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五、六)/ 文 : 林承金
家
林承金
(五)
高中毕业后,我收拾铺盖回老家,心里整天忐忑不安,生怕别人问起我是否被某某院校录取。怕啥偏有啥,好心的亲戚,朋友,同学一见面就关心询问,我羞愧中自然感激不尽。但不相干的捡笑话的也不在少数。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总是抬不起头,觉得站着没人高,坐着没人长,不愿意跟人多说话,闷闷不乐躲着人走,有时甚至后悔不该念这么长时间的书,知道太多东西真的痛苦。
特别是后来,当我知道我的同学都走上了工作岗位,有的搞社教,有的当老师,有的当局长,有的甚至当上了县长……而我呢,就面朝黄土背朝天参加生产队劳动,曰出而作曰落而栖,每天挣12分工分,每分三分钱,一天劳作下来三角六分钱,别无所求没有出路,这使我没精打采消沉殆慢。
无数个夜晚,我枯坐屋后那面小山坡,沉闷听山下流水哗哗,窒息使我透不过气。最懊怒时还抱怨父母不该生我养我,更不应该送我读书,因此非常羡慕贫下中农子女含着金钥匙出生就比我高贵。一边恨自己投错了胎,一边设想若我父亲没当过兵,没错划过地主成份,我父亲没有含冤入狱过,会怎样?那么我是不是也会走出黄土地,拥有一份像样的工作成为国家人?这光明前途其实毫无悬念,因此无数次绝望时我都想离开这个家,甚至想到过结束生命。
接下来,文化大革命开始,我家又一次遭殃。
那年月,批斗牛鬼蛇神,有人揪不着我父亲的过错,因为他一向谨小慎微,安分守己干农活,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突然有一天那队长急急忙忙跑我家来,叫我父亲到大队部去一趟,我们一家人顿时感觉事情不妙。
父亲一走进大队部,那公社派来的干部正坐在那里等着,劈头盖脸对我父亲大骂:你破坏了果园里的树苗,树苗都让你犁死了,现在不追究你的刑事责任,罚款80元,限期三天交清,否则加倍处罚……说完他理直气壮扬长而去,留下我父亲木呆在原地。父亲没有反驳,他知道反驳不仅于事无补,反而会惹恼人家引火烧身,只能忍气吞声,免得遭受更大的灾难。那年头,黑白是非谁说得清?
父亲忍着泪水回到家,母亲见到父亲狼狈不堪的神态,预料到一定是大祸临头了。见到亲人,父亲终于无需忍耐,一股脑倾泻委屈:还不是队里那点烂事吗,大前年生产队接到上级分配的杉树苗和桃树苗,桃树苗生产队每户拿一部分栽到自家的房前屋后,剩下一部分没有地方栽,村里不是硬让我栽我们家自留地上吗?现在已经过去三年多了,苗死了一部分,别人偷了一部分,就剩下一半左右了,这会儿队里捉着茬了,说是我犁地犁死的,要罚钱呢……
母亲气的浑身颤抖,没有说话。
事已至此,认倒霉吧!母亲说财去人安,不然,人家还是要三番五次找茬,那年月整人似乎处处都可以找到借口。
可钱从哪里来呢?80元真的不是个小数目。
商量良久,我们决定把自家养了一年多的白花猪卖掉,这条白花猪是头年八月花八元钱买的小猪苗喂养的,现在大约有170斤,可现在卖了过年全家老小就没有肉吃,父亲舍不得卖,可又没办法。母亲咬咬牙,道,大不了过年吃青菜呗,说你坐牢那些年,我们青菜都没得吃呢!不也熬过来了吗?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把猪喂的饱饱的,父亲用绳子扎住猪后腿,吩咐我跟他一块把猪赶到城关去卖。去县城,需要走十来里的田间土埂,还要淌过一条灌河。那天河水又深又急,我们只得花5角钱坐船,小心的把猪赶上船。过河后又走了十多里公路,到达南关街猪行,买猪的人很多,但都嫌我家的猪太大买不起。父亲坐在旁边一个石凳子上一言不发闷头抽烟。
傍晚时分,终于一个身穿蓝色中山装的中年人走过来,问我父亲你这猪是卖的吧?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达成交易:四角五分钱每斤,交易费用由买方付,猪过了秤170斤,猪行老板噼里叭啦算盘子一阵响,高声喊道76.5块。
父亲眼泪止不住在眼眶里打着转,买猪的那中年人望着父亲的脸,疑惑地问不舍得卖?我立即紧张搭话说不是的,你快赶猪走吧。那人扭身掉头拽着猪离开,父亲撵上几步摸摸猪脑袋又拍拍那光溜溜脊背,然后看着那白花猪哼哼唧唧走不见了才跟我说回家吧!
一路上我们父子俩谁都没说话。
第二天,又东拼西凑了3块5,父亲耷拉着脑袋窝着火去大队交了罚款。
一九六八年秋天农闲时,又该组织宣传进步思想了,有人提醒队部领导说我是五类分子成分不好,不适合做这工作,结果我被迫离开了那宣传队伍,我离开后,该宣传队没人来组织指导,不久被迫解散。
像我这样的五类分子的子女曰子似乎都不好过。比如李姓我同学,他父亲过世早,母亲一人含莘茹苦拉扯他长大,已属不易,且还功他读书至考上商城师范,后来商城师范1961年解散,李同学被迫辍学回乡务农,后来娶妻生子。他母亲因是富农出身,自然脱不掉干系,常被揪去戴高帽游行遭批斗,李同学妻子受不了这种煎熬,离他而去,后来母亲过世,他只好孤独一人度日。1975年,大队学校缺老师,他又登上了三尺讲台,走上了教学生涯。
所幸,历尽了一个肃条的寒冬,春天来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改革的春风吹遍中原大地,日子好过了,李同学娶了个丧夫之妇幸福生活,并生下一个男孩。曰子如流水温情流淌,转眼孩子大学毕业,娶妻生子并在老家集镇盖上两间三层漂亮楼房,一家人和和美美。数年后再见他时已退休在家,安享晚年了。
和我同一学校共事的陈道先老师,因是地主子女,36岁时妻子病逝,他养育女儿没有续娶,孑然一身直至80多岁过世。他女儿小陈接班后,受影响直到近40才成家生子,其中酸苦只自己可知。老陈妹妹也受连累,她本是一能歌善舞女子,长相也可人。先进宣传队预报节目,嗓音响亮清脆众人称赞,后辗转站讲台当民师,再后来考试转为公办,终身大事一直搁浅,数年单身形影相吊,愁煞身边人,不惑之年终于把自己嫁了出去,育有一子,终算圆满。
时光留转,往事早已远去,残留在人们心头的伤痕也早已痊愈,在改革大潮的挟裹下,历经沧桑的这代人惜时惜福,奋起直追,在各行各业默默奉献着自己的心血汗水和智慧,而今都小有成就,曰子过得顺心惬意。
就像我今天,尽管已过古稀,我仍然不愿闲坐浪费时光,我像许许多多从饥荒年代走过来的人们一样,感觉生活是这样美好。我也像女作家张洁教育子女所言:孩子,别嫌弃我过于啰嗦,如果你们愿意,我们甚至可以坐下来说说过去,多想想父母那代人的不易,你们就会更珍惜今天幸福生活,明白它的来之不易。
(六)
68年冬季,全大队掀起挖山栽杉树苗,种茶籽的高潮,男女老少都分配到大队集体山上,挖宽一米,深一米的槽坑,第二年春天再回填土壤,然后栽种。属大队集体所有,公共财产。
大队的这些山地,是从社员手里换回去的。本着1:2的原则,即社员1亩荒山面积,大队要回给2亩甚至更多些,否则社员这边是不同意自留山充公的。这样一来,公社公路两侧一望无际的茶园杉园也就成为了集体所有了,至于社员投工的劳动报酬,那当然是生产队记工分。
家里有自留山的,也都紧跟形势,挖槽栽种些杉苗茶籽,增加收入以补贴家用。
我家有30多亩荒山,让父亲母亲看到些希望,也种吧,父亲说,咱们白天上工挣工分,有月亮的夜晚可以利用来挖。也顺便种些果蔬,这样就不眼馋别人家的果吃了。母亲笑吟吟点头。
一听种果木,眼前立刻成片果园,春天繁花似锦招蜂引蝶,秋来果实累累满园飘香,禁不住涎水直流,我们兄妹几个欢呼雀跃,摩拳擦掌准备好铁锨锄头。
但总会遭遇当头一棒,希望瞬间被粉碎得稀巴烂。
那个精明强干的生产队干部似乎比我们更早看到商机,人家不仅瞄准了商机更瞄准政绩,让荒山变金库满山翠绿那可是实打实抹不得的丰功伟绩,即得名又得利,名利双收,谁人傻了不干?可山从哪里来呢?队里是没有的,这也着实让他伤了番脑子。
立即,他瞅准了我家的自留山。
我家那片荒山,七年前在分自留山时,捡人家剩下不要的,因为这片山地大部分是荒草岩石,松树少,杂柴多,是一块贫瘠地,当时社员都不愿接手,开会时强迫分给了我家,生产队的社员谁都知道此事。父亲坐过牢,自觉矮人一截,也吃怕了亏,只得忍气吞声低眉顺眼接受,尽管心里一百个不乐意。
那生产队干部去找了大队商量对策,立马一拍即合。
我父母自然不愿意,理直气壮地反对,理由是挖我家的自留山,不用其他的山地面积来换,等于无偿拱手将自家山地让给生产队作茶园,莫名就充公了。况且是有1:2的原则在先,没有相应补给,我父母坚决不同意这种无理的做法。
那干部把我父亲喊到大队部,拍桌子蹬板凳批评一通,手指着我父亲说,你简直是反了天了,啊,生产队需要,愿意怎样做就怎样做,分给你看管就成你家的了?你还想耍赖不成,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哼,我还真不信了……
好一通责骂,那干部语气铿锵一脸威严,唾沫星子溅飞父亲一脸。
父亲挨了勊,焉头耷脑回了家,闷头抽那大烟锅子,母亲喊他吃饭,喊了几遍才听见。
队里紧锣密鼓行动起来,还没等我父母缓过神,立刻哨子吹得满天响——开会!
那人高马大干部端坐上面,面对下面坐着的一百多号社员,威风八面开口,道,为了搞活生产队集体经济,带领大家伙脱贫致富,趁春耕生产还没到来之际,生产队集体研究决定,在老林家自留山上挖槽种茶,增加收入,也可弥补生产队资金的不足嘛,大家伙说是不是?有些人觉悟不高,那不行,得提高,不能光盯着自家碗里那口饭是不是?好了,大家分头讨论,言无不尽嘛!有啥子话尽管说……
社员心知肚明,这哪里是商量,说白了就是下通知,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表态,心想会不会某天自家的山地也突然成集体的了。几袋烟工夫,无人说话,烦躁恼人的空气弥漫会场上空。
那干部有些尬尴,干咳几声打破沉默,道,咋的啦,都不表态是白?那也算默认也行。末了转头对会计说,这样算同意了,散会!
很快,任务下达:各人负责挖各人分到的地域,按人头算,每人100米长,挖深1米,宽1米的槽沟,负责回填土壤,挖掉的树木包括树兜一律送到生产队养猪厂烧锅煮猪食用,个人不得私自拿回。
不到一个月,我无数次玩耍的那座山被挖得面目全非,只剩下杂石堆砌的朝南面的山坡和边边角角,我父亲含泪挖好分配的指标,也顺手埋葬了致富梦想。
当社员们把茶坡整理得像一层层梯田,环绕在我家自留山上,远远望去,葱茏一片,真可谓:朵朵白云绕山间,层层茶园绕云端,好生气派!但我父母的心里都刀割一样巨痛。闲时会想,哪怕只出一点点集体山地来补偿,哪怕是十分之一,那难过屈辱是不是就减轻许多?
多年后,当我重回故地,我审视这片山林,尽管葱绿如荫,但心里的那片惆怅却时时浮出挥之不去,无数次设想,如若当初我们的梦想成真,那是不是果蔬满山清香飘香更沁人心脾?
过往不再,还得往前走……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林承金,商城人,1948年生,中学一级教师,曾任中学教导主任,闲时喜写字,陶治情操。现在华兴酒店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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