里买了张电视票看电视,买录像票那是几年以后的事了。海生清晰地记得那天放的电视是日本连续剧《排球女将》,剧中人物小鹿纯子叫做晴空霹雳的一招前空翻加大力扣杀,直把人看得将信将疑又热血沸腾。热播期间人们各显神通,把主题曲歌词用中文谐音标注出来习唱:伯撸你那爹/多恩爹哭撸/卡那西米噶/哭撸西米噶~~
在我们五花八门的哼唱中,中国女排踏上了六连冠的征途,伴随着激情澎湃的征途岁月,一切正在苏醒过来包括我们即将迎来的青涩时光,在将要到来的黄金岁月里或折戟沉沙或迎风飘扬。
永春桥东首有条狭巷弄,这条巷弄比大米巷里被正式命名为狭墙弄的巷弄名气大多了,狭得女人不敢轻易走这条巷弄,偶尔有女子面红耳赤地从巷子里呀天惶嘶地窜出来,引来桥头另一端闲坐在葫芦店门口的闲人们的一阵哄笑。
这葫芦店就是中药店,解放前后的中药店门口,都有挂上这么一个葫芦作为招牌的习俗。一个人忽反常态,往往用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来形容,不过在小城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是明明白白的,你想糊弄人也是糊弄不过去。缑城人家不分贵贱贫富,凡是煎过几次后不能用的药渣,都会把药渣倒在当大路口,这么倒药渣的原因是为了让路过的内行人,辨别葫芦店是否开错了方子捉错了药,久而久之当大路口倒药渣,成了小城的一种驱病风俗。
海生记忆所及平生所吃的第一帖中药,是一个姓蒋的讳名百川的医师开的。小时某个六月夏天的日昼头,顶着日头正开心地在崇寺山上摘毛楂,忽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浇了个透,山上都是坟又没地方可躲,回家后发起了高烧,整个人被烧得瘪死稻秆一样瘫倒在床。
海生的母亲下班后,诧异地冲着平常不见人影的海生喊了几声未见回话,伸手一搭眼角头,被涾涾烫的热度给惊得倒退了几步,慌慌张张地跑出门找到蒋医师捉回一帖中药。这帖中药的苦是要命的苦,海生喝了一半就被苦得剩半条命再喝不下,被他母亲掺着白砂糖用筷子横撬着硬给灌了下去。这帖中药的灵也是断命的灵,喝下后盖上被子,没一会儿身上的汗就潽出来一样,海生在母亲不要蹬被子的急切叮嘱声中昏昏睡去,一觉醒来用滚烫的热毛巾擦过身架后,人又活龙一样了。
以后不时的会顺耳听到,某某对生病的某某的劝慰方式是,已经托人问过百川了百川讲好放心就是好放心的,在缺医少药的年代,百川的名字也成了一味良药。小时候生病时还有一味良药,就是不出意外都会得到的一罐水果罐头,最怀念的是桔子玻璃罐头,轻晃一下罐头,抵近看着触手可及的金色桔瓣,在明亮的玻璃罐头里欢快地上下沉浮,回想着它的味道或盘算着什么时候开罐分几次吃完,这病就好了不少,曾一度以为毛病真的要好全,一罐水果罐头是必不能少的。
葫芦店的隔壁是一家灯笼店,猛一听上去非常遥远的灯笼店,在解放前后的小城里也算是一个热闹的去处。现在只用于张灯结彩的灯笼,对于当时的缑城人家来说是生活的必需品。只需一盏高悬于暗夜或提灯夜行中的灯笼,就不知会照亮多少夜归人的思乡情与归家路,而不会像现在泛滥的欲望一样,有事无事一挂一大片。
说起灯笼,你不能不忆及毛兔灯笼。元宵节这天夜幕一降,大街小巷就渐渐地游动起点点烛光,小孩们或提或拖着大小不小形态各异的毛兔灯笼,叽叽喳喳地出来游灯会了。毛兔灯笼用竹篾扎成兔子形状蒙上白纸做成,一般有手提与按上轮子拉这二种,灯笼里的烛光高级点的用电池电珠代替蜡烛,为图省事省线大多用的还是蜡烛。八十年代初,节约用电的标语还刷得到处都是,谁家要是用十五支光以上的电灯泡,就算日脚好过人家了,夜幕下的小城也不似现在白日一样的灯火通明,阑珊灯火之下游动着点点烛光的小城,宛若星空般深沉灿烂。
吃过汤包后阿妹会跟着我去游灯会,她小心翼翼地拖着毛兔灯笼,一路吱吱呀呀地拖上街,依例先到邮电局大楼猜灯谜,她在楼下护着她的毛兔灯笼,我上楼去猜谜语赚些毛巾下来,然后到桃源桥路口东方旅馆的台阶上,等待城内外各大队的龙灯队过来打龙灯。有一年正等着,碰到了海生他们,说今年巩安大队的龙头是他的表伯,一起去可以让我举一下龙头杆,能舞一下龙头也不一定,我们立即往龙灯队集合地中学操场赶去。被拖得东倒西歪的毛兔灯笼,在春浪桥的地方翻了车被烛火点着,眼睁眼看着灯笼在阿妺的呼喊中化为灰烬,不知道她是否还有过多少这样不知所措的呼喊。
到了元宵节的时候,过年的压岁钿早已所剩无几,开口凑了三毛钱,拎着毛兔灯笼底座,一爿店一爿店问过去,终于在解放路的一爿小店里,买到了一盏小灯笼,一盏能够拉伸成桶状、压缩成饼状的折叠手提纸灯笼。破涕为笑的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一拉一捺着小灯笼,说这盏灯笼让她好中意。草草地看过打龙灯后,便兴奋地点起了灯笼从避司弄抄近路回家。
提着心爱的灯笼在前面走着,烛光摇晃在黑黝黝的巷子里,她摇晃在烛光中,黑暗从她身旁纷纷退却、纷纷退却。路过人间的你,如果回家的路太黑,记得提着当年阿哥给你买的灯笼来。
未完待续
文 摄 / 顾方强
编 辑 / 西湖雨
审 核 / 浩海紫烟
文化宁海工作室出品
【一个人的缑城】第 16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