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力|学术自主性与国力
【本文根据2005年11月5日至6日第二届开放时代论坛录音整理,并经发言者审定。刊于《开放时代》2006年第1期。请点击左下角“阅读原文”。】
学术自主性和国力强大的确不是对应关系。韦伯曾用过两个概念:权力威望和文化威望,并不是有了权力威望,就一定有文化威望,但有时两者之间确实有非常紧密的关系。他举1905年的日俄战争为例,日本的胜利对其文化威望的提升作用非常之大。有些情况下,权力威望能给文化威望的发展准备良好的条件。目前处境下,我不认为中国的崛起对中国的文化自主性是件坏事,但是中国崛起能否促成文化的复兴还不确定,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思想学术界的努力。
何时何地的西方?
我想谈谈我们对于西方的理解。其实流行的对于西方的理解是有选择的。最容易的选择就是,西方最新最时髦的东西就是西方最好的东西,2005年的中国要学习2005年的美国。法学,我们看到美国最高法院今年5月份判决P2P软件侵权,之后不久,在北京,就有类似的对P2P软件提出的诉讼,甚至我们完全可以预测,北京的法官一定会认真研究美国最高法院的判例,与国际接轨。但是,我们经常会忘记,美国最高法院在1984年针对索尼录像机的做出过完全相反的判决,即录像机作为工具本身并不构成侵权。经济学,我们会认为今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或者《美国经济评论》上最新发表的东西就代表了西方最好的经济学,我们会认为西方现在最时髦最流行的经济学就是西方最好的经济学,比如说我们会完全忽略德国历史学派的传统。韦伯在“民族国家与经济政策”那篇演讲中曾谈到过德国历史学派,它和庸俗经济学在基本假设上完全不同,它以利他主义而非利己主义为经济人的基本假设。事实上,美国在真正崛起之际,其经济学深受德国历史学派的影响。只有在它完全崛起之后,它才会抛弃这些东西,比如抛弃李斯特,拥抱亚当斯密,因为对于世界第一强国来说,政治经济学的国民体系,就等于政治经济学的世界体系。在知识产权上也是这样。比如美国建国初期在欧洲人看来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海盗国家。为什么?因为那时候它还是个技术进口国。我们知道,美国的开国元勋之一杰佛逊就偷过意大利的水稻良种。当时意大利有个地方,水稻品种很好,但严禁私自出口,违者杀头。杰佛逊买了两袋稻种,走私出境,为了万无一失,还在衣服口袋里装了两把。美国后来成为技术出口国后,它就把这些东西完全从民族记忆中抹去,开始满世界宣扬知识产权。美国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在中国进行了做了卓有成效的工作,把中国大部分做知识产权研究和实务工作的人包括政府官员成功洗脑,让他们接受了这样一个完全不符合美国自身经历的观念:那就是不管你是技术进口国还是技术出口国,你都要和美国接轨保护知识产权。知识产权不但是有条件的垄断权力,还是有普世价值的道德权利,侵犯知识产权是世界上最可耻的犯罪。总之,当我们说到西方的时候,要搞清楚究竟是何时何地的西方。只有这样,才会对西方有比较公正的认识。
从生活形态到文明形态
讨论学术的文化自主性问题,我想各个学科面临的具体状况可能不太一样,在社会科学中谈自主性比在人文学科中可能应该更加迫切。比如,我们现在正式的法律制度是从西方引进过来,当然不同阶段,引进对象不一样。从清末开始,我们引进的的对象是德国、日本;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引进苏联的一些东西;改革开放以后,更多地受到了美国法律的影响。而且,不仅法律体系法律条款是移植的,甚至法学研究也是移植的,比如今天大陆的民法学就有很多直接从台湾、间接从德日引进的概念。可能大家都注意到了媒体上关于《物权法》的一些讨论,当初《物权法》草案提交全国人大常委会审议的时候,有些委员直言看不懂,因为这些概念、制度并不是从本土生活升华出来的,但问题是恰恰这些概念、制度以后要用以规范本土生活的实际。我们去农村派出法庭做调查的时候常常会看到两个东西,一个是国家正式的法律制度,一个是农村自身的规则。我们会发现农民的生活形态和国家的正式法相去甚远,但并不是无秩序的状态,譬如农民的婚姻、继承,如何处理家庭矛盾、邻里关系,在村庄里如何盖房、处理宅基地、承包地这些问题,有它自己的一套规则。但这两套规则在很大程度上互不理解。所以在农村经常有法律规避的现象,它规避了国家的正式法,但并未进入无法的状态。我把这两个系统分别叫作文明形态和生活形态,所谓生活形态就是老百姓日用而不自知的一套东西,更多的处于沉默无语的状态中;而文明形态就是我们从西方,不管是从德国还是美国引进那些响亮、堂皇的东西。目前,这两者,起码在农村来说,不是处于大规模冲突的状态,而是处于互相不理解的状态。一个民族的文明形态的东西和它生活形态的东西并不一定要完全一致,但像目前这样的隔阂也并不正常。我并不认为从生活形态中会自生自发一个秩序出来,因为其实留给它生长的空间非常小。因此我对贺雪峰在村庄里建立老年人协会的工作非常感兴趣。他做这个老年人协会的前提是荆州农村人与人之间实际的的原子化状态,各家顾各家的事情,虐待老人也没有人管。但老人普遍被虐待的后果恰恰是,那些也会虐待自己公公婆婆的中青年妇女特别容易绝望,本来她们可以指望孩子,但把孩子养大之后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照样没人管。这样她们在遭受一些不顺心的时候特别容易喝农药走上绝路。文化是保护所有人的,一个不孝顺自己父母的人,老了也有权得到自己儿女的孝顺,这就是文化的力量。贺雪峰他们的老人协会建起来之后,村庄里开始有公共舆论,不孝的行为受到谴责,村庄自身作为一个文化共同体的意义重新凸现。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出,我们在谈文化自主性的时候,一定要找到它的源头活水,并且在学术上、实践中去做那些把生活形态的东西挖掘、提升到文明形态的工作。如果“孝”只存在于老百姓的人伦日用中,而国家的政教体系或者思想文化界老宣扬一套与此格格不入的东西,比如家里没钱供你上大学你就要上法庭告你的父母,我很怀疑这些生活形态的东西能够存活多久。而如果这些东西无法存活,我也很怀疑我们在一片沙漠上能建设什么文化自主性。
赵晓力:清华大学法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