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专栏】爸爸怕我一辈子 / 文：成志

爸爸怕我一辈子

作者：成志

一

那天我冲着电话里哭腔正浓的爸爸吼道：“哭什么哭，你该高兴才对”！果然，爸爸就不哭了。

爸爸怕我一辈子，这我知道。

爷爷去世了，可我却为爸爸感到高兴。爸爸怕我一辈子，同时还怕他爸爸一辈子。爷爷在世96年，从我记事时起，就没看他拿正眼瞧过我爸爸。我曾怀疑过爸爸不是爷爷亲生的，也许是奶奶“拖油瓶”带过来的。可是奶奶去世得早，无法核实，除非做DNA。

爸爸在爷爷那里受气，却从来不让我受气，而且怕我怕的什么似的。

长大后我知道了，爸爸那不是怕，是爱。比如说，爸爸怕我一个女孩子在外面玩的时候受欺负，怕我上学走路乱跑被车碰着，一会儿怕我冷怕我热，一会儿怕我渴怕我饿；要么雨天送伞，

要么雪天送衣，有时候放学回来晚了，他黑灯瞎火地迎出多老远去接我，有时候有个头疼脑热，他还把药送到学校。考大学时怕我累坏眼睛，读大学时怕我吃住不习惯；到医院上班后怕我被“医闹”打，怕我累病在手术台，怕我累得坐在地上起不来。爸爸一在电视上看到类似新闻，就不管白天黑夜打电话嘱咐我要当心；只要我做个大手术，下来第一件事就是翻电话，如果没有爸爸的电话我就能长出一口气，要是有爸爸的电话，就要立马打回去，而且可以想象得出来爸爸急成什么样儿。

就这些还不算，我有男朋友了，他怕对方靠不住，我结婚了，他怕婆家小瞧咱下岗工人家的女儿给气受；我生了个儿子，就他一个人不乐呵，怕我将来老了日子不好过，说是越往后婆婆越难当，还是抓紧生个女儿靠谱，女儿才是爸妈的小棉袄。

可以说，爸爸这辈子就没有不怕我的时候，就连我决定放弃出国留学了，他都能不失时机的插上一句：“我就怕你出国”。简直比我妈还我妈。

二

我知道爸爸为啥怕我出国，因为家里有现成的例子在那摆着呢。

我有一个二叔一个三叔，那是我爷爷的左右俩眼珠。二叔在英国的一个大型科研机构工作，三叔在美国的一个大型科研机构工作；这分处大西洋两岸的两大科研机构，让爷爷兴奋了多半辈子，别看爷爷一辈子没学过英文，但那两个科研机构的英文名称却让他念得字正腔圆、无可挑剔。

要说在二叔三叔身上能让爷爷找出些不足之处来，也就是不“常回家看看”这点不怎么让人舒心。特别是他们在国外安家立业，定居异国他乡后，就更是一次都没有回来过。

理由到也简单，一个字：忙。

也难怪他们忙，外国资本家把钱给到份了，就是要你忙，这个谁都能理解；但气人的是，这二叔三叔人忙钱也忙，他们在国外日子过的很滋润，却从不肯给爷爷寄点钱，哪怕是过大年。

电话拜年的时候说得可好听了，信誓旦旦的保证，过几年手头松快一点就接爷爷去过洋年，并且一口回绝了爷爷提出的寄些钱的要求。其理由之一就是在国外生活压力大，赚的钱要去还房贷、车贷及各种各样的贷，这个答复可以接受，谁都能理解，可理由之二却有点藐视穷人的意思，不能不令人愤慨，他们竟说怕爷爷把钱都填补给我们家，这不是明显的歧视侮辱“下岗工人”吗！

“君子固穷”！谁稀罕你们的美元英镑，亲戚之间不来往也就算了，何必这么恶毒的恶心人！

但从这件事上，让爸爸认准了一个理，就是啥好孩子也不能让他出国，即便送到庙里当和尚，也比送到国外留学强。

我小时候曾立下志愿，将来大学毕业后也要出国留学，而且要去一个比英国美国更先进发达的国家，让那二叔三叔看看我们“下岗工人”家里培养出来的后代并不比他们差。

后来我又决定不出国留学了，但绝不是为了让爸爸高兴。我跟爸爸说，过几年中国的经济总量就要世界第一，我们就要成为经济大国，咱也就没必要跟二叔三叔较劲儿了，咱大国人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当然这只是句玩笑话，关键是我听了爷爷的一句话：你那爹妈扔给谁？

三

我从小到大，最不爱听爷爷说话，爷爷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入耳顺心的，但这句除外。尽管我曾恶意的猜测，这也许是爷爷怕我出国抢了二叔三叔的风头，可爷爷确实也道出了实情。

在爷爷的眼里，我爸妈都是胸无大志、甘于平庸之辈，一辈子没做出一件能让祖宗稍感荣耀的提气长脸之事；所以心中的不满也就如同他常年收不住的口水一样，随时随地都能从口中流出，其中最简明扼要且特有杀伤力的三个字就是：“没出息”！

至于我，从小就不受爷爷待见的原因有二，除了“子随父贱”这一条“真理”之外，还因我是下一辈中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女孩子，这让满脑子封建残余的爷爷几乎就没把我当成是他们家的人。而爷爷那句经典名言：“有饺子还得给小子”，几乎让我永远无法跟他说一句哪怕是违心的“亲近话”。

不过，爷爷好像也不稀罕我的“亲近话”，奶奶去世后，40多年他就一个人挺门过日子，再难，也不肯搬来与我们家一起住。我们都认为爷爷是在使“苦肉计”，他是在等着那大西洋两岸的二叔三叔哪天不忍心看他日子过得艰难，就会来接他出国去当“圣诞老人”呢。

不说别的，就看他平时把退休金恨不能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劲儿，对自己都吝啬到让人看不下眼的劲儿，还不是想要留着几个“土鳖”钱，将来有朝一日出国后，去哄那两个“外国孙子”开心吗？

其实，我们也从来没有真心实意的想把爷爷接来住，这一点爷爷肯定也能看得出来，只是大家都不说破，都好看。因为除了怕爷爷和那些“外国人”担心我们“谋财”，我们也是真心不愿意接管这个从来不给我们好脸色的爷爷。有时候爸爸试探着想要说服我和妈妈，让我们同意他把爷爷接过来住，但在我们一顿疾风暴雨般的历数“罪状”之后，爸爸只好无力的垂下头来，好像不得不“认罪”的样子。

这也就是那天当我在电话里听到爸爸抽泣哽咽着告诉我爷爷已经去世的消息时，我非但没有一点悲哀伤感之意，反而听到爸爸的哭腔，立刻就冲他使劲发火的原因。当时我甚至萌生出我们一家全都获得了解脱的快感。

爷爷太能活了，竟然活到96岁，只可惜，他至死也没有盼到将双脚踏上外国土地的那一刻，他也只能迫不得已地当一辈子中国人了。

四

我推掉几台手术，赶回去参加爷爷的葬礼，也算是最后向爷爷告别。

再忙，我也得回来，我不能让亲朋四邻骂我混蛋不孝。如果我还想在中国的地面上混，就不能坏了口风。其实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这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但规矩谁都无法改变。

到家后，曾经帮忙照顾过爷爷的刘奶奶悄悄找到我，很神秘的递给我一个封口的信封，告诉我这是爷爷委托她转交给我的遗嘱，还说别让我爸妈知道。我差点没憋不住笑出声来，想不到爷爷还挺能整景的，临终前还要给我和爸妈之间塞个楔子，问题是我会听他的吗？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爷爷怎么做，似乎有点过。

我寻一处僻静之地，很随意地撕开那个大信封，结果从中掉下来十多张凭证式国债和银行存单。还有一封爷爷写于十多年前的信。

读罢信后，我整个人如同遭到电击一样浑身颤抖。我几乎咬破嘴唇，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却无法控制住感情的闸门。我突然发疯般号啕大哭，哭的让人莫名其妙。

在爷爷的葬礼期间，有两件事是亲朋四邻议论最多的，一是我那二叔三叔均因“太忙”和路途遥远等“实际困难”，说是不能回国奔丧了，但都异口同声的表示，治丧费用可以承担三分之一。第二件事就是大家对我的态度转变极为不解，因为谁都知道，爷爷生前并不疼我，而我也不愿意搭理爷爷。用我妈的话说，大老远的能回来露个脸，就已经给足面子了，咋还能哭得那么动情伤心，跟真事似的。我妈甚至怀疑我的魂儿被爷爷给勾走了。

五

回到医院后，只要一有空，我就会从抽屉里拿出那封爷爷留给我的信，一遍又一遍地反复阅读，而且每读一遍，我都要唏嘘伤感好长时间。

我从爷爷的信中，深深地感受到，不只爸爸怕我一辈子，原来，爷爷也怕爸爸一辈子；这从爷爷那封信的字里行间就能找出答案，不信请看：

丫头片子：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就是要你挑起重担的时候。

爷爷今年已经80岁了，不知哪天一口气上不来就过去了。在这个世上，最让我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爸。

你爸妈一辈子没啥出息，俩人下岗后就靠四处打零工讨生活，等到上年纪干不动可咋整？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孝顺、懂事，不能不管你爸妈，可你将来也得有自己的家呀！

女孩子嫁到人家就是人家的人了，不能拿婆家的钱养娘家的人，那会让人瞧不起的，你也从中不好做人。你更不能把你爸妈接到你家去住，那可万万使不得，要知道，儿媳妇的脸色再难看也能看，可是姑爷的脸色稍微有点难看就没个看，你爸妈又不是那种能看人脸色的人；所以我说他俩命苦啊，一辈子就生一个丫头片子，他俩要是生个小子，还用得着我在这儿操心，怕他俩晚年难熬吗？

我这几张存单上有17万块钱，以后只要我能多活一年，我就打开信封再给他往里存一些钱；等我哪天咽气一蹬腿，你就把这些钱收好，一定不要让你爸妈知道，这俩人没出息，见钱就该不干活了。

这钱是留着等你爸妈急需的时候用的，不能提前让他俩知道，但你一定要把这件事和这笔钱的用图告诉你女婿，让他知道这是爷爷留下的钱，别让人家怀疑你存了私房钱。

我这里还另外单存了1万块钱，是给你的，这么多年爷爷没给你买过啥，也怪你脾气倔，跟你爸你妈似的，连句哄我乐呵的话都不会说，难道还让我上赶着不成？一想到这些我就来气。不说了。

爷爷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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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杨成志  

1958年生    吉林省和龙市老区建设促进会，尝试写作。

作者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