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接了侄儿的班
作者:袁海善 编辑:伦英伟
国轩是个苦命的人。
他接了侄儿的班后,没干几年就死了,那年,他才二十九岁。他不是死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而是死在个体小煤窑的一次意外事故中。这样,他的老婆孩子就享受不到矿遇难家属的一切福利待遇。
我和国轩是在他哥哥家认识的,我和他哥是相距不远的邻居。国轩当了六年兵,连续六年被评为五好战士,还入了党。他当的是炮兵,驻军在辽宁大石桥,这里也是我当年新兵训练的地方。单凭这点,再加上又是山东老乡,我们彼此都感到很有缘分。
他从部队复员回了山东老家,一个很落后很偏僻的山区农村。哥哥写信让国轩来东北,说矿上每年都招工。国轩经不住招工的诱惑,便从山东来东北投奔了哥哥。那个年代,不管好活赖活,但凡能当上工人,吃上皇粮,就算一步登天了。
第一次见到国轩,他就给我留下很好的印象。国轩长的很帅,浓眉大眼,高鼻梁,约一米八的大个子,特别是穿一套崭新的军装,衣领和帽子上还留有佩戴领章帽徽清晰的印迹,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双臂甩得很有气势,举手投足处处透着一股男人的阳刚之美。
国轩在哥哥家已住了将近两年,也没等来招工的机会。便东一头西一头地干点儿零活,也挣不着几个钱。为了补贴家用,国轩省吃简用,来东北时穿的那套军装还穿在身上,早已破旧不堪,显出一副穷困潦倒的样子。国轩又强忍着,把抽了多年的烟也忌了。
国轩自从来到哥嫂家,粮食供应本上的粮就月月吃得精光,嫂嫂常常拿个盆东讨西借,寅吃卯粮。时间一长,哥嫂家的日子便有些招架不住。哥哥和嫂嫂原来那股亲热劲儿就渐渐淡了,脸色也阴阴的不怎么好看,国轩便有了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国轩在矿上干临时工认识了一个很俊的姑娘。姑娘见国轩长得帅,人又老实能干,便一见钟情,不顾家人反对,偷着随国轩去镇上登了记,国轩这才从哥嫂家搬了出来,租了间草屋便过上了日子,好赖总算有了个“窝”。
谁知姑娘的父母长了个老脑筋,嫌国轩没有正式工作,人前人后都称他“盲流子”。怕闺女一辈子受穷遭罪,全家人便合起伙来,不管不顾地狠着心要拆散这对鸳鸯。
小两口正沉浸在蜜月的甜美蜜罐里,现已生米煮成了熟饭,便买了些礼物三天回门,期盼着父母认了这门亲事。两人都说,爹娘亲,爹娘亲,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谁知父母认了死理,那股子火正憋在心里,如同大山肚子里沸腾了几万年的岩浆,欲待喷发还没寻到一个出口一般。
小两口刚迈进大门,老两口便气倔倔地冲将过来,老娘一把拽住女儿,连拖带拽将女儿弄到屋里,“哐当”一声把门关了。老丈人气乎乎地将女儿带来的礼物扔进猪圈喂了猪,又将两瓶酒“砰砰”地摔得粉碎。国轩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弄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又听老丈人吼道“你个臭盲流子,滚!”
国轩受到如此羞辱,悲愤交加,丢了魂似地独自回了他那间小草屋,一头扎在炕上,止不住“呜呜呜”地哭出声来。
姑娘人老实,最终没有顶住家庭的压力,哭着和国轩离了婚。临走,姑娘紧紧搂着国轩的脖子,哭得没个人形儿,哽咽着说,下辈子我再跟你……
国轩离婚不久,国轩的侄子在井下遭遇了瓦斯爆炸,死了。哥哥和嫂嫂没让在家待业的女儿接班,把班让国轩接了,惹得姪女狠狠地哭了一场。叔叔接侄儿的班,在矿上,还从来没听说过。
国轩被安排到矿汽车队当了装卸工。在矿山,这是个很体面很令人羡慕的工作。国轩很满意这份工作,好像一时忘了这是侄儿拿命换来的,脸上便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笑。我也替国轩高兴,无论如何,他总算捧上了“铁饭碗”。尽管这个“铁饭碗”代价实在是太大了,大得令人不可承受。
国轩到汽车队时间不长,有热心人便给他介绍了个对象,女方人本份贤惠,又能吃苦。婚后便到矿家属大队去上了班,小两口把日子过的甜甜蜜蜜。转过年来,又生了个大胖小子,小日子更是蜜里调油,又甜又香。
老天爷不公,总是把天底下那些苦,那些罪,让穷人和老实人去吃,去受。国轩到汽车队时间不长,脸上刚刚有了点儿笑容,老天爷不长眼,就让他受了一场九死一生的大罪。
那天,国轩隨同师傅往四平市送煤。因路途远,下半夜车就出发了。车到平川过一个铁路道口,这道口一侧有一个胳膊肘弯,胳膊肘弯里又有个小山包,山包两侧行驶的火车和汽车司机,都难以暸望到前方路况,这就布下了一个恶毒的陷阱,成了一处事故多发路段。
“呜一一呜一一呜一一”暗夜中,远处传来一阵火车低沉而悠长的汽笛,一列全速行驶的火车正朝着道口隆隆驶来。许是汽车司机没有听见火车的鸣笛,也许是判断失误,反正是汽车司机加大了油门,轰地一声冲上了铁道口。
此刻,就在此刻,火车正隆隆驶至道口,与汽车轰然相撞。汽车被撞得腾空而起,象一片树叶在空中翻滚着,隨即又轰然落地。火车强大的惯性推着汽车前移了近百米。汽车早已四分五裂,支离破碎。
火车终于停了下来。车上下来几个人,拿着照射很远的路灯沿铁道查看。他们先是发现了汽车司机和一个装卸工,都没了生命体征。在离铁路几米远的路基下,又发现了国轩。其中一人拿手在他鼻孔上试了试,说,多少还有点气儿。几个铁路工人便忙着将国轩和两具遗体都抬上了火车,就近全速驶向湾沟煤矿。
国轩静静地躺在局医院一间急救室的病床上,一直昏迷着。他整个脑袋缠满了纱布,许多地方渗透出一片片殷红的血水。一条腿粉碎性骨折,被白瘆瘆的石膏包裹着。鼻孔里插着塑料管子,喉咙也被切开,也插着管子,只有胸脯子一下一下微弱地上下起伏着。身边一台仪器的红绿灯不停地一闪一闪,似乎显示出难以预知未来的紧张与悲苦。
国轩媳妇抱着孩子,从见了我就一直泪流满面。她哭着告诉我,“大夫说了,只能尽最大努力,一些后事该准备还要准备。”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国轩媳妇,只是说,国轩年轻,他能挺过来,一定能挺过来。
在第九天上,国轩终于睁了一下眼睛,他似乎无意识地看了一眼给他换药的护士,随之又闭上了。他没有力气看看他的媳妇和孩子。媳妇见他睁开了眼,脸上立马就有了笑容。她想,国轩这是在告诉她,他有救了!
国轩出院了,他到阎王爷那儿走了一趟又回来了。他整整住了半年多的院。期间做了两次开颅手术,全身几处骨折也恢复得很好。只是脸色腊黄,没有一丝血色,走道打晃,须有人搀扶着。因大脑受了损害,从前的许多事他都忘了。但他还认识媳妇,也认识我。
我永远忘不了他见了我说的第一句话,他说,“哥,我总算回来了!”
矿上让他归了劳保,国轩在家休养了一年多。家里养的几只母鸡下的蛋,媳妇都炒着给国轩吃了。渐渐的,国轩的脸色开始有了红润,身子骨也长了点儿力气。尤其是大脑也恢复了记忆,过去的一些事儿,有些都能回忆起来。尤其是说话,也有板有眼。媳妇见了,成天乐呵呵的。小草屋里,又有了生气,也有了笑声。
国轩不忍心成天呆着,去个体小煤窑上了班。这时,他的身体恢复的还行,一条腿好象短了一截,走起路来一点一点的。他想,这不耽误干活。每逢阴天下雨,脑瓜子也木涨涨地痛。这些病痛,国轩并不怎么在意,他清楚,这些后遗症,再养也就这样了。再说,天,也不能总是阴天下雨,一年到头,还是晴天多。
让他下定决心硬撑着下小煤窑的原因,还是因为归了劳保后,钱开的少了。他常常端详着媳妇的脸,发现媳妇越来越瘦了,脸色腊黄。孩子也瘦得皮包骨,一天一天也不见长。他想,这都是养营不良造成的。自己无能,让老婆孩子跟着自己遭罪,越想越感到很对不起媳妇和孩子。
为了下小煤窑的事儿,国轩和媳妇头一次红了脸。媳妇一听国轩说要去下小煤窑,就斩钉截铁地说,“不行,要去,也是我去”。国轩苦笑着说,“我没长奶啊!我拿什么喂孩子?”
国轩下的这个小煤窑是个竖井,深约二十米,煤井是用煤眼木垛起来的。天长日久,煤眼木的缝隙就被煤和岩石面子膩死了,上下人滑哧溜的,没有脚踩的缝隙。胆小的人上下,难免两腿发抖。国轩腿脚不好,升井时总是让别人先上,自己走在最后。
那天,还是国轩走在最后。他前边的那个工人即将爬出井口,便喊一声,“好了”,国轩便钻进煤眼,正要往上爬。那人一脚没踩稳,从二十米高处“咕咚”一声砸在了国轩头上。国轩一声没吭就死了。人咋就那么脆弱,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小伙子,说死,“咯叭”一声说没就没了。
出殡那天,媳妇哭的死去活来,边哭边念叨,“我苦命的人啊!你躲清净去了,撇下我和孩子可怎么过啊……你把我也领了去吧……”哭着哭着,又昏了过去。看着这场面,我的眼泪也忍不住哗哗地流。
国轩被埋在姪儿坟的上首,这是哥哥定的,说让他们爷俩作个伴,在那边也互相有个照应。
后 记
十多年后,国轩的儿子考上了一所全国著名大学。毕业后,被部队招去参了军。巧合的是,他所在部队正是国轩当年当兵的那支部队,驻地还在辽宁大石桥。
国轩的儿子带着媳妇,曾两次回矿探亲,都给他爸上了坟。国轩儿子模样酷象国轩,也是一米八的大个子,穿着一套笔挺的军装,浑身透着国轩年轻时那股英武之气。
作者简介:袁海善,网名:白头醉翁,吉林白山人,松树矿退休职工,爱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