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年年
江月年年
文 | 千江有月
千江有月,律师,亲爱自然,整日里与花月鸟虫为伍,偶尔读书,现居新会,曾出版散文集《一渡青晖映落夕》。
书
评
小西的长篇《何园烟云》终于及笄了,要出花园。
小说最初不叫这个名,叫《约瑟夫桌上的绣球花》,当时小西写了个引子,带着洋气的淡淡的幽愁,猜不透她要写什么。之后在一个阳光如晦的下午,她兴高采烈的向我描述她的伟大蓝图,要写一部民国百年的大家族兴衰史,有国难,有爱情,更有那个时代时髦的实业救国情怀,听得人惊心动魄,那得多宏大的笔墨,还得找多少资料啊?我不晓得小说写成是什么样子,只晓得,一直与文字生死相拼的那个小西,又要牺牲了,我甚至想像到她写得蓬头垢面颠三倒四的样子。
2009年动笔,2014年结稿,几度修润,到现在出版,多么漫长的岁月。而岁月里,创作过程如杜鹃啼血,嗷嗷待哺的一堆人物,并非只活在纸里,而是吃着米饭,孵着精血,一路奔放蹒跚,鲜活的一场场悲欣交集,常常把人弄得跟着死去活来。而小西的死去活来,我因为离得近,便常常跟着倒霉。那几年,不论在晨梦里,还是半夜思,正常时间,还是非正常时间,都会突然接到她的电话,一下忧郁得要死,一下又快乐得想飞,肆无忌殚的挥霍着写作者的天才情绪,完全不管旁人死活。
那时我们正明月桐花,好得穿一条裤子,她每写完一章就给我看。记得有份看的还有南京的伊娜和郑州的青青,然后每人都有不同的意见,她改烦了就声明不理我们了,凭什么她的人物要听我们的话?后来我的任务就剩下揪错别字了。因为陪伴,我渐渐的对书中的人物有了亲疏爱恨,常常会紧张下一章的安排。而小西,却已然沉浸其中,她会忽然神秘的来告诉我,“千江,我好喜欢启礼哦”,我吃了一惊,这个软弱迂腐的书呆子,有啥好喜欢的?她就噘嘴,“你不懂他的好”,真是情深意重。忽然有一天又来哭诉,“千江,启颖就要死了”,我又大吃一惊,刚刚喜欢上饱满起来的启颖,怎么可以就死了,于是我求她,不要让启颖死,她不肯,我便数落她绝情,动不动让这个死让那个死,少死一个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却伤感地说,“我也无能为力了,他们一个个都像离弦的箭,不听我使唤了”。我顿时惊觉,小西常常诉说她不开心,因为“每天都似过着别人长长的人生”,原来不是一种情绪,而是一种经历,所有人物的劫难苦痛她都逃不过去,得多强大的 心才忍受得下来啊,而我还老是委屈她,真是坏透了,每想到这,就只想抱抱她。我以为,大凡一个成功的小说,固然是始于作者的构思,但剧情的发展自有其逻辑,随不得喜恶强来,作者的笔墨是交代,是推波助澜,弦绷断了自然戛然而绝,这不但使文章可读,更使得读者产生强烈的代入感,一下子就被吮吸住了,跟着起伏悲欢,便如这小说,最后让人产生一种深深的宿命感来,只能感叹说,便是这样的结局了,然后无限惆怅。
写到高潮的时候,小西带我到她的何园,热切地抒发着内心的温柔。五月略显炙热的阳光下,每一扇窗口都挂着亮晶晶的故事,她指给我看,眉华和云儿从哪里走出来,启颖从哪里走出来,要走到哪里去,玉绣楼前的广玉兰高大又茂密,开满了花。院子里的绣球,兀自青翠着,以为五月花开,巴巴的要来看它,却花瓣儿没一片。在小说里,绣球花是爱情的盘扣,开合都昭示心意,或蓬发或决绝。但其实绣球花不是个好东西,二爷种下绣球花,玉绣就死了,世勤种下绣球花,眉华离开了。这小说几段爱情,没有一个结果的,二爷之爱隐忍悲怆,眉华之爱收敛绝望,启颖之爱干脆牺牲了,而小西最喜欢的启礼,爱得温和宽厚,实则狼狈而落寞。小西自己的爱情好好的,偏要把别人的爱情搞得落花流水,这真让人丧气,一百年那么长,为什么就不能有一个圆满点的爱情呢?
小西带我到片石山房看月亮孔,说有月亮的晚上,天上一个月亮,水里一个月亮,光透过洞孔又是一个月亮,眉华在这里朗诵雪莱写给爱人的月亮诗,在启礼心底种下爱,启颖在这里喂月亮,悄悄爱上了玉飞。双槐园的华盖一般的龙槐树下,她抚着长长垂下的叶条,“千江,这个书叫江月年年好不好”,“好啊,小西”,若此时有月亮,定照得见她眼底的闪闪珠光。月亮在书里是一个重要角色,如智者如神义,悲悯的照顾着所有人的岁月情绪,接纳着所有人的行藏秘密托付,从第一章结束时的眉华“抬头,只见得一弯新月”开始,他便无处不在,化身一百八十相,映照着各种人生如梦:
第二章明月霜唱游园,曲终人散,戏亭子上的月亮悠悠荡荡,没有归宿。第八章玉绣死了,二爷回到上海,镇日买醉,眉华看见上海的月亮,跟玉绣楼的月亮长得一模一样。第十二章家破人亡,眉华做主卖了何公馆,回来时月亮幽幽地照着,好像有万语千言,却不知如何启齿。第十六章眉华要和启礼离婚,启礼半夜睡不着,月亮穿出梧桐树的掩映,银汪汪地悬在深蓝的夜空,有两三颗星子孤伶伶地陪伴在左右,而同一晚,眉华幻想着离婚后和世勤在一起,她看见夜幕上的那弯新月亮单薄而晶莹,斜斜地垂下来,妩媚娇倩。第二十三章玉飞告诉启颖想要与枝子回日本,启颖骗他说自己在法国有个情人要回巴黎,转身告别,身后愈来愈重的夜色里,月亮却是皎洁明丽,不沾染一丝云彩,落了一地儿的清辉。第二十五章眉华和启礼战乱逃难,船头破开水面前行的声音,一轮月亮跟在黑云后头,若隐若现,若隐若现。第二十八章玉飞在塞纳河边想起启颖温柔的谎言,手一扬,把玫瑰撒进河里,月亮在河中央微微荡漾,与双槐园里见过的一模一样····章章节节,此中种种月亮,莫不与心意时光融为一体,月亮便是人的心相,是众生相。是爱恨情愁,是兵荒马乱,想起春江花月夜,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书名叫江月年年最好。
《何园烟云》最大的亮点还是在于语言。小西语言之好无须多说,圆融,古雅,又浸润着民国的闲适,这个长篇里隐隐又多了一种厉害,她写老太太笔墨的刻毒还是吓了我一跳。《何园烟云》切割任何一段章节出来,都是一篇情意盎然的优美散文,全篇30万字,节奏松紧自如,气息贯通,笔墨竟无死角。记得刚看初稿前面几章时,心里一愣,这行文气息,不是洋版的红楼梦吗?第一章写少年的眉华初进何园,各色人物登场,装饰行用,琳琅满目,俨然便是黛玉进府的光景,第二章写游园听戏,月下读诗,才子佳人,济济一堂,繁华烹锦,俨然又是大观园盛世,又兼有寒潭渡鹤影般的场景文字穿插,比如“她们伏在回廊的红栏杆上,头发都散开着,披在肩上,远远望出去,白梅花瓣谢净,生出了青嫩的叶子,高处的白玉兰三三两两地开在了峻峭的枝桠上,低低的海棠花也缀满了新蕊,一只朱颈蓝翎的斑鸠‘忽’的飞过····”,好在第五章便安排启颖出嫁,在良田千亩,红妆十里中纷纷散场了。我不是不喜欢红楼梦,但我不愿她写得像红楼梦,便如有人说她的文字像张爱玲,我也不高兴,她就应该是她自己的样子,与谁都不似。我一直认为,若语言过于密集美好,便会少了自由呼吸的空间,于是整日里吵她,要写得粗糙些,再粗糙些,还举例说,比如我是孩童,总得让我穿着开裆裤去撒野吧。比起《花事》来说,《何园烟云》的行文虽然也是气度谨严,但气息却能散开流动起来,越写越奔放,越写越流畅,这是粗糙的功劳罢?我是喜欢小西的文字的,尤其喜欢她的散文,也许散文的笔调比小说少了节制,更合我自由散漫的性格。只是时时觉得小西温润之下,其实也是有孤绝的,透着一种与人与物的距离,这是写作者的慎独罢,需要空间自守。我小心翼翼地守护这个距离,不去打扰它,便恰如文字一样,需要留气孔,情意才能盘活。
小说对于商战江湖的着墨,这方面小西就像何家大少爷启礼一样,带着书生气,死抱着实业救国的情怀,磕磕绊绊,拼尽全力描绘商海翻云覆雨的洗劫,却让人的感觉还是温柔的,没有那种落到痛处的阴毒和咆哮。那天她打电话来问我纺纱机是什么样子的,我正要卖弄专业,跟她细说筒子和梭子的区别,她却只要知道圆的扁的就行了,害我白讪讪半天。她明天就要去印度了,她说要在喜马拉雅山下思考下一个写作计划,下一个作品总不会又是温柔一刀的实业救国吧?说不定恒河之灵,能惹出一个神怪打架的故事,但我还是想她好好的写一下苏州的民俗散文。她无论如何脱胎换骨,还是泱泱然的一派江南风范。
小西说,这个小说是青涩的。这样说是文化人的自谦,现在还有几个作家,纯粹出于自我自省的写作,而愿意花七八年的工夫认真去创作一部没有名利预期的作品?希望这一部她磨砺了多年,深藏着诚恳和渴望的长篇,所得到的认同足够回馈她刻骨铭心的创作历程。犹记得她忧郁迷茫时说过的话,“千江,一生得到的所有的教导和爱,都不及清晨开的那朵花,我看见那朵花,便明白了一切”。一切都是有因果的,一切的砥砺必然绽节成花。写作让你如此悲伤,又如此喜悦。
书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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